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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行,和植物有关的一切
作者:陆 梅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照夜白》,散日余
  
  网上订的书,韦羲的《照夜白》到了。午间休息片刻,信手翻读,谈山水画时有这么一句韦应物的诗:“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霞”,韦羲的评价是,“有一种凄凉的节奏,然而美,韦应物写得惆怅,又有仙意。别离是悲伤的,然而毕竟去新的地方……”
  
  这话刚好应和眼前同事桌上的那一抹水蓝浅紫,拿来形容香豌豆花气息相通。美好的花和有仙意的诗文一样,皆有远致,也叫人平白生出惆怅来。
  
  读韦羲对中国古代山水诗的解读,充分调动了山水画的“看”和古琴曲的“听”:远和近,上和下,大小对,有我无我,以静写时间,以动状空间,小中见大,由此而彼……更如构图的高远、深远、平远,笔墨从实景到虚境,及至意境、风格、画品,乃至“悠悠”“杳杳”“浩浩”“渺渺”“寂寂”,真个是“澄怀观道”“琴中有山水,山水有清音”。这种解读很通感很古典,萧然有远意,是美的享受。中国古典的山水诗和山水画原就是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更形而上为文学和美学上的一个传统,是可以寄放我们的性情与自在的精神故乡。
  
  所以“山水”是名词,也是动词;是地理的,也是人文的;是一种目光,也是一份观照……是太古之音,万籁俱寂,也是莽荡宇宙,人间慈悲。山水其实已内化为我们自己,部分的自己。我们借此与“自己”相对——在艺术的世界里,我们穷尽一生,不就是为着与自己对话,与自然天地、宇宙苍生对话么。扩而言之,山水寄寓了中国的精神气质。
  
  如此贯通中国的山水和哲学,又以比较的视野借西方思维观照东方传统,以时空和诗学的方式论画,实在是有趣得很,也机杼迭出。我有点舍不得一下子读完,合上书冥想,不觉生出爬山看园和在山阴道上的感觉,眼目间绿意纷披,循环曲致徜徉。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倏尔三重境界纷至沓来。
  
  借明代洪应明的联句还真契合这一刻我阅读的心境:
  
  诗思在霸陵桥上,微吟就,林岫便已浩然。
  
  野兴在镜湖曲边,独往时,山川自相映发。
  
  韦羲是拿这联句来说明宋、元山水画的意境变化的,意谓文明与荒野的转变。
  
  “以我所见,唐人山水画境高古明净,比之宋人,则少一段苍茫气息。北宋山水画高旷雄浑,比之唐人,则少一片清明健朗之气。……元代文人山水萧散简远,并非一味蛮山莽石,使人生畏心。仿佛因为元人的笔,中国的山水方才格外通透起来。”
  
  他以赵孟頫、黄公望为例,“以唐人笔致改造宋人画境”,“赵孟頫最著名的《鹊华秋色图》与《水村图》,均学董源画派《夏景山口待渡图》一路,苍茫而明朗,明朗是唐人的,苍茫是宋人的。这是极深刻的变化,可怖的大自然成为文明教化的山水,由此,山水画的境界近于儒家的理想,澹泊明志,宁静致远。黄公望山水手卷一派冲淡,大山水则恢复北宋全景的宏伟气象,但北宋山水的崇高生于恐惧,而元代黄公望的高远全景山水则雄浑而斯文,《天池石壁图》的崇高乃是无恐惧之崇高。”
  
  虽说做了一回抄书党,但是这两段画论结合唐宋元的历史大背景,很有豁然开朗的快慰,比对书中画作也更了然会心,于我这样一个门外汉竟是一种照亮,读来如沐春风。难怪给书作序的陈丹青要说:“我早盼望这样的史说:它须由画家所写,否则总嫌搔不到痒处;它须写得好看,有文采,不能是庸常的中文;它该有锐度、有性情,它须能读到作者这个人。”
  
  这段话溢出言外的,还是写作的真理。在今天,一个写字的人,若能懂得计较辞章,能在笔墨里照见自己,又有能力与古人对坐而审视今朝,是值得慎待的。这让我想起南帆谈散文之“趣”的一个说法,说相对于“情”的熟悉范畴,“趣”的衡量方式或许可以构成现代散文的另一种特殊意味。南帆所强调的“趣”,其实是要以“雅”来托底的,甚至不惮于“迂”,但切忌“粗豪”。他一言蔽之、“所谓的‘雅’背后时常隐藏了漫长的文化传统,例如来自中国古典文化的情趣、意境。”(《说散文之“趣”》)这和陈丹青说的“好看,有文采”“有锐度、有性情”实在是一个意思——散文要写得趣味横生、摇曳多姿,必得有独特的体悟、奇异的感觉和杰出的语言禀赋。韦羲的《照夜白》是我的理想读本。
  
  三月的周末,天气晴好,从二十四楼的阳台上打眼远眺,可以看到很远的高楼与云天相接。按韦羲论画的方式——当然还是郭熙的,近处的两幢“赫然当阳”,高而突兀,眼前整片铺排延绵的西郊宾馆和往纵深处的高楼、依稀的佘山剪影,大有高远、平远和深远、阔远之境。好啊,眼前所见,也是我的“千里江山图”!
  
  如此好天,不该辜负。于是起意去看樱花。微信里查了几个去处,出门又改了主意,还是避开热闹的人群吧。穿进小区林荫道,小树林里交错着各种林木和灌丛,香樟深浓的枝叶起了新芽,“芳林新叶催陈叶”;迎春花抽出一盏盏黄金小太阳。绕步道走,临水的一面,柳条也发芽了,微风里拂过柔软的叹息。这么一路闲走闲看出了小区,坐几站公交,步入高岛屋对面的虹桥开发区公园,和一树树白玉兰隔湖相望。
  
  立在对岸远观。此刻,白玉兰花开正满,花瓣大得仿如一只只鸽子振翅枝头,春风欲动,明灿灿一派白光,脑海里翻出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白玉兰是上海市花,生长在繁华里,白色也可以很热闹很市井,究竟,它吸纳了世间所有的颜色。
  
  公园的高低草坪和樱花树下铺满聚会的野营垫,有的还搭起野外帐篷,小童们追逐笑闹着,争相和爸爸、大哥哥扔飞碟,留下休憩闲坐的女士们舒心聊天刷手机。不见樱花。几株大樱花树伸展着枯褐色的枝子。凑近了瞧,花信原来躲在春阴里,鼓胀着的花苞呼之欲出。嗨,不必急,风有信,花不误。
  
  “良好的品位更多地取决于鉴别力,而不是盲目排斥。当良好的品位被迫排除一些事物时,它带来的是遗憾而不是快乐。”
  
  奥登的大实话,却又是有必要的提醒。要知道,人总是很容易生出傲慢与偏见的,而且还是浅薄廉价的顽症,尤其在这个匆忙喧嚷,缺乏耐心的时代。但是,话说回来,谁没有偏见呢。在盲目排斥和偏见之间,重要的是,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喜恶强加给他人。
  
  还是英国诗人奥登,在《染匠之手》里说:“没有诗人或小说家希望自己是有史以来独一无二的作家,可是大部分作家都希望自己是活着的独一无二的作家,而且相当一部分作家天真地相信这一希望已经实现。”
  
  在我刚写出一两本书的时候,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当出版第五本书时,我还在简介一栏写道:“这是我的第五本书,我希望我的书一本比一本好。”其实我心里还有半句话:而且每一本都独一无二。当然,是的,时隔多年后的现在已没有勇气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了。但是奥登说得对,作家们都天真,——天真总比世故好。一个认真又默默写作着的人,需要以天真之心善待自己的文字。脆弱和天真永远是一个作家与命运同行的隐身衣。
  
  然而才华是命定的,创作力也要等待时间来验收。写作日久,最先安慰你的,肯定不是这个“独一无二”,而是,你依然还能够(还在)爬坡的耐力和耐心。这是我自己的一个感受,读者诸君无妨一哂置之。
  
  地上捡了一片金黄的广玉兰叶,革质手掌一样大的老叶片,雨中闪着湿亮的金属光泽,太醒目太鲜亮了!于是停下脚步,倒退回去,撑着伞把它捡起。
  
  原来是一个提醒啊——今日春分!“春分雨处行”,难怪林荫道上、小区里起了一地的落叶,黄澄澄的是广玉兰叶和枇杷叶,深红赭黄的是香樟叶,鼻翼间满是湿漉漉香樟叶发散的清香气,脑海里跳出一个想法,二十四节气里,春天的几个节气,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还有谷雨,最有生机和警惕心。和草木的郁绿芬芳比起来,其实它的萌发期更能惊醒生命的生机。人也是一样的吧,大自然的春天对应人的青少年期,也正是身体拔节的时候,小兽一样的机敏青涩和不可控。多么向往这样的一个时期啊,而今的我,已然跋涉逡巡至半山,眼目所及,那些毛茸茸青翠欲滴的苔藓地衣和蕨类植物不见了,随海拔高度变换生长的是茂密深阔的大树和附生其上的藤蔓,枝叶重重复重重,打眼望不到边,人在山中走,退又不得,只能负重徐行了。
  
  “画树当觉其生”,这是石涛的“画语录”,用在文章上也贯通,生就是生命、生机、生长的痕迹,也就是像真的存在过一样,是活的,有生气的,哪怕是静止在一方宣纸上,当你驻足凝定的瞬间,你能够感受到时间的流动。一片叶子,夏绿秋枯冬凋零的生命盛衰的体验;一只飞鸟,云天里广阔绵延无穷无尽的幽远,真真“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韦羲在《照夜白》里论及“空隙之美”时说,“文心画境,何其相通,无所谓具象或抽象”。
  
  “五斗米不是一次装成的。”行至终南山的三圣殿,先生走不动路,选择在半山腰的小庙里休息等我,得了这样一句话。他和庙里唯一的和尚喝茶聊天时,我踏上了南五台陡峭的台阶继续往上走。一径低头弓腰地爬着,猛抬头,看到大片黄金色撒落在高树满坡的斜面上,单瓣、纯金,花瓣秀雅且美。原是蔷薇科的垂枝灌木棣棠花,开在四月芳菲尽的暮春。众色凋谢,山谷滴翠,这个时候点点金黄色的棣棠花简直是一幕奢华的盛放。棣棠花有个好听的别名:山吹——风吹山谷的生动,想想金子般的亮片,照亮了满山谷的绿,“却似籝金千万点”,写瘦金体的宋徽宗也是喜欢棣棠花惊艳众芳的纯金色的。此刻,风静树深天空湛蓝,山吹色真美啊!
  
  所谓山行,原来是一批人,后来是二三人,最后就只剩下了自己。你就和自己同行,喘息声,山鸟声,你一个人的脚步声。立定在一棵老树下歇息,乌鸦在头顶的呱呱声,小翠鸟的啁啾声,啄木鸟的笃笃声,蜜蜂的嗡嗡声……有两只体型超大的长尾鸟突然超低空滑翔,飞出哗啦啦的动静,以为身后有人,侧身回看,大鸟一前一后窜上天,冷不丁吓你一个激灵。
  
  终于登上了山顶。八百里秦川壮阔深远。远近群山水墨丹青般层层铺展在你面前,眼目所及,远山云雾黛影,近山浩渺深邃,万楞山脊苍翠尖新……这是我第一次见秦岭。群山面前,灵魂出窍般,我的脑袋一清如洗,仿佛真有这样的一股神力把我的身心涤荡。此刻,立在山巅的我只是一具空壳,而那个丰满的真身去了莽荡辽远的苍山间……
  
  你得确信,信仰是美的。比如凝神群山的那一刻,猛抬头照见山吹色的惊异,滞留僻野小庙时师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这个神圣的时刻,完全合理,/……世界就在周遭与目前,/我知道,此刻我并非孤独一人,/……”(奥登《晨祷》)
  
  《无尽夏》和花草精神
  
  这个夏天,因为出了本叫《无尽夏》的儿童小说,整个世界的绣球花仿佛都开在了我眼里。“无尽夏”是绣球花的别名。它漫长的花期,从白色绿色粉色到浅紫苍蓝,愈开愈烈的恣意,似乎都在诠释着独特的花语:希望、圣洁、天真、光明、神秘、永恒和团聚。我把所有美好的感情都托付给了无声的花草精神。这本书,献给我的爷爷和永远的女孩们。时间循环往复,过去也不会真正离去,他们在生命的某个段落有了呼应。
  
  常有小读者问我:写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书面一点的说法,写作于我,就是一种寻找和指认,寻找指认生活中那些被忽略的、被遮蔽的、不被善待的、被遗忘和过滤了的种种,和灵魂有关,和精神的浩渺有关,和自由、尊严乃至内心的安宁有关。我写下它,感觉那道光影线就会往明亮处挪一挪。这么想来,我是多么乐意做一个捕光者。
  
  然而我写得并不快,自认为是一个慢写者。慢的好和局限我也一概领受。
  
  《无尽夏》里有一个作家妈妈,我借她之口说了这么一段话:“一直以来,她自认为是在给孩子写作,可当她写着的时候,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纯粹的‘儿童文学作家’。她很喜欢在文字里思考——思考生和死,信仰和尊严,战争,灾难,美,自由,清洁,爱,唤醒……简直像在走迷宫,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可总也走不出——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文学里的人生吧。放开了想,难道我们每个人的现实不也如此么?只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对一个孩子来讲,一切都还刚开始。她想不好在慨叹生命的时候,怎样让今天的孩子获得美的能力,怎样不以偏概全地面对(看待)一场战争、一个灾难,又怎样让孩子设身处地为他人的生命着想?当你在时间里走着的时候,怎样不因为恨而消磨掉爱的能力、唤醒自己的能力,怎样再累再忙还能始终保持内心清朗,正直善良,怀有理想……”
  
  诸如此类的思考,大抵也是我本人的写照。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领地,自己的声音、气息、风格、表情,乃至命运、经历、一路走来的坚守和探索……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文学世界。那么给孩子写作之于我的动力在哪里?我曾在一个研讨场合表达过我的观点:“儿童文学作家和成人文学作家一样,也需要知道自己的来处,需要了解那些先行者筚路蓝缕蹚过的足迹,而后,你才可能看清来路,才可能建立起自己的坐标——你为孩子写作,你同时也在为辽阔的心灵世界写作,那些成长中的孩子,随着这指引,看得到远方、有信、有爱、有觉醒和悲悯的能力,用美的心唤醒人的心,进而真正地完成人们的生活。大抵,这才是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写作。”
  
  基于这样一层思考,我在《无尽夏》的“姊妹小说”《像蝴蝶一样自由》里虚构了一场以二战为背景,十岁中国女孩老圣恩和二战中被纳粹毒气室毒死的十三岁女孩安妮的相遇。穿越生死和时光,两个异国女孩会怎样对话?我希图借助一个“非现实”(和不可能),传达一份信仰与信念,和生命有关,和尊严有关。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有一句我很认同的话:“我无法从头再活一遍,可是我们却能够从头再活一遍。”
  
  虽说作家们都是孤军奋战,写作在本质上是孤独的,但是我的这些想法还是有着不少的同盟。比如我很敬重的老作家金波说:“凡是为儿童写作的作家,在写作的实践中,不但创作着全新的作品,也在发现着全新的自我。当自己的生命和儿童的生命相融合时,便是走进了一种新的境界。”这话深得我心!所有的写作,最终都会照亮自己——这个“自己”,已然是惊醒了生命的生机的自己。
  
  所以我想,选择什么样的文体不重要,重要的是听从自己的内心。内心深处,需要积存大的东西。一个作家最重要的生活是他的内心。如果有一种写作,能够让还在童年中走着的孩子既能感受日常微物之美,又能贴近天地自然;有能力静下来内观,学会和自己相处;能亲近善知识,看得见生命中的光和亮,那么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真文学”。
  
  我手机里还保存着2017年去越南时拍下的一树树鸡蛋花,椰子壳碗,大集市里铺排壮观的绚丽蔬果,小巷深处热闹又寂寞的鲜花,十字路口轰然炸响的摩托车声,表情生动很会做生意的越南女子……那也是我脑海里东南亚热带岛屿的气息。小说《无尽夏》的部分文字还要拜此行所赐。第一次,我惊异地发现,原来我所倾心的草木世界,那些朴素和光亮,早就在生命里了。我以为,那也是文学的底色。
  
  鸡蛋花
  
  从无尽夏说到了鸡蛋花,一种热带的花,那么就从鸡蛋花说开去吧。
  
  ——所有的写作还都是一种纪念,我手机相册里存了大量没舍得删去的照片,竟然都和花和树有关,大多是行游中的惊鸿一瞥。2018年11月在海南博鳌看到的一树树鸡蛋花,开得静美清雅,暮霭细雨中,悄立在围绕海边宾馆蜿蜒开去的草坡上,雨滴落在粉红鹅黄和白净的花瓣上,少女般楚楚惹人爱。我从地上捡起一朵落花,又一朵,和在枝头上一样的洁净幽香。雨越发地密起来了,一抹抹鹅黄花心里蓄满了晶亮水钻,我确然转身……我知道,我和她,早已心意相通。
  
  也是在11月,2017年越南胡志明市,统一宫侧殿的墙外,我遇见了两棵修长端方的鸡蛋花树。第一次邂逅这么秀美这么舒展的花树,我呆立树前仰看,天空湛蓝,高墙白净,鸡蛋花树无论哪个角度看都美得舍生忘死。虬结的枝干弯折着,叶子快要落尽,一朵一朵的鸡蛋花停在枝头,竟然纯洁天真!明明虬枝沧桑,却映出少女一样的袅袅婷婷——胡志明市街头穿白纱长裙的美少女也这表情。
  
  在两棵花树下站久了,同行的友人觉得不可思议——竟然、竟然你无视更该知晓的他乡历史,却对花啊树的这般上心,可见你多没出息!唉,朋友可没这么说,只是我自己忍不住腹诽。实在,我对花树的喜欢也太缺少植物学家的博闻通识了,甚至还总记不住它们的科属学名。比如眼前的鸡蛋花树,我其实知道的并不比花下走过的旅人多,可是站在它面前,我忍不住要蹲下身,捡起一抹明黄色,脑海里翻出高更在大溪地岛爱过的那些女子,耳边总漫不经心插着这样的一朵朵鸡蛋花,很风情很热带,却又如少女般明媚鲜亮——我兀自过滤了热带岛屿那铺天盖地的丰沛葱茏和暑热难当。
  
  有个诗人说:“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气味。她嗅得出哪一个是刚进来的陌生人。”这个“她”,说的是城市吧?而我如果是那个陌生人,那一刻,站在花树前,我也嗅得出这座城市的气味。
  
  那天深夜从北京启程,六小时二十分钟后抵达胡志明市,当然我更愿意叫它西贡。机场出来,整座城市还在湿雾笼罩的晦暗里。我们就在机场外的廊道椅上稍坐,成排的椰子树姿影瞳瞳,感觉跟南宁民族大道和香港西贡街巷很相像,热雾的气息裹挟着东南亚的濡湿和植物蓊郁的绿扑面而来。没有鸡蛋花迎候,却有好大一捧斑斓夺目的热带兰。散文家刘亮程眼尖心密,说有六种颜色,正好对应我们此行的六人。入住西贡胜利酒店后,小说家葛水平将这大捧兰花分成六份。我手机里还能翻出我那一份插在玻璃水杯里的鲜嫩黄璨和朱红天青雪白,跟鸡蛋花一样的明亮。
  
  顺手微信拍照识花,原来这大捧花是七彩洋兰,竟也是“安静美少女”,花语为欢迎、祝福、吉祥和纯洁,是热带和亚热带花园里的精灵——嘿,说的不就是鸡蛋花吗?我莫名对一座城市的感应,竟在一朵花面前“昭然若揭”。手机里刚巧读到一句话:“城市空间里的两个基本地理坐标,除了树,就是路。一个用于经过,另一个也用于经过。路有多老,树就有多深。”能出此言者,是深度爱树人无疑了。可是,很叫人无奈的是,多少城市恐怕很少有树的身影了。树在城市里已是很瘦小很微弱很象征,庞大坚硬密集的建筑群却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呼应这建筑群的,是浩浩荡荡新架设的通衢大道,城市天际线苍茫成了挤挤挨挨的楼盘丛林。没有了树,路宽阔敞亮却也孤单寂寞,每一天的经过,等同于每一年的经过,路看着车来人往,兀自老去。
  
  然而2017年在西贡和河内的街头,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风吹草木动的怡人景象,手机翻出拍下的越南行草木世界:
  
  罗勒,九层塔,青木瓜,番石榴,百香果,鳄梨,木薯,兰撒果,莲雾,青柠檬,朝鲜蓟——宝塔状莲花瓣的一个个堆叠在集贸市场的塑料桶内,起初以为是释迦,不知是怎么个吃法;一种虾球穿在香茅尖梗上,虾球肉有了草叶的清香;红曲米伴花生碎粒吃;木薯、番石榴和削成一条条脆青的芒果,酸中带甜;清汤牛肉米粉加香料自己调味,不知深浅添了两勺子辣酱,那股麻和辣直冲头顶,眼泪鼻涕瞬间奔涌,头皮都要炸开了……
  
  街上到处是摩托车大军,密密匝匝,水泄不通,小汽车和行人只能小心翼翼夹在其中穿行,绿灯亮起,轰鸣般的呼啸声带起团团焦烟弥散在路旁芒果树椰子树鸡蛋花树的绿荫里。一场暴雨说来就来,急促又盛大,摩托车风一样飘过,燠热昏沉的气息很快被大雨浇个透,雨水洗刷过的路面大开大阖,仿佛重生。眼前一切水亮生动,让人对前一刻的暑热难当既往不咎。
  
  樱花树
  
  浙江龙泉的女孩金芷同看过我的书,还曾为我的散文集《辛夷花在摇晃》写过一个长长的读后感和“续集”,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年她父亲通过博客找到我,发来女儿的作品。几年间,女孩跟着爸妈来上海看病拜访我,不记得在那幢延安中路老大楼我们文学报的寒舍见过几回了。这一次,女孩爸爸又带了女儿来上海六院复查,约了中午到我报社一见。我们已搬了新家,威海路报业集团的41楼,女孩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父亲相伴其后宽然而笑。
  
  忽而少女初长成,我眼前一亮,女孩个子拔高了变漂亮了,一袭粉色针织长衫套在粉色系花叶长裙外,简直就像一棵初开的樱花树,文文静静的月长脸,低眉颔首,依旧怯怯地喊我一声“陆老师”,但这小声音里有了亲切可信赖的表情——连声音也似樱花一样淡淡的轻轻的,一丝微风拂面的柔软和清甜。樱花也是少女树,晕染着梦幻般的表情。
  
  我带她在编辑部各处看,门墙上的作家题词、文学长廊,透过宽展敞亮玻璃窗看到的成片老洋房醒目屋瓦顶,难得一见晴朗日,眼前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上海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大厦直插云霄。女孩在我的书架前驻足,我们聊起天来,感觉这个樱花一样的女孩真的是长大了,才念高一,却看过不少书,很多的作家她都会心。于是随她自己看,一盏茶的时间,她挑了迟子建的《北方的盐》,北岛的《青灯》,村上春树的我还没拆封的一本新小说。我又送她我们的作家周历和文创日记本子,她很悦然地接下。女孩爸爸说:“同同读书成绩很好,学校也是重点高中,只是现在学业太紧了,连看书时间都没有,同同很想课间看看,老师都急……”女孩听着,定然无谓的表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这表情也是樱花一样的。
  
  这天是三月八日,“女孩节”才过,“女神节”又热热闹闹地在手机里刷屏,而我却当真逢着了一个樱花一样的女孩。此刻她静立书架前,跟我说她其实更喜欢“社科”——我以为她会说“文学”或者“艺术”,问她为什么,她惜字如金并不多说……心里翻腾起一个念头,假以时日,这个樱花一样的女孩会长成什么样子呢?祝福她孱弱的身体尽快好起来,向着蓬勃郁绿、刷着阳光的夏天走去。
  
  香豌豆和葡萄风信子
  
  同事办公桌上每日有鲜花。这一周是日本豌豆花和雀梅。浅紫皱瓣的豌豆花鲜嫩得可以直接入水粉画框,波浪形花瓣轻盈似蝴蝶,也像维多利亚时代女孩们的衣裙花边,我觉得它的花语就该是“少女的梦”。刹那照见,那感觉心仪已久的柔软。
  
  网上查了下,完全呼应我的感觉——豌豆花早就在欧洲有三百多年的栽培历史,很多古老的花卉图谱和经典画作里都有香豌豆的身影,而且总和女孩儿一起出现,当真是花仙子。香豌豆原产意大利,来自美丽的西西里岛,到了日本,也成了宫崎骏工作室中的花。在《千与千寻》里,少女千寻手中握的就是一束香豌豆花,成为离别和回忆的象征。香豌豆花虽纤细娇柔,却也要承受永远的别离。它的花语就是“永远的离别”。人生如果拉长了看,我们每一次的成长不就是一次次的别离,一次次和时间的告别吗?
  
  还有一种水蓝色的葡萄风信子,也是少女花。小小的花穗头,开出的风信子迷你得很,一串串葡萄籽粒大小的铃铛花,像是给拇指姑娘住的花房子。
  
  好看又清雅的花,都是童话里的美少女,梦幻般的表情,我见犹怜。所有和美有关的事物,都叫人一见倾心。因这一刹那的照见,会给我们美的一击,就像是唤醒和棒喝,接近于禅和哲学。精灵一样的葡萄风信子,是池塘的涟漪。这种水蓝色小铃铛,还有个有趣的名字,叫亚美尼亚蓝壶花,天门冬科下的一个属,广泛分布于欧洲、北美、西亚,早春开。
  
  鸭跖草
  
  童话里的女孩,并不都是娇美柔弱的豌豆姑娘,也有出身乡野、却生气蓬勃的女孩花,比如鸭跖草。因为喜欢它,我把它写进了小说《格子的时光书》里。我以为它只出现在我的故乡,什么时候开、开在哪一片草坡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作为年龄屈指可数的小孩儿,我理所当然地不知道它叫鸭跖草。果真知道了,也会把它念成“鸭石草”,或者“鸭拓草”,就是不会读“ya zhi cao”。
  
  虽说顶着一个容易读错字、和鸭子脚掌也没啥大关系的怪名字,鸭跖草开出的花和它的别名却清雅无比。两枚薄薄的深蓝花瓣顶在两端,接住下面半透明的小花瓣,细长花蕊从中间底部伸出,乍看像是蝴蝶、小鸟的喙,或是某种敏感的虫类。它的几个别名都很好听:竹叶草、碧蝉花、蓝胭脂、翠蝴蝶。日本人还管它叫露草,因它开在有露的清晨,顶着晨露而开,只开一上午,太阳一出就枯萎。日本滋贺县出产一种篮纸,就是用鸭跖草花的花瓣染成。
  
  因为太喜欢这种草花了,记得小时候看到它,总是眼前一亮,感觉遇见了精灵。虽说是乡野之花,和它的邂逅也总在寂静无人的竹林或坡地,在露水清风的早上,所以就特别珍惜,一厢情愿地以为,这一朵朵小花里都住着一个小人儿。不信你盯着蓝草花看,冷不丁小人儿会跳出来和你招手鞠躬……我总是一蹲就老半天,姐姐喊去吃午饭,等我捧着碗再去察看,那个精灵小人儿却从此不见了,好看的蓝花瓣也合拢枯萎——“原来美的东西都不长久啊……”多年后,《格子的时光书》里的男孩小胖道出了我心底的喟叹。
  
  开在乡野的花自有一种出尘之美,它们灵性,浑然,有生机。其实我喜欢这种深蓝小花,是觉着鸭跖草的蓝里有光。多年后读到日本童谣诗人金子美玲的诗,尤其那首用作书名、广为流传的《向着明亮那方》,觉得分明就是写给鸭跖草花的——
  
  向着明亮那方,
  
  向着明亮那方。
  
  哪怕一片叶子,
  
  也要向着日光洒下的方向。
  
  灌木丛中的小草啊。
  
  向着明亮那方,
  
  向着明亮那方。
  
  哪怕烧灼了翅膀,
  
  也要飞向灯火闪烁的方向。
  
  夜里的飞虫啊。
  
  向着明亮那方,
  
  向着明亮那方。
  
  哪怕只是分寸的宽敞,
  
  也要向着太阳照射的方向。
  
  住在都市里的孩子们啊。
  
  这最后一句,也有译本翻成“住在都市里的人们啊”。金子美玲的诗有多个中译本,她的诗实在适合所有年龄的人们。——她自己也是一株鸭跖草花啊,虽命运多舛,只活了短短的二十七年,但她明亮的忧伤、野草花一样的和命运惺惺相惜的灵魂,一直在诗里闪着光,惊醒着一个个柔软干净的少女的梦。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她,那一定就是鸭跖草花的蓝。
  
  (刊发于《西部》2020年第1期“西部头题·她们笔下的植物”)
  
  责任编辑: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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