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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
作者:陶永喜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l
  寒露牵一头牯牛回到鸦雀窠。叱牛声惊动了寨里人。坪地里聚了大群的人们,有老有幼,最多的是凶蛮野汉。
  强壮的一头牯牛,犄角如叉,四腿如柱,宽阔的牛背如一道峰峦,浑圆的牛腹如一堵山墙,一溜拖着的粗劲牛尾如一根铁鞭,牛眼有神,火光灼灼,灯笼一般。
  几个野汉子揶揄道:
  “哇啧,寒露你引兄弟回来了?”
  “是他阿爸。”  
  有的用柞木棒捅牯牛垂在身后那一吊睾丸。牯牛受到侮弄,两眼充满红红的血丝,两只大鼻孔向外喷射短促的粗气。
  “嗬——叱!”
  寒露不搭话,脸上敌意如刀,赶着牛,往家里去.
  “这野崽子出门中了邪!”野汉子们指着寒露后背骂。
  2
  夕阳似血,群山尽染。那天,寒露挑着柴从老山回来,听到吊脚楼里有低低地争吵。
  “你行行好,寒露这么大了,我还要活人……”
  “咦,嫌我老了是不?”
  “……”
  紧接着是撕打声,其间夹杂着低沉的哀求声。
  寒露将柴重重地礅在阶基上,往楼上冲。寨主惊慌失措地从里面奔出来,寒露想拦住他,他撞了寒露一个趔趄,寒露顺手扭住寨主披着的衣襟,寨主掴了寒露一巴掌,寒露头昏目眩,松开手。
  “野崽子!”寨主脸上被夕阳染成猪血红,狠狠留下一句话,一瘸一瘸,走了。 
  寒露进屋。阿妈泪眼婆婆,见了寒露,满脸羞愧。
  “阿——妈——”寒露喉头哽住,跪在阿妈面前。
  屋门前偌大一块荒地,死砂土,种粮粮不生,却蓬勃疯长着狗尾巴草,蛇虫鼠辈出没,寒露磨快砍刀,花了一天工夫,砍光割净。又从坡上拖回葛滕、荆条,牢牢实实扎上栅栏。
  完工的时候,一个打野的汉子路过,他问寒露扎了栅栏什么用。  
  “防狼。”寒露眼也不抬,紧紧箍好最后一圈葛藤,口气中透露出无比的自信。
  “口不脱黄皮的鸡仔斗得过岩鹰?——扎了也白扎!”野汉子阴阴阳阳一笑,含着不屑的神态摇头而去。
  “呸!”寒露吐了口口水。
  太阳落岭后,大山变得黑暗而沉重。古古怪怪的野物叫声从四周的坡地上传进吊脚楼,寒碜碜吓人。寒露取下那根铁锈斑斑的老铳。白天里擦了又擦。晚上怪兽叫的时候,寒露对着黑夜里放铳。怪兽的叫声停止了几个晚上。可是一天,寒露奇异地发现老铳被人折断了。怪兽的叫声又在黑夜里来了,一声比一声更凄惨。下半夜,寒露落睡的时候,怪兽竟然上了吊脚楼,抓挠门窗,声音山响。
  寒露不觉将小小的身子缩在阿妈怀里。“满崽,怕不怕?”阿妈搂住寒露。寒露感到背心透凉,嘴里却说:“不怕,阿妈。”阿妈说:“这是黑毛野物,只吓人,不吃人的,别怕它”。话是这么说,寒露却觉得阿妈的身子在颤抖。
  “阿妈,我们点上火,野物怕火。”黑暗中,寒露想出一个好主意。
  娘儿俩找来枞膏,在屋里噼噼叭叭烧出亮堂堂的火光。屋外野物的叫声果真停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寒露到山上砍来好多好多枞膏,天落黑,娘儿俩便烧出明亮的火,怪兽在吊脚楼周围消声匿迹。
  驱走怪兽后,寒露家又面临新的问题,先是屋后那三棵板粟树、五棵枇把树被人砍掉,随后,岩垅上那块包谷畲里的包谷苗被人连根拔倒糟踏了。寨里不少人扬言要平分寒露家那块包谷畲,赶他们娘儿俩出鸦雀窠。
  “他们怎么就这般狠毒哩?”寒露将包谷苗被人拔掉的消息告诉阿妈时,瞪着眼睛问阿妈。
  “鸦雀窠容不下我们!”阿妈说。
  “为什么?”
  “我们是外姓人。”阿妈托着寒露的头说。寒露阿爸是从老远来鸦雀窠的外姓人,当年他靠一手好枪法,一身好力气从狼口中救下了老寨主,赢得了鸦雀窠人的好感,才允许他在鸦雀窠住下来。后来,阿爸和新寨主同时喜欢上月亮地的一个姑娘,那姑娘嫁给了阿爸,那姑娘就是阿妈。这些都是寒露听阿妈说的。
  “满崽,我们娘儿俩走吧!”阿妈对低垂着头的寒露说。
  寒露抬起头,眼眶里泪水横溢:“阿爸呢?”一场暴病让生龙活虎、常给寒露当马骑的阿爸一躺不起,最终成了岩垅上一堆黄土。
  阿妈鼻子一酸,紧紧抱住寒露。
  “阿妈,我们不能丢下阿爸。”寒露哽咽道。
  “嗯。”阿妈点点头,心口剧烈绞痛。
  “阿妈,你哭吧!哭吧。”寒露咬着牙齿,捏紧小拳头:“我们偏不走。”
  3
  寒露回到鸦雀窠,一头扎进了磨刀的工作。刀是从外面带回的短柄尖刀,磨刀石架在阶基上,刀口和磨石相互磨擦,“霍霍”有声。寒露反复用手指探试刀口、刀尖的锋芒。 
  “满崽,吃饭了。”阿妈叫唤寒露。
  “我不饿。阿妈。”寒露埋头磨刀。
  阿妈见寒露神色有异,过来用手探探他的额头:“你不舒服?”
  寒露回过头,朝阿妈笑笑,摇摇头:“你先吃吧,我真的不饿。”
  阿妈怜爱地摸了摸寒露黑黝的嫩臂膀:“满崽,出去这半年,你没少吃苦。”
  “没事。”寒露说:“阿妈,我长大了,过了年,我就满十六了。”
  磨了整整三天。寒露往空中抛出一根芭茅叶,然后将手中的刀朝芭茅叶一挥,软软的芭茅叶悄无声息地分成两段,飘飘扬扬落在地上。
  寒露将尖刀装进刀鞘,挎在腰上。
  寒露去找寨主。寨主见了寒露,还是那句话:“你阿爸占了鸦雀窠一块地方,鸦雀窠就没你们的份儿了。
  寒露接过寨主的话:“你也说过,我们要在鸦雀窠过下去,除非……”
  寨主没等寒露说完,不耐烦直摆手:“铁板钉钉,忘不了。”
  “那好。”寒露按按腰里的尖刀。
  寨主瞅见了寒露腰里的短柄尖刀,冷冷嘲笑:“在外面吃了西瓜,还带瓜刀回来了?”
  寒露硬硬一句:“它不吃素。”
  4
  几个野汉在岩垅上挖寒露阿爸的坟。
  寒露和阿妈听到消息,拔腿就往岩垅上跑。
  “行行好,行行好,你们别挖噢。”寒露阿妈苦求。
  寒露阿爸的坟堆被挖平了,野汉子们挥舞手中的锄头,一个劲地挖。
  阿妈跪在坟坑里:“求求你们,不让死人遭孽。”
  矮个子汉子说:“寨主让我们挖,我们就得挖。”
  刀条脸汉子说:“寨主说了,死人不占活人地。挖出来,这决地方能种几百根包谷,一个人半年的口粮。”
  “你们给我们一条活路哩!”阿妈将一把黄土捧在胸前,泪水洗面,苦苦哀求。  
  猴脸汉子过来拉开阿妈,相劝道:“你们娘儿俩还是离开鸦雀窠,另谋生路。亡灵就得安生了。”
  “不能哟!”阿妈一声长泣。
  寨主从山后一瘸一瘸走来:“怎么停工了?”  
  野汉子们叮叮咚咚使开了锄头。
  “求求你,放过他,让他安生吧!”阿妈跪在寨主面前。
  寨主不理睬,满意地瞅着眼前舞动的锄头。
  “求求你——”阿妈朝寨主跪过去两步。
  寨主哼哼鼻子:“鸦雀窠埋了你们家的亡灵,你们就在鸦雀窠有根了?没那么容易。”
  野汉子们的锄头让石头撞击出串串火星。
  “你们挖!”寒露尖叫一声,一个纵步跳进了坟坑。野汉子们的锄头在空中悬住,然后,缓缓落下来。
  坟场上一片死静。寨主和野汉子们都愕愕地怔住。
  “挖呀!”寒露像一座黑石头,岿然不动。
  “你——”寨主气得嗷嗷直叫。
  后来,寨主说:“你们想在鸦雀窠生稳根,除非蛤蟆掀翻牯牛。”
  下午,山道上叮叮当当来了一队牛贩子。寒露同阿妈把阿爸的坟恢复好,辞别阿妈,第二天清早就同牛贩子出山了。
  5
  寒露跟上牛贩子队伍八天,被老大抽了三梢枝,扇了八巴掌。一个伙计私下问寒露:“痛不痛?”寒露泪花溢出,硬着头皮答:“不痛。”伙计说:“你是何苦呢?”“听人说老大有本事。”寒露说。“你有野心呀……”伙计说。
  牛贩子夜晚扎店落脚。寒露给老大洗衣捉虱子捶背揉腿,瞅见老大摸烟袋,就给他递烟火。老大照样赏寒露的巴掌,掴了巴掌,老大问:“好不好?”寒露被打得晕头转向,不加思索说:“好。”老大又抽那边脸一个巴掌,手心里沾了口水,声音异常响亮,问:“好不好?”“好”。寒露说,老大哈哈大笑。
  跟了三个月,老大再不抽寒露的巴掌。寒露跟在老大背后走村过寨。老大的相识指着寒露问老大:“你的崽?”老大爽声朗气地说:“我的野崽子。”寒露一听这话,心中炸肺,故意同老大拉下一段距离以示反抗。老大见了,不高兴:“你扫我的脸面哩!我是你阿爸又怎么了,以后,你得叫我阿爸。”老大说:“叫句试试。”寒露想想这也不太难接受,叫一句也不损什么。叫了一句:“阿爸!”叫声一出嘴,喉咙里犹同浇了一瓢滚油。老大问:“以后叫不?”“叫!”寒露不无气愤地说,老大格格笑起来。
  有一天寒露对老大说:“你该教我本事了。”老大说:“是四详八忌九子归身的牛经,还是降牛?”寒露说:“我不会抢你的生意,你先教我降牛吧!”
  “人畜是一理,降畜如降人,降人如降畜……”老大开始传艺。
  三个月后,寒露出师。寒露同老大说想返家。老大说:“我打发你一头牛,自己去挑。”
  6
  寒露将吊脚楼后废弃的果园垦复,埋上肥土,重新栽上果苗。
  最后,又请来石匠,把阿爸的坟用石头砌立上墓碑。
  寒露见阿妈锁在眉头的浓雾消散了几分,心里也好高兴。
  寒露对阿妈说:“阿妈,你唱支歌给我听,你好久不给我唱歌了。你的嗓子比百灵鸟的嗓子还美。”
  阿妈淡淡一笑:“满崽,阿妈老了。”
  寒露说:“阿妈,你没老,还年轻哩!”
  阿妈见拗不过寒露,理理鬓发,轻轻地哼起来:
  对门山上竹叶青哎,满崽出门娘挂心,
  心尖尖想成弯弯月,眼泪水化做天上星,
  哟——依——
  阿妈如诉如泣的歌声随着凉凉的山风飘落。
  开春时,寒露同阿妈一道去岩垅上种包谷。路上碰到几个野汉子:“能让你们在鸦雀窠安身,就是抬举你们了,还想分我们的地,夺我们口里的粮,不知足。”
  “那块地是我阿爸、阿妈开荒开出来的。”寒露据理力争。
  “你也是你阿爸阿妈开荒开出来的。”
  “你阿爸占了一块地方,要种包谷到他坟上种去。”野汉子们嘲弄。
  寒露的拳头紧紧地握了又握。
  7
  寨里一头牯牛发了疯,它用尖角挑死了两个娃崽,一个胸膛戳穿,一个肚皮穿孔。
  疯牯牛负下人命。疯牯牛被几十个野汉围在坪地上。疯牯牛爆发出强烈鸣叫,惊恐不安地把头颅扬起,两眼睁大张望天空。
  寨主传下口令:“杀了它!”
  先后有四五个野汉持刀拢去宰杀疯牯牛,疯牯牛旋着花角,野汉们一个个伤胳膊伤腿哇哇逃。
  “鸦雀窠没人了?杀了它!”寨主脸色阴了。
  又有野汉子们抓了柞木棒朝疯牯牛一阵乱打,木棒纷纷脆断,疯牯牛愈是爆跳如雷。
  寒露来到了坪地上。他蹲在黑压压的人群边,来往的野汉不时用脚踢弄他。
  “让它自己死去。”最后在疯牯牛面前败下来的一拔野汉颓丧了。
  寒露站起来,慢慢地走拢疯牯牛。寒露在围观着的注视他的每张面孔上看过一眼,做了最后一次思索。
  寒露取出了腰上的尖刀,放在牙齿里钳咬住。他转到疯牯牛身后,抬起腿用脚尖蜻蜒点水一般点了点疯牯牛的后胯,以一个轻巧的跳草垛一样的动作骑在牛背上,随即将系在木桩上的绳索圈套在了牛脖子上。
  疯牯牛惊惧,拚命蹬四蹄,猛甩头,竖起腹胸,锄把粗的绳索格格作响。
  寒露紧紧抓住它的峰膀,任它来回狂摆。寒露在它摆动的间隙,伸出修长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手掌落在它的一起一伏的脊背上。
  用尽力量的疯牯牛把头低垂下来,一口口粗重地喘气,全身已经瘫软。  
  寒露用尖刀削断了绳索。疯牯牛哞地长叫一声,凶猛挣扎着在坪地里踢踏踢踏狂奔起来。寒露在牛背上巅来巅去,浓密的头发被山风飘起,威威如同出征的骑士。
  猛地,疯牯牛像野马般抬起前蹄,仰天长啸,嘶叫声震得坪地颤动。最后,疯牯牛像一块巨石趴在坪地上。
  寒露在牛背上立起身子,如履平地一般舒展着身子走一个来回。然后骑在它的峰膀上,去扭它的头。
  疯牯牛只是暂时的疯劳,它憋了长长的粗气顺着两只大鼻孔向外喷射。两眼变成了红红的火球。
  寒露倾斜下腰身扭过了牛头。
  寒露从嘴里抽下尖刀,一只手牢牢地压住已被按下的牛头,另一只弯曲着的手臂把刀抻向能伸到的最大限度,然后猛地一勾将尖刀刺进。疯牯牛全身一阵抽搐,欲将头颅扬起。寒露旋即抬起身子将尖刀抽出,围绕牛颈迅捷地一拖。
  寒露跳离牛背。
  疯牯牛惊天动地地狂吼一声,牛血便如火星火苗从刀口中迸溅开来。
  坪地上寂静无声。能听到的只有血水流向草丛的声音。
  负下人命的疯牯牛已经死去。寒露揩净尖刀,离开坪地,将满坪地狂热的欢呼和粗鲁的叫骂丢在身后。
  8
  寒露同阿妈在岩垅上种上了包谷,秋天里获得了好收成。吊脚楼后的果苗也长得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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