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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跳舞的摇摇
作者:黄蓓佳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儿童文学|童话|原创|跳舞|黄蓓佳

  摇摇是一只小鸭子的名字。初春的一个星期天,出生才二天的摇摇头上顶着墨水染出 来的小红帽,翅膀上披着两片绿袖罩,像个小怪物似的,跟它众多的兄弟姐妹们瑟缩在一 只箩筐里,展览在居民小区的阳光下,等待出售。
  摇摇长得不怎么好看:脖子太长,脚掌又有点过火,配上两条细骨伶仃的腿,就没有别的小鸭子们那么圆润可爱。所以,天已经傍黑了,摇摇成了箩筐里卖剩下来的最后一只小可怜儿。它孤孤单单,又惊又怕,在箩筐里趔趔趄趄地蹒跚走动,嘴巴里发出“叽叽”的叫声。
  小姑娘青青牵着**的手走过来。青青下午在少年宫里上了两堂外语课,又上了两堂 芭蕾课,疲倦得走路都像是踩着白云。这时候她看到了箩筐里有一只穿着红红绿绿衣服的 小鸭子,眼睛一亮,挣开**的手掌奔上前,趴在箩筐边上看:“多么难看的小鸭子啊!”她抬头问炕房主人:“干吗要给它戴上红帽子和绿袖套呢?它的黄绒衣不好看吗?”
  炕房主人卖了一天小鸭子,赚够了钱,急着回家喝啤酒看电视,就大方地挥了挥手:“小 姑娘要是想要,这只鸭子就送你了。”
  青青回头问妈妈:“我能够要吗?”
  妈妈皱起眉头,拖长了声音:“我们家有条件养动物吗?大人每天要上班,你呢,平常上学校,双休日要学钢琴,学美术,学外语,学芭蕾,谁也不会有空闲照顾一只小鸭子。”
  炕房主人一心想着赶快把摇摇送出手,就讨好青青:“鸭子*养啊!一点点烂菜叶剩饭 粥,就够它吃的了。义不像养条狗,还要洗澡,美容,打针,配营养,那才叫烦人呢。”
  青青眼巴巴地看着妈妈:“要了吧,要了吧,我想养一只小狗,想了一辈子你都不让,养只小鸭子还不行吗?”
  妈妈心一软,叹口气:“好吧好吧,你把它带回家吧。只是有一条:不准玩物丧志。”
  青青问:“什么叫玩物丧志?”
  妈妈也说不好,含含糊糊应付她:“就是养鸭子耽误了学习呗。”
  青青赌咒发誓:“妈妈我肯定不会的。”
  摇摇就这么被青青宝贝一样地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捧回了家。“摇摇”这个名字是青 青给它起的。青青觉得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小鸭子也应该有一个。青青看着小鸭子在地板上摇摇摆摆走来走去,开心得咯咯笑,说:“你走路的样子真好玩啊,摇来摇去像个不倒翁,就叫你摇摇吧。”
  摇摇喜欢这个名字,走过去用扁嘴巴轻啄青青的手指头,表示它的认可利快乐。青青嘻笑着跳起来,把手缩到背后,大声告诉妈妈说:“摇摇在挠我的痒痒!好痒啊!”
  青青学过美术,对色彩的要求比较高,她不喜欢摇摇脑袋上翅膀上很俗气的红和绿, 决定要给它完全彻底地洗一个澡。她找出一只小塑料盆,倒了半盆水,把摇摇放进去。摇摇拼命地叫,想要告诉青青说:“我还太小呢,羽毛还没有长出来,不能够下水游泳的!”
  但是青青听不懂摇摇的话,摇摇又不愿意让青青太扫兴,只好勉为其难地在水面上飘浮和 挣扎。青青在摇摇的绒毛上打了香皂,慢慢地搓,搓—卜来半盆红红绿绿的水。摇摇的绒毛都湿淋淋地粘在了身上,浑身上—卜冻出一层鸡皮疙瘩,在青青手中瑟瑟地抖,一个劲儿地张嘴要打喷嚏,脖子一伸一伸,活像喘不过气来的样子。青青吓得惊慌地叫妈妈:“快来看啊!摇摇这是怎么啦?”
  妈妈冲过来,拿一块手帕擦干摇摇的身体,又摘·卜卫生间里的电吹风,呼呼地吹松了摇摇的绒毛。摇摇浑身上下暖洋洋、热烘烘,扁嘴巴黄黄的,毛色淡淡的,眼睛亮亮的。
  青青把摇摇贴在脸颊上说:“你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啊!”
  摇摇在青青的家里过得很安乐。青青把自己装芭蕾舞鞋的盒子腾出来,铺上塑料布,铺上卫生纸,还铺了自己的一条旧围巾,给摇摇做睡觉的窝。夜晚来临时,青青妈妈嫌摇摇脏,有气味,把鞋盒送到了阳台上。青青睡到半夜里,梦到摇摇被一条大蛇缠住了,那蛇张大了嘴,摇摇的一半身体已经被它裹进了腮帮子,只剩一双小腿在外面乱蹬。青青“阴”地一声叫,醒过来,,赤着脚丫往阳台上奔,看见摇摇在鞋盒子里睡得憨憨的,才放了心。第二天晚上青青就无论如何也不让妈妈把摇摇送走了,她眼泪汪汪地对妈妈说,如果摇摇必须睡阳台,那么她也陪着摇摇睡阳台。青青妈妈拗不过女儿,只好同意摇摇睡在青青的床—卜面。这样,摇摇夜里总是听到青青呼吸的声音,说梦话的声音,翻身和磨牙的声音。摇摇也跟着翻身,做梦,磨牙。不,摇摇没有牙齿,它磨不了牙,只好轻轻地咂巴嘴。
  摇摇跟青青享受一样的伙食待遇:从早晨起床吃早餐开始,青青一定;忘不了把它的食物分给摇摇一份:一小碟牛奶啦,半个煮鸡蛋啦,面包或者蛋糕屑啦。晚餐的时候,摇摇甚至还能够吃到猪肉,鱼,鲜美的海产品。有一次,摇摇被一根长长的肉丝卡住嗓门,噎得差点儿翻白眼,是青青爸爸掰开它的嘴,把那根肉丝从它的喉咙里拽出来,救了它一命。还有一次,摇摇吃多了油腻,肚子坏了,拉出来的屎都是绿色的,青青妈妈喂了它一点点黄连素,又救了它一命。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摇摇一次一次大难不死,简直就是一个奇迹。青青的爸爸妈妈都说青青对摇摇溺爱过度,一只小鸭子是无论如何承受不起过多的宠爱的。可是摇摇自己不这么想,摇摇是一只知恩图报的小鸭子,既然青青对它这么好,收养了它,给予它家庭成员的平等待遇,它就有责任报答青青,听她的话,给她快乐。因此,别说青青是好心喂它肉丝,就是不高兴了喂它一颗毒药,它也会毫不犹豫、面不改色地把药吞下去。
  除了孤独和寂寞,摇摇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一点可抱怨之处。但是孤独和寂寞的确是一件:非常恼人的事。比如说,整个白天的漫长时间里,摇摇只被允许呆在房间北边两个平方米的封闭阳台上。它看不到电视,看不到青青房间里的那些画书啊,洋娃娃啊,台灯叼闹钟啊种种好玩的东西,也听不到一点点说话声、流水声、风声和雨声。它摇摇晃晃迈着八字步,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来回都是一百步,不多也不少。走得太单调太无聊,就跳进鞋盒里睡大觉,脑袋藏进翅膀下,昏天黑地睡个昼夜颠倒。有一次摇摇很幸运,看见阳台上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一只黑蟑螂,亮光光的脑袋,油油的翅膀,两颗小眼珠骨碌骨碌转得很神气。摇摇高兴坏了,扑扇着翅膀冲过去,一边“叽叽”地跟那家伙打招呼,想跟它交朋友。怎料到黑蟑螂一点都不领情,不等摇摇奔过来,“嗖”地一下子掉了头,钻进阳台的一条细缝里,只留下一股难闻的气味。摇摇怔怔地站住了,沮丧地想:这是怎么啦?难道我就这么讨人厌吗?连蟑螂都不肯跟我玩一玩,说说话?还有一次,摇摇发现了从阳台空中垂—卜来的一只小蜘蛛,它把自己的身体吊在一根白亮白亮的细线上,悠悠荡荡像打秋千。摇摇仰头呆呆地看了半天,心里想;打秋千一定很好玩,去跟小蜘蛛商量商量,求它让我也玩一次吧。摇摇就摆出一副笑模样,轻手轻脚地往蜘蛛身边走。想不到蜘蛛跟黑蟑螂一样不肯答理人,它倒挂着身体,看见摇摇的影子移过来,刹那间顺着那根白丝倒行而上,眨眼功夫就回到了阳台顶板上,一副怒气冲冲跟摇摇不共戴天的怪模样。摇摇叹口气,不明白天底下的物种和生命为什么要彼此警惕彼此仇恨?大家一起玩耍一起长人不是更好吗?
  摇摇多么喜欢青青放学回家到上床睡觉之前的这一段时间啁。每到下午四五点钟,摇摇就不吃不喝,不走不动,屏息静气地站在阳台上,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青青上楼的脚步声总是“嗒嗒嗒嗒”快得惊人,不是一级一级走上来,是跳芭蕾一样地踮着脚尖奔上来的。离家门还有十级台阶的时候,摇摇听到青青的喊声了,青青喊的不是妈妈,是摇摇:“摇摇!摇摇!我回来啦!”
  就这么一声,摇摇激动得眼泪都要掉—卜来。它伸长脖子尖声尖气地回应着青青的喊,用扁嘴巴去啄阳台的门,啄不开,又退回去,小小的秃翅膀张开着,原地转圈儿,歪歪倒倒,趔趔趄趄,像一个还没有学会走稳路却不小心喝醉了酒的婴儿。
  接下来,房门开了,后阳台的门也开了,青青带着一身阳光和树木青草的气息奔过来,双手从地上抄起摇摇,让它站在自己的掌心里。她问它:“想我了吗?嗯?想我没有?说话呀!”
  摇摇不想说话,它只想闭上眼睛,多多享受青青掌心里的温暖。它趴下,伸长了脖子,把黄黄的扁嘴巴搁在青青的手腕上,叽叽咕咕呢呢喃喃,做梦一样的幸福。
  可是青青的妈妈不允许青青跟摇摇亲热太久,她在厨房里“笃笃”地敲着切肉板,催促青青:“*了好了,见过面就可以了,赶快去做作业,练琴,练芭蕾!”
  青青站起来,把摇摇藏在衣服—卜面,带进自己的房间。青青的妈妈其实看见了,但是她装着没看见。因为青青要是不带摇摇走,就会每隔几分钟找个借口到后阳台去看它,反而分了心,耽误了时间。让青青带上摇摇,青青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对不起妈妈,写作业的时候会老实许多,将功赎罪。
  摇摇是一只懂事的小鸭子,乖巧的小鸭子,它知道怎么做才是对青青的好。它趴在青青给它备好的一张报纸上,眼皮低垂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好像对青青频频投过去的目光没有反应,无动于衷。实际上,它这时候的全部生命都是为青青而存在的。它知道青青对作业的烦恼,看得见青青遇到难题时嘴唇咬起来的样子,还听得见青青坐久了之后直起腰来不由自主的一声叹息。它心疼青青,渴望着小姑娘能够没有负担地跟它嬉闹玩耍。但是它明白这样的愿望太过奢侈,因此只能够退而求其次,盼着青青快一点做完作业,解放身心。
  作业是真多啊。语文做完了是数学,数学做完了还有英语。常常还要额外地加上社会、自然、甚至手工劳作。有时候发那种模拟试卷,很长的一张,几乎占据了青青的小半个书桌,摇摇瞥上一眼头都要发晕。它佩服青青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把考卷上的那些空格填满。它觉得青青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小姑娘,它为她而自豪。
  终于结束了功课,青青可以有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了。其实也不是完全彻底的休息,因为青青的妈妈安排她在这段时间里听音乐练芭蕾。青青的活动空间由女孩房改到了客厅。客厅空间大,形体动作能够放得开,青青脱去外衣,换上白色的芭蕾舞鞋,随着音乐声独自翩翩起舞。动作都是老师在少儿芭蕾班上教会的,青青要在家里练得准确、到位、尽可能的优美,下一次上课时接受老师的检查。
  青青喜欢练芭蕾。这是她每天所有要做的功课中最让她开心的一种。她喜欢把自己小小的身体打开,脚尖立起,向上,再向上,感觉自己身体的柔软,感觉自己就像一片羽毛那样轻灵,那样自由,随心所欲地飘舞和飞翔,直至触摸到蓝天的光明和纯美。
  摇摇因为青青的开心而开心。它看见青青旋转和飞升的样子, 自己也想转起来飞起来。它踮着脚,张开翅膀,笨拙地在原地转圈。重心偏了,它一个趔趄翻倒在地,赶快用翅膀撑着稳住身。青青看见了,前仰后俯地笑:“摇摇,摇摇,你在干什么呀?你也想跳舞吗?你会跳舞吗?”
  摇摇的确想跳舞。小鸭子为什么就不能跳舞呢?摇摇的情绪更兴奋,它甚至仿照青青的动作,学着把一只脚掌抬起来藏到肚皮下面,只用另一只脚掌练“金鸡独立”。它还把细细的脖子昂起来,扭过来,又扭过去,像舞台上高贵而羞涩的白天鹅。它的翅膀尖尖张开,收拢,再张开,再收拢,跟青青张开双臂的动作一模一样。
  青青大喊大叫地奔进厨房,把她的妈妈拉出来:“快看啁,快看叼,摇摇会跳舞啦!”
  妈妈在烧鱼,满身煎鱼的油烟味,又好气又好笑:“瞎说什么呀?鸭子跳什么舞?说疯话昵。”
  青青就命令摇摇:“摇摇你跳一个!跳给我妈妈看一看!”
  摇摇不害羞,高高兴兴地伴着音乐蹒跚起舞:金鸡独立、扭脖子、扇翅膀、转圈圈…… 妈妈惊讶地瞪大眼睛:“还真是啊!奇了怪了,一只小鸭子居然有乐感,会跳舞!”青青扑过去把摇摇抱起来,举到脸颊上,亲它,蹭它,用鼻尖胡掳它的毛,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好。
  第二天去学校,青青迫不及待地把她家里的重大新闻宣布出去。青青比手划脚,连说带表演,模仿着摇摇的滑稽动作, 自己把自己逗得哈哈笑。可是她的同学们都不笑。同学们皱着眉,撇着嘴巴,很严肃地指责她:“你骗人!世界上不可能有会跳舞的鸭子。”青青信誓旦旦:“骗你们是小狗。”同学们说,如果真有这样一只鸭子,那就该上电视了,就该去“迪斯尼”表演了,就该进“吉尼斯”记录了。“你敢不敢把你的小鸭子带来给我们看看?”同学们嘲笑地看着青青。青青说:“带就带!”想了一下,青青又说:“动物是不能带到学校来的,还是你们跟我回家看吧。”
  可是,到了放学的时候,这个说作业太多了,要赶着回家写作业;那个说要上钢琴课:第三个说要上“家教”……谁也不肯真的跟了青青走。青青很失落,一个人闷闷地走回家。摇摇不知道青青心里的不痛快,照样在阳台上拍着翅膀转圈儿,亲亲热热迎接她。青青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抽抽咽咽说:“摇摇,摇摇,还是你最好,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日子过得飞快,孤独的摇摇伴着孤独的青青一天一天长大。它身上那层淡黄的绒毛褪去了,长出来薄薄的褐色花纹的羽毛和翅膀。它的身体扁扁的,屁股圆圆的,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轻捷而活泼。它的叫声也变得低而哑,“呷呷,呷呷”,沉稳而自信的样子,像个其止的小绅士。它已经睡不—卜青青的芭蕾舞鞋盒,改睡了一只装饮料的方纸箱。每次青青用两只手把它的身体抱起来的时候,它不再把黄黄的扁嘴巴搁在青青手腕上撒娇了,而是把长脖子高高地挺着,温顺的眼睛湿润润地盯住青青的脸,表示着它的友好,信赖,感激,托付……很多很多的内容。
  暑假,上学的孩子们终于有了一丁点的空闲,每天在傍晚时分,做完各种各样的作业之后,被家长允许下楼玩一小会儿。楼下有不小的一块绿地,茂密的丝绒草刚被修剪过,散发出好闻的青涩味儿。草地中间盛开着红红的玫瑰,有一只小哈巴狗好奇地走近去,大概是想闻闻玫瑰花的香味儿吧,却被玫瑰的刺扎了一—F,吃,惊地跳起来,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出很委屈的哭声,惹得踢球和玩滑板的男孩子笑成一片。那只漂亮的班点狗,个头很小,面孔一团稚气,大概出生才不过两三个月吧,可是精力充沛得像是脚底板安了弹簧,奔来奔去跟男孩子们抢那只黑白花的足球,时不时还被新剪的草地滑个跟头,仰面朝天地乱蹬小腿,表演一出滑稽剧似的。后来班点狗的主人一一那个戴眼镜的小胖子不愿意让他的宠物狗出太多丑,就回去拿了一根带花纹的皮链条,拴住小狗的脖子,强迫它在草地边上蹲着,老老实实做看客。
  青青站在她家的阳台上,无比羡慕地往楼—卜看。她还把摇摇抱起来,让它也看儿眼,跟着乐一乐。青青问摇摇:“你想不想下楼玩?我带你—卜楼玩玩吧,*不好?”
  青青到妈妈房间里找出一根红皮带,把摇摇的脑袋从圆圆的皮带扣里伸过去,而后牵着摇摇走了几步。青青觉得手里牵着宠物的感觉好极了,像公主,像女王,像照耀全世界的小太阳。青青就这么牵着摇摇一步一步走下楼。
  摇摇很开心,它开心得直想张开翅膀飞一飞。在青青家里长到这么人,它还是第一次被带出来见识外面的世界。它走出楼门的时候被夕阳迷得花了眼,使劲眨巴了好几下眼皮,才算能适应。接着,它闻到了青草的香味,玫瑰花的香味,阳光和灰尘的香味。这些遥远而熟悉的气味让它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在蛋壳里和乡村的炕房里度过的生命之初的日子。它被世界的美好而感动,也因此更加感激青青对它的友善和厚待。它感觉皮带扣勒得太紧,脖子被卡住了,呼吸不顺畅,咳又咳不出来,青青走得稍快一点的时候,它摇摇摆摆的步伐跟不上,被勒得差点儿背过气。但是它忍着不肯说。只要青青能高兴,它怎么辛苦都是快乐的,它就是为青青死了也愿意。
  青青牵着摇摇,满心高兴地往草地那边走,要想加入那一群孩子和小狗组成的热闹的 小圈子。可是没等青青和摇摇走得很近,孩子们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看啊,看啊,一只丑小鸭!”
  青青大声地责备他们:“不要瞎讲噢,它的名字叫摇摇,它是一只漂亮的小鸭子。”
  一个脸上长雀斑的女孩子鄙夷地撇着嘴:“这么难看的丑东西,还用红皮带牵着,当它是宝贝,笑死人!”
  戴眼睛的小胖子伸长了脖颈,两只手臂别到背后,故意学摇摇走路的样子:“呷呷!呷呷!我是丑小鸭!”
  青青气得满脸通红:“别以为你们带出来的宠物狗多神气,它们什么本领都不会。”
  雀斑女孩反过来问青青:“你的丑鸭子会什么?”
  青青自豪地回答说:“我的摇摇会跳芭蕾!”
  小胖子斩钉截铁地叫起来:“不可能!”
  青青抿着嘴唇笑一笑,蹲下来摸摸摇摇的背:“摇摇,摇摇,你听见他们说的话了吗?他们瞧不起你,你该露一手让他们好*地看一看。”她说着,托住摇摇的头,把皮带扣从它的脖子上退出来,皮带扔在脚旁边,手里抱着摇摇,在它的脑袋上亲一亲。“来吧,”她说,“跳舞吧,跳给他们看看吧。没有音乐没关系,我来帮你喊拍子。”
  青青学着舞蹈老师的样,用两只手掌相拍击,嘴里呼应着喊:“一二二四!二二三 四!……”
  击拍声一起,摇摇就不由自主地兴奋,它像中了邪魔一样地动起来,听从青青的指挥, 金鸡独立、扭脖子、扇翅膀、转圈圈……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很有节奏感,神情可爱而滑稽。 草地上玩耍的孩子们呆住了,一个个的张大了嘴,瞪圆了眼,好像电影里的外星人突然现身似的。是啊是啊,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只神奇的小鸭子,一只懂音乐、会节奏、能够像丹顶鹤一样翩翩起舞的小鸭子!虽然它的体态有一点臃肿,有一点笨拙,有一点摇摇摆摆逗人乐,可是它毕竟是在跳舞,抬脚展翅都显露着真正舞蹈家的气度!
  青青抬手把摇摇按住,让它原地休息,然后笑眯眯地问大家:“看过瘾了吗?它是不是一只会跳芭蕾的小鸭子?”
  孩子们紧闭双唇沉默着,都不肯说话。过了一会儿,戴眼睛的小胖子忽然喊一声:“点点!”那只漂亮的斑点狗就闻声而动,一下子立起两只后腿,扑到了小胖子身上,伸出舌头,眼巴巴地看着小主人,以为有什么好吃的。
  小胖子说:“点点,你也表演一个,表演得好,我让妈妈给你去买炸鸡块。”
  点点也是一条很聪明的狗,它能够听懂小胖子的话。在炸鸡块的诱惑下,它开始表演作揖,拜年,转圈圈咬自己的尾巴,还站起身体,像人一样用两条腿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很得意很神气的劲儿。
  看得出来孩子们都喜欢小狗,他们一齐为点点鼓掌,喝采,同时用挑战的目光去看青青和摇摇,好像说:“怎么样?还是小狗好玩吧?点点多讨人喜欢啊!”
  雀斑女孩拖长了声音说:“点点这样子才是跳芭蕾呢!芭蕾要川脚尖着地的,小鸭子能够吗?”
  青青气得满脸通红,要哭,又没有哭出来。她弯下腰,两手抄起摇摇的身子,抱在胸前,说:“走,我们回家去,不跟他们玩。”
  摇摇把头埋着,不敢看青青的眼睛。它心里很愧疚,因为它知道青青心里是很失望的。青青没有说,但是青青是个要强的小姑娘,她做什么都不肯比别人做得差,这一点,摇摇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青青到家后,把摇摇放到地板上,立刻就去开音响,放音乐。青青对摇摇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用脚尖站立,转圈,像个真正的芭蕾舞蹈家那样,听懂了吗?你必须学会踮着脚尖一口气转二十圈。不,三十圈!”
  摇摇直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青青。它心里想,这是有难度的,可是再难它也要学,仅仅是为了让青青有面子,它也要比小狗点点做得好。
  就这样,摇摇在青青的指挥下,开始了每天两次的艰苦训练。青青一直对摇摇很和善,可是现在却变了,变得苛刻而严厉。她强迫摇摇必须用脚蹼的尖尖支撑起整个身体的重量。摇摇身子胖,脚蹼又很软,总是撑不了一秒钟,“噗”地一声倒下来,一瘫泥一样地软在地板上。青青就用一根透明的塑料尺去敲打摇摇的脚,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回事啊?一点毅力都没有!”大部份的时候青青敲打摇摇只是吓唬它,有时候急得厉害了,下手就很重,摇摇的腿骨被她敲得红肿起来,腿很疼,踮脚站立的样子更加摇摇欲坠。青青气得哭。青青一哭,摇摇心里就惶恐,恨自己脑子太笨,悟性太差。它憋足了劲儿要把动作做好,可是偏偏越急越做不好,简直就落进了一个愿望的怪圈。
  青青利摇摇之间往日的和谐和默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惶惑。青青总是对摇摇不够满意。摇摇总觉得自己表现不好对不起青青。
  青青有一天气急败坏地呵斥摇摇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小狗点点那么灵巧吗?是因为你太胖了!你的身体这么重,像个大肚婆!”
  摇摇一声不响,扭头打量自己的身子,觉得青青的话说得非常对,它的确是太胖,它的肩背厚墩墩的,肚皮圆滚滚的,屁股肉嘟嘟的,胖得简直就是愚蠢和丑陋。它面红耳赤地想,从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它踮不好脚尖、转不了三十个圆圈的原因就是它太胖啊!
  摇摇决定减肥。它对食盆里的饼干蛋糕和火腿肠看都不看,只肯喝一点点稀薄的米汤。青青的妈妈很奇怪,怀疑摇摇是不是病了,或者得了厌食症了。青青却拍着手儿说:“不吃更好啊,不吃东西就能够瘦啦!”青青的妈妈不理解:“鸭子要减肥干什么?小鸭子就是要肥肥胖胖才可爱嘛。”青青撇撇嘴:“妈妈你不懂,你不要乱说。”
  摇摇在一早期之内瘦成了一副骨架,身上的羽毛没有了光泽,皮肤皱巴巴的,连眼睛也黯淡了许多,不像肥肥的小鸭子了,像一只瘦巴巴的鹌鹑鸟。可是它果然能够轻轻松松踮脚立起来了!它借助翅膀的力量,努力让自己的身子飞起来,旋转,再旋转,一圈义一圈。它头晕,心跳,体力不支,每次转完圈圈都要躺倒在地,喉咙里喘息得透不过气来。但是青青满意了,她抚着摇摇的脑袋,趴—卜去亲吻它,咯咯地笑。在摇摇的眼睛里,青青的笑脸比花儿还好看。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青青第二次把摇摇带到了楼下草地上。踢球和玩滑板的孩子们都在。哈巴狗毛毛和斑点狗点点也都在。青青走到雀斑小女孩和戴眼镜的小胖子面前,说:“愿意看我的摇摇表演芭蕾舞吗?”
  雀斑小女孩无比惊讶地说:“这就是那只会跳舞的小鸭子啊?它怎么变得这么多?不像只鸭子了,简直就像一只画上了羽毛的纸风筝。”
  青青无比自豪地说:“可是,它现在能够用脚尖跳舞了,它能够一口气转三十个圈,转得比《天鹅湖》里的王子还要多!”青青不等对方表示出任何嘲笑的意思,把摇摇放到草地上,轻轻拍一拍它的背:“摇摇,你是好样的,来吧,跳给他们看看吧。”
  摇摇深情地看了青青一眼,吸一口气,把胸脯挺出来,肚皮缩回去,身体用劲地往上一提,稳稳当当站立在脚尖上。然后,它把翅膀慢慢地舒展开,循着圆心试探地转了一个圈。感觉挺好,没有滞涩和生硬的意思。它放松了全部的身心,意念只集中在一对脚尖处,连续地旋转起来。它一边转,一边有节奏地拍打翅膀,姿态优雅而曼妙。四五圈之后,旋转的惯性开始起作用,转速不由自主地快起来,并且越来越快,整个身体转成了一只褐色花纹的陀螺,旁观的人已经看不清它的两只脚是如何倒来倒去的了。它心跳,头晕,气喘,喉咙像被人用手卡住了,随时都可能窒息。可是它的精神感觉非常之好,它觉得自己的生命轻盈而愉快,灵魂连同肉体都在美妙地飞升,向着蓝天和太阳飘上去, 自由自在,尽善尽美……

  摇摇摔倒在草地上的最后一刻,睁开眼睛,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青青。它看见青青吃惊地捂住嘴,而后尖声叫喊着向它扑过来,一下子跪倒在它身边的草地上,抚摸它的羽毛,喊它的名字。摇摇叹一口气,心里想,青青为什么要哭呢?她应该为我而自豪啊,我转了那么多的圈,每一个动作都是无懈可击的。于是摇摇愉快地闭上眼睛,咧开嘴巴,给青青留下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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