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冬冬回家要经过的一条路叫九条巷。很普通的一条小巷,一如这个城市的许多小巷子一样。
放学了,同学们总是相约着一起走的。
他们议论着校园内外的大事小事,很热闹,一点也不寂寞。有时也会讨论老师布置的一些难题的解决思路。互相启发。大家这么说着,吵着(有时很激烈,甚至还要动手打架哩),半个小时的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
同但近来,郭冬冬怕走这条道。改道,当然也是可以的,但绕了老鼻子的远。从学校出来的路逆行,走板凳街转四平路再踅至小胡巷,然后一直走。
到家,晚了足有二十分钟。
没办法,他视九条巷为关。
一夫当关。提到九条巷,郭冬冬就会想起这成语。毕竟只是联想,不十分准确,但他那大脑就是要这么固执地去联想。
一次,两次,三次,可以蒙混过去,时间长了,就让人觉得蹊跷。
妈妈怀疑了。
冬冬,你放学怎么总是回来的迟?
值日。
你一个月值几次日。
一次。
可我记得你迟回家可不是一次。
王小明生病,我代他值了一回。
可是,也不止两次。
老妈,你烦不烦呀。他背了书包冲进自己的小房间。很小,不足五个平米,但毕竟是自
己的一方天地。
冬冬,你老实跟妈妈说,是不是去网吧了。
没有的事!他大声说。
妈妈还想问。
他“嘭”地把妈妈的疑虑关在了门外。
岂止是妈妈,同学们也怀疑了。
郭冬冬为什么不走九条巷了?这是蛮值得关注、侦探的一桩事情。枯燥的两点一线生活因此也增添了些许乐趣。
赵晓兵的推论更是竭尽捕风捉影之能事。
郭冬冬,你为什么要往东走?
去舅舅家。
天天去?
也不是。
那是干嘛?
没必要告诉你。
冬冬!你从实招来。
什么从实招来?
胡美美是不是也往东走?
没注意。
我看你是不老实,总是和胡美美一前一后,是不是恋爱了?赵晓兵压低了声音问,然后
很神秘地四下张望。
你胡扯什么呀?郭冬冬脸红了。
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从实招来,从实招来!他们也跟着起哄。
放心好了,我们会替你保密的。赵晓兵附耳低语。
恰好胡美美正往这边看。
果然不出我所料,赵晓兵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故意显出一股影视中的江湖气。
同学们都朝胡美美看。
你们看谁呀?胡美美有些好奇地往这边看。
赵晓兵故意学着她的声调说话,你们看谁呀?
看郭冬冬呢,有人说。
大家再次笑了起来。
郭冬冬脸更红了。
最后一堂课是化学。
郭冬冬半点内容也听不进去。张老师的声音远在天边一般含混不清,黑板上的字也如同
许多只蚂蚁胡乱毫无规则的排列组合。
捱不过去了,放学就走九条巷吧。他反复考虑权衡着可能会出现的问题,最后还是决定冒险。没办法呀,否则不足以消解同学们的疑问。人言可畏呀,没事也给他们说出事来了。没事?不!有事。
是呀,一夫当关,怎么能说是没事?!
铃响了,放学。
学生们从许多间教室鱼贯走出,又说笑着打闹着拥挤着走出了校门。
嘈杂的人流分成两支,向西,向东。
郭冬冬和几个同路的同学一起西行。有一个同学说起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国外故事,神乎其神。根本就不靠谱,但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似乎也忘了上午说的事。
郭冬冬没有听,没有那心思,心却是悬着的。
九条巷一如以往。放学的学生给这条小巷注入了活力。小巷人多了,一下子就热闹了许多。
郭冬冬巧妙地利用同学的掩护,走向了一侧,并低下了头。
一夫当关,那个关现在到了!!
紧走几步,过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是多虑了。
唉,哪个请客。就买烧饼了!就在这时有人说。这话让郭冬冬浑身一个激灵。
哪个请客?请客!同学们哄了起来。
是呀,四节课上完,能量已消耗了不少,此时吃一块又热又酥的烧饼,是不错的主意。事实上,同学们放学后总爱买些吃的。这也是一些小摊小贩总爱在学校门口摆摊的原因,这个钱赚起来容易。
让郭冬冬请吧,谁让这家伙总要躲着我们,赵晓兵说。
好,郭冬冬请。
郭冬冬低声说,我没有带钱。
不老实,搜!赵晓兵下令。
有一个同学一把抱住了郭冬冬。另外两人开始掏他的口袋。郭冬冬拼命挣扎,其实他并不是小气,实在是有原因呀。
冬冬!
这声音不高也不低,但郭冬冬听来却不啻于一声炸雷。
是老爸!
一夫当关,这一夫,便是老爸!
郭冬冬脸红得厉害,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以该说什么是好。
过来!这几个烧饼给同学吃。老爸举着几个烧饼招呼。见郭冬冬不吭声,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片刻间这街道如凝固了一般静。
老爸爸拐了腿走过来,把烧饼硬是分给了同学和郭冬冬。
郭冬冬铁青着脸,拿了烧饼,什么话也没有说。
刚才我是开玩笑的,今天我请客。赵晓兵立即从口袋里取出了十块钱,放在了烘烧饼的炉子上。
谢谢叔叔呀!赵晓兵说。
郭冬冬不语,低了头跟在同学们后面走。
冬冬,把钱还给那位同学,这次不收钱!爸爸在那里扬着那张十元钞票拐着腿有些艰难地又追过来。郭冬冬心拎了老高,但同学们都没有说话。他返回,一把将十元钱拿了,然后走回来恶狠狠地塞在了赵晓兵的口袋里。
郭冬冬,讲好是我请客的。赵晓兵嘴里吃着烧饼,连连摆手。
郭冬冬一言不发,他一人快步走在了前面。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他把同学们远远甩在了后边。
下午谁也没提中午放学那档子事。但郭冬冬总觉得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真不自在!一个下午,他板着一张拒人于千里的脸,谁也不搭理。胡美美不知就里,过来请教他一道物理题的作法,他竟然装作没听见。
这对班花打击可满重的。胡美美气得不行,说:“不愿意说就算了,我问别人去,你傲什么呀?”
郭冬冬瞪了她一眼,仍是没有说话。
似乎谁都成了敌人。
是呀,谁让你们没有一个残疾的老爸?谁让你们家不需要摆个小摊才能维持生计?谁让你们活得那么潇洒自在?老天爷不公平!不公平!!
郭冬冬坐在那里,满脑壳子里的愤怒一直在寻找出口。
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想找一个人打架。找谁?现在谁也没有惹他。惟其这样,他心里更是憋得慌。
放学时,没有同学喊他。
郭冬冬故意磨蹭着最后一个走。他不想和同学们一起,不想让自己再一次蒙受“耻辱”。他又一次走了远路。
九条巷,九条巷,在他心里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结。
郭冬冬决定通过妈妈做老爸的工作。
他想让老爸不要在九条巷做这丢人现眼的烧饼生意,至少是这一年半。他还有一年半时间初中就要毕业了。
迂回曲折。他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和妈妈聊天。
这让妈妈十分高兴,儿子读了初二和父母的话越来越少了。他有做不完的作业,应付不了的功课。尤其对待妈妈提出的问题,他特别的不耐烦。
一个字,忙,况且初二以来他和爸爸妈妈已经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这段话他悄悄写在了日记里)。
老爸怎么把烧饼卖到九条巷去了?
生意好做一些。你爸说了,一天可以多卖个十块多钱呢。一个月累积下来,对郭冬冬家便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换一个地方,行吗?
为什么?妈妈抬起脸来看他。
不,嗯-----
妈妈又看了看他。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故意想装作若无其事,但脸上显出的却是心事重重。
同学说你什么了?
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
没有。
那就好。嗯,我想-----
想什么?
我想说一个故事,也不晓得你有没有时间听?妈妈有些担心地看着儿子,真不知她哪来的兴致。
哦,我还要做作业,以后吧。
不,还是现在。
现在?唉,我------
就现在,很短的故事。
那你说吧,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于是,妈妈讲了。
那时一座大楼正在建造。大楼还只是个框架。它的四周都搭上了高高的脚手架。这天,一个四岁半的男孩爬了上去。天知道他是如何爬上那个高度的!应该有是四楼那么高了。
开始的观众就是两个孩子,后来有了大人。
大人们都惊呆了。
他们捂住了那两个喊加油孩子的嘴。
喊的话,可能分散了这个孩子的注意力。不喊吧,这孩子还在兴致勃勃地往上爬,他准备爬到多高?是证明自己比别的孩子勇敢,还是想到最高处看一看城市的风景,不知道。或许什么也不为,就是好玩。
一个男人赶来了,他悄悄循着脚手架往上爬了。
男人身手敏捷,爬的速度很快,眼看就要接近那孩子了。大家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孩子没有胆量也没有力气了。他想下,却找不到下面可以踏脚的地方,慌乱中他失手落了下来。
一片惊呼声。
几乎是同时,那个男人奋然跃身接住了孩子。他护着孩子从高处跌落下来-----
扑通!沙袋一样落地。
郭冬冬将信将疑地看着妈妈。
什么时候的事?
九年前。
那个男人是?
你爸爸。
孩子?
就是你。
爸爸的腿就是那次摔断的?
妈妈点头。
可你们为什么不对我讲,为什么?
爸爸不让,他不想让你觉着亏欠了他什么,他说每个做父亲的都会这么做。但现在我觉得应该讲给你听了。
郭冬冬不说话,眼眶里有泪水转动。
初中以后,他一直想当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心目中的男子汉是不能也不应该流眼泪的,至少也是不能在别人面前落泪。
他故意扭过头看墙上的一幅画。可不行呀,不行,根本控制不住,泪水就那么无声无息泉水般涌了出来。
郭冬冬的一篇署名文章在校报发表了。
文章说的就是他和父亲的故事。
“因为自己贫困的家庭,因为自己瘸腿的父亲。我一直很自卑,所以我从不和任何同学谈自己的家庭,谈自己的父亲。当发现父亲把烧饼卖到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九条巷时,我视这条巷子为一夫当关的那个关。为了避免尴尬,避免被同学笑话,我宁愿绕路而行。这个关,其实就是我虚荣与自卑混杂的一个心结。
“当知道了爸爸的故事后,我被震撼了,愧疚莫名,我还狠狠地骂了自己。其实我应该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骄傲,可我-----
“那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想了很多很多。我想从现在做起,要切实地为老爸老妈做一些事,至少是不要让他们再为我操心了。当然,以后我还会注意克服自卑与虚荣。听说心理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但我有信心!”
恢复了平静。
周末,如果你路过九条巷那个做烧饼的烘炉,有时会看见一个男孩,他在帮着父亲招徕顾客,收钱,找钱,递烧饼,一丝不苟,但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真诚的笑。是的,你应该猜得出了,这个阳光男孩就是郭冬冬。
他在那篇文章中曾说过,他会把对父亲的爱付诸行动。
赵晓兵和胡美美在班级发起了一个活动,动员自己的家长去买郭冬冬老爸的烧饼。这两位倡仪者特别强调,活动必须背着郭冬冬悄悄进行,泄密者将受到追究云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