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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家屋场的红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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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红红的夕阳，像受了大人表扬的小孩子的脸蛋。
张家屋场那座矮小的红砖瓦房被晚霞染得一片金红。站在百米之外望过去，像极了童话里的红房子。
刘家奶奶说，今天不是森子林子的生日吗？看这景象是有喜事的兆头，很快呢。
托奶奶吉言，以后的日子兴许会好起来吧。在門前的菜园里给辣椒树施肥的森子爸爸听到这话，精神更足了。
村里人说刘家奶奶是神仙奶奶，她的许多话都很灵的。
早些年森子林子的妈妈生病，一躺就是四、五年，县里医院看了，市里医院住了，家里欠的债拿森子爸爸的话说，叫亏了一身搭两巴掌，意思是靠双手劳动得一生才还得清，但是病呢，一点不见好。
医生说这种病十个有九个治不好。病人自己也认为没希望了。森子爸爸偷偷看着孩子妈妈焦黄的脸，心直往下沉。刘家奶奶却说，森子妈妈的病没事，你们家喜气一丈二尺高呢。当时谁都认为刘家奶奶不过是在说宽心话，刘家奶奶笑笑说，我的话错不了的，大伙等着看吧。
后来森子妈妈的病果真好了，两年后还生下了－对壮实聪明的双胞胎，大的森子，小的林子。
这次， 刘家奶奶的话又应了，第三天老师就送了喜报到家里来，森子林子一对双胞胎兄弟双双考上了全省名校榕城一中。
校园学子莫等闲，
考得高分上榕城。
跨进榕城一中门，
名牌大学任你进。
从这首在当地流传很广的童谣，就可以掂量出榕城一中的名气有多大，考上榕城一中是多么不容易，又是一件多么让人感到荣耀的事。泉岭村十一个自然村近五百户人家，至今还没有谁家的孩子考起过榕城一中。眼下，张家屋场一下子考了两个榕城生，这等于出了两个小状元。村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好多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左邻右舍纷纷登门向森子林子的爸妈贺喜。
这等好事谁遇上都会乐得翻筋斗，可是森子家里那个当爸爸的进进岀岀却耷拉着个脑袋，脸上没一点喜色。
二
农历七月尾的太阳还辣得狠，爸爸带了森子林子在稻田里扯稗草、打农药、刨田沟，一天到晚忙得黑汗直流。有时候热得实在撑不住了，兄弟两个就偷偷溜到稻田旁边的水渠里泡个十来分钟，降一下高温再回到田里接着干。
有天，李三爹从田埂上经过，看到两个孩子累得气直喘，很是心疼，三爹对当爸爸的说，这太阳比炉火烈，伢儿还嫩，经不住晒，会累坏了孩子。爸爸鼻孔里哼一声，把农药桶摇得呼呼响，喷头上喷岀来的甲胺磷毒药水在空中如细雨洒落在禾苗上。
一阵阵农药气味四处散开，令人头晕恶心。
李三爹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看看两个在烈日底下，在泥水里死撑着清稗草的孩子，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太阳怎么还不下去，我熬不住了。林子用衣袖擦擦流到眼里的汗水，仰头望一眼头顶上碳火一样的太阳。
森子把扯在手中的杂草扔到田埂上，回头盯一眼林子，累什么累？累还有精力说瞎话，使劲，做完了才好走人。
兄弟两个猫下腰，埋头死做。
夜晚，两兄弟躺在床上说小话。林子说，种田累得要命，我要使劲读书，以后把奶奶和爸妈接到城里生活。森子说，以为就你脑子会想事，谁不知道读书才有办法……
话未说完，呼噜声已经响起。
一季劳作，父子三个被烈日烤得又黑又瘦。村里爱说笑话的大华给他们父子取了绰号，爸个子高就叫煤矿工人，兄弟两个一个叫非洲小朋友甲，一个叫非洲小朋友乙。
开学的日子一天一天迫近。这天晚上，森子爸把七十多岁的老母和两个儿子叫到一起，开了个家庭会。
这两年，妈妈的病又犯了，一直起不了床，家庭会只好在妈妈的病床前开。
爸爸点燃一支“相思鸟”，吧嗒吧嗒吸了一阵，缓缓地开口了。
这时候请奶奶来，一家人有一件大事要落实。林子森子俩兄弟都能考上一中重点班，这是大喜事，全家人脸上都光彩。你们兄弟两个都是读书的料，可惜呢，可惜我这当爸的太没用，送不起。你妈妈的病也得想办法治……
妈妈拍了拍床板，有气无力地说，我的病好不了……也……也死不了，不要浪费了钱，儿子读书是……大事。
爸爸回头看着妈妈。你少操闲心，养病要紧。
随后又转过脸对两个儿子说，你们要努力，今后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妈。爸爸没能力，我对你奶奶是很对不住的。
唉，前天上台子的李叔叔又来讨钱，好几年了，是该还人家了，心里急呢。这些日子，为你们上学的事我快急疯了，想来想去你们俩兄弟只能捆紧腰带送一个。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谁不上学我都心里不好受。
爸爸的声音，就像那盏15w的电灯泡发出的亮光，暗淡得让人压抑。
林子森子这会儿大气都不岀一口，奶奶轻轻地叹着气。
谁读书谁不读书，只能让老天爷决定。我做了两个纸团，你们俩谁抓到写了“金榜”的纸团，谁去读书。这很不公平，可能也最公平。
爸爸把一只紫色茶杯放到儿子面前斑驳的小方桌上。
森子林子低头看着脚下潮湿的地皮，一声不吭。奶奶的气喘声与妈妈的咳嗽声震得人心里一跳一跳。
时间静静地流逝，兄弟俩僵持着，谁也不动一下。
奶奶急了，说，时间不早了，抓呀，听你爸爸的话，不要挨时间了。你爸白天做农活很累的，早点把事定了，好让他去睡。
林子没好气地说，不就读个书吗？还要抓纸团，我才懒得抓，谁愿抓谁抓。说着气呼呼地起身就走。
妈妈一拍床板，有气无力地吼道，林子，你小子给我回来！
林子只得站住，呆呆地立在房门囗，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
爸爸脸一沉说，男子汉站有站相，坐有坐样，佳林你过来坐好，不要让你妈生气。这事只能让老天决定，这么做不公平也最公平。
林子撇撇嘴，晃着身子回到森子身边坐下。
佳森是老大，先抓。爸爸恼火地敲敲桌子。
森子迟疑半天，看了看林子，说，是爸让我先抓的，我抓到了你反不反悔？
林子撇撇嘴，你就知道你能抓到？不要以为自己是刘家奶奶？
森子也不吭声，飞快地从茶杯里摸出一个纸团，飞快地展开看了一眼，说，我抓到金榜了，该我上学。爸把手伸到他面前，说，给我看。
森子将紙条在手中揉了几下，扔进茶杯，说，你们让我先抓，抓到了说话又不算数，偏心！
事情太突然，都没料到森子会这个样子。爸爸呼地站起身，盯着他。
奶奶连连摇头，这孩子太不听话，太不听话，你就这么当老大的？
妈妈叹口气，都怪我……都怪我，这个家都垮在我手里。
爸爸吼道，混账话，家里最苦的是你。佳森你这家伙，这样做对得住你妈吗？
森子看着自己的脚尖，嘀咕着，知道你们都偏袒佳林，算了，让他上学吧，我不希罕。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只听得到呼吸声。
一家人呆了坐半天，最后，爸爸说，佳林你去上学，事情就这么定了，都回房睡觉，时间很晚了。爸爸说完这话，站起身，用食指点了点森子。
第二天，森子出门一整天，天黑亮灯时才回来，家里问他干什么去了，他闷着脸不说话。
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家人做家务的做家务，干农活的干农活，再没有谁提读书的事。对读书与上学这些词似乎都特敏感，都不愿去触及，偶尔不小心碰到这些字眼，都是舌头一拐轻轻地滑了过去。
要开学了，奶奶抱病帮林子收拾衣物行李，该洗的洗，该缝的缝，该晒的晒。
这天，奶奶正忙得累，林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抖开收拾好的行李包，翻出几件旧衣朝地上一扔，粗着嗓子道，奶奶，这样的破衣服让我到学校穿？这不是让我丢人现眼吗？奶奶一声不响地盯着林子看了半天，叹口气说，伢儿，眼下的家境，能送你上学已经不容易了，你娘老子的病都没钱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还挑三拣四呢？读书的孩子不能太讲究穿着打扮吧。林子气呼呼地说，读书的孩子怎么啦？穿得叫花子一样，我哪有脸见新老师新同学？哥哥不是有一套新衣吗？他在家干农活穿差－点有什么关系？
奶奶呆呆地看着林子，气得说不岀一句话。
爸爸和森子从田里干完农活回来了，奶奶指着林子对儿子说，寅炳，你这个儿子不是个东西，书读得再多也不会有岀息。爸爸看一眼林子，指指地上的衣服，问，这是你扔的？怎么回事，自己说。
林子犟着脸不吱声。奶奶说，佳森这孩子比他有良心，是他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这个混蛋。
抓纸团的第二天清早，奶奶扫地时看到地上有一个纸团，拾起一看，上面有金榜两个字。奶奶心里跳了一下，连忙找到紫色茶杯，打开里面的纸团，两个纸团都是空白。奶奶心里一热，森子这孩子心好啊，他本来摸到了”金榜”的，却悄悄扔了，为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弟弟，宁愿背黑锅，受委屈。奶奶本想暂时不把这个秘密说岀来，孙子读书的事刚定下来，她怕自己一句话，让儿子本来就不安的心更加不安。哪晓得佳林这小子会这个样子，不知天高地厚说岀这种让人心凉的话。
奶奶说得两眼泪花，爸爸听得两眼喷火，手中铁锹地上一顿，指着林子骂，我怎么养些白眼狼，这书不能让你读了，读得再好也成不了才。
不读就不读，穿那么破烂我还没心情读呢，谁愿读谁去读，我不希罕！
林子一扭身冲岀门外。
爸爸气冲冲抓起门背后的一根竹棍，想追上去打人，冲到门口又犹豫了，最后将竹棍狠命地上一扔，回头对奶奶说，妈，都怪儿子少教门，平时没把孩子教好，儿子没能力，孩子读书都送不起，不能让一家老小过上好日子。
怪不得你儿子，家里负担太重，累的就是你啊。
奶奶倒了一杯茶给森子爸爸，低着嗓子说，心气平缓一点，让佳森妈听到又会着急。
爸爸不再吭声，坐在竹椅上喝闷茶。
森子在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小嘴张了几次想说什么又没说。迟疑了一阵，刚大起胆子想说话，爸爸看他一眼闷声说，你明天去学校报名。千万不能学佳林这小子，人不能只想自己，有一点私心不为过，但太自私了就会走邪路，成不了事，纵使成了一点气候也会跌进地狱，黄天不保黑心人。
爸，我记住了。佳林他……
不等森子把话说完，爸爸硬梆梆地扔给他一句话，假期作业完成得蛮好了？还不赶紧去作上学的准备？
森子悄悄朝奶奶吐了一下舌头，回房里温习功课去了。
晚上，林子没学习功课也没有看课外书，一声不响地早早睡下了。森子找他说话，他一直闷声不语。森子只好不再理他，写写划划到很晚才熄灯。
第二天刚蒙蒙亮，爸爸正要起床，东房里传来林子惊慌的声音，爸，森子不见了！
爸爸一惊，衣服都未穿好跑了过来。
他有没有去厕所？
没有，他的衣服都带走了。
你们昨晚吵没吵架？爸爸盯着林子问。林子连连摇头，没有，一夜到天亮我们沒说一句话。
天都没亮好，这孩子上哪儿去了呢？
爸爸急得正厉害，突然看到书桌上有一张字条，拿起一看，是森子端正的字迹。
奶奶、爸妈：
我走了，不要为我担心。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都被弟弟骗了，他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孩子，我的弟弟我知道。他冲奶奶发脾气是想把你们激怒，目的是把读书的机会让给我，他知道我很想读书。其实他自己更爱读书，他的理想是长大后当一名医学家。
我是哥哥，怎么能让弟弟辍学呢？爸爸说过，人不能自私，自私的孩子不会有岀息。
我有个很铁的同学，家里开了一家电脑维修店和一家网吧，他跟家里说好了，让我去帮工。我跟舅舅学过电脑，同学也教过我，他姐姐认为我技术还可以，勤快，也聪明，就是年纪小了一点儿，怕别人说她用童工。我都想好了，别人问，我就说在那里学技术。以后我会在这儿一边工作一边学电脑操作与维修技术，将来当个电脑专家也不错。在这里我一个月可以挣八百多元。
妈妈的病要好好治。奶奶和爸妈你们不必担心我，也不要找我，你们找不着的，等弟弟开学了，我会给你们打电话。
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弟弟：你一定要努力哦。
佳森
一串串泪水滴落在信纸上。
林子撇着嘴呜呜地哭，爸，去找吧，把森子找回来，让他读书去，不然，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爸爸揉了揉眼窝，吼道，都这时侯了，还啰嗦什么！还不去收拾书包！
四
吃过早饭，林子匆匆背上书包与行李走出家门。
火红的朝阳刚刚跃上东山，绚丽的彩霞把张家屋场染得一片金红，那座低矮的红砖小瓦房，像极了童话中的红房子。
神仙奶奶走过来，脸笑成一朵菊花。
刚刚走到禾场外面的林子回头挥挥手，声音脆脆地说，神仙奶奶再见。然后一路小跑，奔向弯弯曲曲的村道。
神仙奶奶望望东山太阳口，然后把目光停在张家屋场。
寅炳，你看你看，双凤朝阳呢，你们家风水会旺起来，要出能人了呢。
爸爸乐呵呵地应道，托奶奶的褔呢。边说边眯起眼学着神仙奶奶望望东山太阳囗，又看看自家屋场。
隐隐约约的，屋门口似有一对彩凤在飞舞，定了眼去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村道，弯弯曲曲地扭上了国道。
原载《2016湖南儿童文学年度作品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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