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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相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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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大家之前见到的和能想象的一样,这场战斗仍然存在着不可理喻和幽默的双重游戏特性。观众以老幼妇女居多。这对高庄的人来说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不值得大惊小怪。 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浑身沾满泥浆,一些柴草和破败的烂菜叶贴在他们的头上,混杂着血迹,其中一个矮胖子丢了鞋子,脚被泥浆包裹起来,像是镀上金粉的罗汉的手臂,他光着的脚板正好踩在一块棱角不太分明的碎石上,狠着劲,死死地抓住瘦高个的领口。他口齿含糊,眼睛混沌无光。那个瘦高个的情况似乎要好一些,他左腿的裤子破了,神色比矮胖子好多了,他的声音高亢而尖细,吐字较为清晰,他不断地环视人群,冲其中某个人嘿嘿一笑,牙齿竟然洁白。瘦高个的力量并不比矮胖子好,但他能笨拙地躲开对方的几次强势进攻,他得意地叫着:狗日的,敢和我斗。他每说完一次,都要咧嘴一笑,很是善良。矮胖子说话不大连贯,且发音不准,鼻音很重,还带有结巴和浅舌子的缺陷,把方言说得像西班牙语,和瘦高个对骂着。他们互相抓着头发和领口,过一阵子换个姿势,偶尔在脚底下来几次磕碰,也不凶猛。他们的对骂引得众人笑作一团。他们的对峙往往要持续上好几个小时,直至彼此累了才肯罢手回家,由此,观众也不稳定,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拨。 这样决斗的两个人是郭义和常河,在方圆几里享有盛名。大家习惯于称他们是两个疯子。 矮胖子郭义要比瘦高个常河的智力更差一些,喜欢住在幽深潮湿的山洞里。郭义长至五六岁的时候,吃喝拉撒毫无节制,反应迟钝,大家都看出了毛病,直到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学了,郭义还不知道饥寒饱暖。 他的母亲是一个过了六十岁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落下了风湿病,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直为郭义奔波着。高庄的人总能听见她漫山遍野,挨家挨户呼唤郭义的声音。但她的呼唤总是徒劳的,没有人听见过一次郭义的回应,她一个人奔走在大街小巷,田埂地畔,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孤魂野鬼。有人背地里说她是催命的鬼。郭义十岁那年,她对他做了一件最有意义的事——哀求村小的校长收下郭义在学校里混上几年。她说,说不定,过几年,他就能好起来。 他不上学时,就在方圆几个村子里游荡,用石头打漂亮媳妇的小腿,把玩耍的小孩吓哭,或是翻墙进了谁家的院子和一条狗打斗,甚至是抓着牛尾巴和牛较劲,光着身子在巷子里奔走,如此等等,屡见不鲜。但是不管他干什么愚蠢的事,他都在右胳膊上挎个粪篮子,身后拖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没有刃口的破铁锨。他的铁锨和篮子给人印象很深。 常河原本是个厉害的角色,长相独特,只要见上一面,就难以忘记,尤其是鼻子,并不像常人那样规整,而是尖细悠长的那种,玩伴都说他是乌克兰人。 他在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中出尽了风头,自小就被娇惯。他的母亲在他四岁的时候就得病死了。他有五个姐姐,一个个长得膀大腰圆,她们轮番照看他。他像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尽管家里并不富裕,姐姐们都衣衫褴褛,但他仍然趾高气扬。 常河是村子里拥有玩具最多的人。但他的能耐并不是玩具所能代表的,尽管他学习并不好,还经常以拉肚子,感冒等小毛病逃学,但这都不影响他天才般的诗人气息恣意蔓延。谁都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写诗,还有模有样。大家均以为是奇才,一霎时,常河的名声便在方圆的村子里传开了。 上了中学,常河的个头猛高了许多,大家渐渐对他的诗歌不感兴趣了,甚至有人还嘲笑他,这让他很尴尬。他变得脾气暴躁起来,加之在家里横行霸道的秉性,他开始和别人打架。那时候,他的腰里总是藏着一小段钢管,或是在镇上买的双截棍,有时还会是一把尖刀。 不能否认,常河之所以大打出手,是与他渐处下风的诗歌有关的,但不管怎样,都掩盖不了他的蛮横无理,他当时得罪了不少人。 初二开始的某个深秋的晚上,他遭遇不测。隔壁村子里唱社戏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伙们站在一个显眼的角落里看热闹,半块砖头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砸在了他的后脑上,他当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半年以后,常河才有所恢复,他失却了先前的敏锐和霸气,见了人只莫名其妙地笑,骂他,他也不理会,人们才发现他的脑子出了问题。他犯病的时候竟然力气很大,疯狂地损坏物体,有时还出手伤人。 一山不容二虎。也许是他们为了争夺地盘,也许是受了某个好事者的挑唆,他们之间的战斗便愈演愈烈。 战斗不分时间地点。有时是在清晨,在人们上地的时候,他们就站在某个人多的地方开始对峙。他们的战斗并不激烈,反而有惺惺相惜的佑护,看起来就像是做游戏,但他们却乐在其中,纵使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有时在中午,常河总是像个大人那样,追赶着要求郭义早些回家,而郭义却不肯,他也要坚持让常河早些回家,于是扭打在一起。当然,晚上也不例外,郭义喜欢黑地里在村子里裸奔,而常河嫌他丢人,就追着要他穿上衣服,郭义不肯,就也要脱常河的衣服,然后两个人在某个巷子口杀声震天,直至被人赶回家去才罢手。他们战斗的地方多数在山神庙前,那儿总是聚集了村里的闲人,他们有兴趣观看他们的战斗,并为他们糊涂地助阵,而他们也为那样的呐喊兴高采烈,战斗就显得精彩一些。几乎没有人劝解他们。他们也没有凶狠的想法,只是那样对峙着,以获取更多人的笑声。 等常河的父亲老得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就带着常河出了一次远门,在某个火车站丢弃了常河。郭义在常河失踪的日子里,犯了一次病,好转以后就在村子里到处寻找常河,口里念着:常河,狗日的。 而出人意料的是,半个月后常河竟然自己回来了,灰头土脸,衣衫不整,仍然冲着人笑,看起来比以前更加迷糊,不疯反而傻了,那个写诗的小本子还装在口袋里,手里一直握着半支铅笔。但郭义照样还找他打架,只是次数少了许多。 几个月后,常河自己出走,没有来由,下落不明。而郭义在常河失踪之后,却日益郁郁寡欢,在那个冬天的深夜,他光着身子在村子里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从天黑走到了天明。当早起的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戏台的角落里僵硬如冰,他的身边放着他的粪篮子和那把破铁锨,安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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