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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疯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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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野牦牛东吾巴失去了它在部落里的王位。
它被驱逐出来。
在这个部落里，它统治了十五年。
通常，王位是通过殊死搏斗定夺的。通过殊死搏斗夺取，也通过殊死搏斗失去。昨天，比它年轻强壮的野牦牛阿里向它挑战，最终将它战败，取代了它的王位。
不用说，两头牦牛都雄壮而高大，都刚勇而坚强。
搏斗真是太惨烈了。
东吾巴一个犄角断掉了，一只眼睛瞎掉了，肚子右侧被划开了口子，流了不少的血。好在，它的动脉血管安然无恙。因此，它的生命安然无恙。
如果在平日里，受了这么多的伤，那么会十分疼痛。可是，现在，这头野牦牛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因为巨大的愤怒和无名的焦灼充塞在它的每一根神经里，愤怒和焦灼把疼痛赶得无影无踪了。
愤怒和焦灼使它近于疯狂。
此刻，它站在一座山崖边儿的一块方石上，观看从它眼前十数米的路上迁徙的野牦牛队伍。是的，十五年里，面前这些牦牛属于它东吾巴，每一只牦牛都要听从它的命令。而现在，它们不再听从它了，而是听从那头年轻而强壮的野牦牛阿里了。
阿里跑在队伍的最前头，它当然看见了它。现在，它已经不把它看在眼里了。它边跑，边哞儿哞儿地大声鸣叫。其它很多公牛跑在前面，它们大都看见了它，但是没有哪一头理它；后面全是母牛，都是它的嫔妃呵，现在，它们看见它，都像看见一个毫不认识的生命一样。
东吾巴的血液在身体里翻涌，它真的接受不了此刻这种状态。
它憎恨野牦牛阿里。
它憎恨那些公牛和那些母牛。
它憎恨整个牦牛部落。
它憎恨这个世界啊。
愤怒和焦灼使这头牦牛很不对劲儿了。此刻，它的眼睛看不见眼前的景色了，耳朵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鼻子嗅不到鲜花野草的馨香气味了。
它的心里只有愤怒和焦灼。
它像一尊雕塑似的站在那块方石头上。
它像死了一样无奈与无助。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听到哞儿哞儿的野牦牛叫声。这时候，它那几乎熄灭了的感受之光慢慢燃亮起来。逐渐的，它看见，在它前面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头野牦牛站在那里，向它发出哞儿哞儿的叫声。
这是一头极其年轻的母性牦牛。
它的名字叫做萨仁花。
可以说，萨仁花是部落里母性牦牛最年轻最漂亮的一头。不要说许多年以来，它最为牦牛王东吾巴所宠爱，便是部落里任意一头公牛，哪一个心里不在暗恋它？不知道有多少公牛的目光，在多少时刻，不断地落在萨仁花那美如锦缎的身上。
至于新的野牦牛王阿里，又是怎样的垂涎着它啊。
大队伍经过站在方石上的失败了的牦牛王东吾巴身边时，几乎每一头牦牛都看见了它，很难描述它们看到它的心情。但是，没有一头牦牛愚蠢地向这位过时的牦牛王表示哪怕一顶点儿的友好，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萨仁花看见东吾巴时，竟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它站下来，看老王，体会着它的落魄和痛苦，它的心里冲动着一种情感，就是跑向它，给它以友好，给它以慰藉。
正要向东吾巴那边跑来的时候，新的牦牛王阿里，从队伍最前面向后面跑过来，边跑边向队伍哞儿哞儿地鸣叫。队伍里所有的野牦牛都能听懂它的意思，让大家排好队，快点向前奔。
当时萨仁花不敢跑出来，只好跟着队伍一起向前了。
然而当整个队伍跑到沟底时，在那里拐弯，年轻的母牛萨仁花忽然离开队伍，毅然决然地跑回来，寻找它的老王野牦牛东吾巴。
要知道，这是一个很不简单的抉择。
这一次离开，意味着它将永远不能回到那个可以得到团体保护的队伍中，意味着再一次见到新的牦牛王，它们有可能因为怒火中烧将它整死，意味着，从今以后，它可能和一个老病的东巴吾形影相吊，也可能自己茕茕一个面对大山之中各种危险。
可是，这头野牦牛这样选择了。
它一定是想到，当年，在雪豹咬死了它的父母，它在四五只雪豹的追击之下，是东吾巴领着数十只牦牛，赶走那些雪豹，才使得它活下来这件事情，做了这样的抉择。
哞儿……
哞儿……
哞儿……
年轻而漂亮的母牛萨仁花用温柔的声音叫着，它确信它的这种叫声能给愤怒而绝望的公牛东吾巴以慰藉。
它站在那里，等待着，希望东吾巴慢慢走过来，走到它身边，它会用无限的母性，舔舐它的嘴唇，舔舐它的身子。
未曾想到，当它的第三声鸣叫刚一落音，公牛东吾巴像一阵狂风，像它扑来。不是想念它，爱它地疯狂扑来，而是向它攻击而来。幸亏小母牛敏感，感受到不大对劲儿，当它冲来时，它躲向一边。谁料，东吾巴冲过去，见未击中，马上回过身，又像狂风一样向它冲来。
东吾巴这样向萨仁花攻击七八次，亏得母牛年轻利索，躲了开去。
现在，公牛东吾巴站在西北方向，恨恨地喘着粗气。
母牛萨仁花站在东南方向，望着它，轻轻喘着气息。
哞儿……
哞儿……
哞儿……
萨仁花叫着，坚信自己的柔情能够将这头愤怒的公牛从疯狂中唤醒。可是，东吾巴身体里那些毒素在鼓胀着，向它发起第二次攻击。这一次，这头公牛比第一次更加暴躁。它几乎用尽全力。只见它巨大的身子，像一堵墙，它一低头，高高地翘起尾巴，猛烈地向母牛萨仁花扑来。
自然，萨仁花依然躲避。
这一轮，东吾巴向萨仁花攻击了九次。
前四次虽然力度很大，却没有一次攻击到母牛的身上；第五次，萨仁花的速度慢了一点，使得东吾巴攻击到它身子的时候，几乎与它平行，可是，东吾巴那个留下来的犄角还是将萨仁花的肚皮划烂了；第六次到第八次，它又没有击中，而第九次，它用力一抵，将萨仁花抵到悬崖边儿上，一个蹄子踏空，差点摔下悬崖。
这头年轻的母牛，逮着个空儿，赶紧向前跑了七八步远。
其实，这个时候，萨仁花若是离开了，公牛东吾巴也决不会追它。那么，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可是，这头年轻而漂亮的母牛，太执着了。
它相信自己的柔情，一定能够战胜公牛的狂怒。
哞儿……
哞儿……
哞儿……
当它一站在那儿，又满怀深情，向公牛东吾巴鸣叫。
真的是犟牛啊。
只见东吾巴再一次发疯起来，拼了老命，向萨仁花扑来。
奇怪的是，这一次，母牛萨仁花竟然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因此，东吾巴用了三次不要命的努力，将萨仁花顶到悬崖下了。
让人更加诧异的是，第二次被顶，萨仁花一个蹄子踏空了，半个身子悬在悬崖外，它只要扭回那个蹄子，完全可以跑向旁边，站在安全的地方，可是，它不动，站在悬崖边儿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疯狂了的东吾巴。
东吾巴像风一样地扑了过去。
这一头，以九十度的直角，向萨仁花的肚子冲击过去。
只听嘭一声，母牛向空中一翻，向悬崖下摔去。
年轻而漂亮的母牛萨仁花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摔向悬崖下二十多米深的石地上。幸亏此处平整，无尖石，无锐木，使它不至于受致命伤而丧命。可是，毕竟是从二十多米的高空上摔下来，并且，它的身子少说也有两吨之重。因此，它的两个先着地的腿被折断，骨头从肉里刺了出来，血把那里的石地染红了。
它叫了几声，巨大的疼痛使这头生命力极强的母牛昏厥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苏醒过来。睁开眼，它看到了森林，看到了白云，看到了山石，听到鸟叫，听到风声，听到蛙鸣。疼痛使它很快明白此刻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哞儿……
哞儿……
哞儿……
它张开口，鸣叫起来。
其实，连它自己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样鸣叫。它这是在呼救吗？是想将声音传达给那头疯狂的公牛吗？是本能的使然吗？
没有谁能说得清楚。
哞儿……
哞儿……
哞儿……
它一直这样鸣叫着。
突然，公牛东吾巴出现了。它从山坡的密林里跳下来，跑到这条还算平坦的半石半土的路上。它一转身，径直朝这边躺倒在地的母牛萨仁花小跑着奔来。
萨仁花依然鸣叫。一边叫，一边望向它这边跑来的公牛。它看着它，看着它的眼睛。它想从它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可是它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它只看见，公牛朝它这里小跑着过来了。
十米，八米……不断地接近，到五米时，母牛萨仁花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里，母牛想，也许，公牛会用它那剩下来的尖利而刚硬的犄角向它攻击。现在，它的这个样子……母牛觉得，也许，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它用力地闭着眼睛，等待着。
突然，它感到自己的嘴唇被什么在舔舐。它睁开眼，看见公牛用它那阔大的嘴巴和硕大的舌头，正轻轻地吻着它。
它看见公牛很大很大的两个眼睛里噙满浪花。
一股感情涌上来，小母牛萨仁花的泪涌满眼眶。
它觉得，在它这半生的日子里，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幸福和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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