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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曲的杨树
作者:英 娃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儿童小说|儿童文学|原创|杨树

  那是临近春节的一个下雪天,我带着几筒拍了雪景的胶卷兴冲冲地走进金家老照相馆。昏暗的门厅里冷冷清清的,让人感觉不到节日的欢喜气氛。我预付完冲洗胶片的定金转身离开时,发现身旁那个一直伏在柜台边翻看照片的男青年正诧异地瞪着我。我的眼神立刻跳开,赶紧向门口急匆匆地走去。
  当我的手刚刚触摸到玻璃门的一刹那,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王秀枝”。
  “哎”,我脱口应了一声,激动地回过身。大约有十年之久没有再听到有人这么叫我了,只有我的小学同班同学才这么叫过我。因为那时电视里正播放《霍元甲》电视剧,刚巧我也剪了个齐耳齐眉的短发,一时间班里的同学都叫我王秀枝了。
  我定睛地看着那个男青年,他又高又瘦,穿着发旧的军大衣,戴一顶皱巴巴的灰色绒帽,黑黝黝的脸膛,浓密密的眉毛。他瞧我这副打量他的神态,禁不住笑起来,眼睛闪出快活的光泽,极特别的嘴角折出两道深深的皱纹。尽管我努力地回忆,却无法辨认出他,我愧疚地笑笑,“咱们一定是小学同学吧!”
  他见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依旧宽宏大量地说:“我是小不点儿孟勇,不记得啦?”
  “小不点儿?孟勇?是你?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我伸出手和他友好地握了握。“时间过得可真快,没想到当年的小不点如今变成了高大男子汉了!孟勇,你现在过的好吗?”
  “还好,在村上开了个小照相馆,生意马虎过得去,你呢?王秀枝。”
  “我师范毕业留在了滨城,在小学里当老师,已经有两个春节在外面过了!这不,今年春节才回家,刚来一个星期。”
  “啧啧啧,滨城是个好地方,留在那儿,真不错,不错呀!”孟勇羡慕地咂咂嘴,憨厚地笑起来。
  “哎,杨树还在村上吗?他还好吧!”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杨树的境况。
  顿时孟勇收起了笑脸,皱紧眉头,“你还记得他?他,唉!杨树进监狱了,五年了……”
  孟勇沉重的话语化做一把带刃的刀刺痛我的心,“因为什么?”我颤抖着发出微弱的音。
  “偷东西!”
  我们两个人沉默地站在只点了一盏灯,阴暗而冰冷的门厅里,只有那扇粘着雪花的玻璃门一开一关,发出半死不活的吱呀声。
  和孟勇握手告别后,我冲进漫天飞舞的雪花里。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淌下来,我的喉咙哽咽着发胀发痛、透不过气来。
  杨树曾经是我的小学同桌,我的朋友,转学前我答应过他一定会给他写信,可我却一个字都没有写过。为了考省重点中学,我每天拼命复习功课,不、不,这不是借口。考上重点中学了,为什么没有写信呢?我想写,却不知该如何下笔,后来就把写信的事放下了,直到今天都没有写。
  我没有乘公共汽车,而是沿着披了厚雪的铁轨往家走……

  转 学
  1977年夏天,我们全家随着水电部第49列车发电站来到了内蒙古自治区集宁市,为当地最大肉联厂发电。
  在火车上发电的列车发电站是一个流动单位,哪里急需用电,列车电站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就开到那里发电,因此我们电站上的孩子经常跟着列车全国各地跑,转学几乎成了我们流动大军时常要经历的。
  1981年冬天,49列车电站又应上级要求准备开往零下40多度的海拉尔去发电,最后妈妈决定带着哥哥和我回山东老家,爸爸带弟弟继续北上。
  一听要回老家,我和哥哥高兴极了,要知道我们还没去过呢!妈妈常给我们讲老家的故事,老家是一座煤城,是大名鼎鼎的铁道游击队的故乡,震惊中外的“民国大劫案”就发生在那里的抱犊崮,就连李宗仁指挥打击日本鬼子的著名战役——台儿庄大战也发生在那儿!不仅如此,老家还有秀丽柔美的微山湖,一望无际的万亩石榴园……电站的伙伴们一听说我们要回老家都羡慕极了,我和哥哥也迫不及待收拾起行李,时刻准备着向那座豪气冲天的煤城进军!
  刚回到老家的那年冬天很冷,哥哥在城里的中学住校,我和妈妈暂住在乡下外婆家。舅舅是镇上的中学校长,他为我联系了一所离家七八里远的后村联小,因为那是镇上唯一一所重点小学,而且是一栋漂亮的两层小楼,听说那里每年都有考入省重点中学的学生。
  舅舅推着自行车带着我走过外婆家门外的那座青石桥,沿着大沙河徒步四十多分钟去联小。他告诉我以后每天都要走这条长路去上学。
  在校长室,那个胖胖的戴着宽边大眼镜的校长对舅舅非常热情,看来他们早已说好了。胖校长从隔壁办公室叫来了一位说话快、嗓门大、细眼睛的年轻教师,他就是我的新班主任。
  三年级一班在二楼。课间,班主任把我带进班里,他让我暂时先坐在最后一排。班主任一走,班里的男生女生便围了上来,他们对从内蒙古来的我充满了好奇,对我说的一口普通话也很是羡慕。有几个活泼的女生对着我身边空空的座位大发议论,说我的同桌是学校里有名的混世大王、连留三级的留级猴——杨树,一个没娘的野孩子,学校里的同学没有一个瞧得起他……
  我从小就是一个胆大、爱幻想的女孩,不过此刻我却想象不出眼前这个空位上坐的究竟是怎样一个顽皮的留级大王。

  同 桌
  下午,我一走进教室,喧闹的教室立刻安静下来,同学们都瞪大了眼睛瞅着我。我莫名地四处扫了扫,这才发现一个只笼了件黑棉袄的大男孩正坐在我的课桌上,他把我的凳子倒立着踩在脚下。我猜他就是那个神秘的同桌杨树。
  杨树浓密的头发杂乱极了,好象有只调皮的鸟儿在他头上做了个鸟窝。瞧他的脸色,让人看了胆怯,那一脸的怒气表明我非法侵占了他的地盘。我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书包带,扬起头,目不斜视地朝他走去。
  “啪”的一声,杨树使劲用脚把我的凳子踢到了过道上,还竖起了两条黑黑的剑眉,瞪起一双虎灵灵的大眼睛。“哼”他从鼻腔里发出怪声,看来他向我发起挑战了。我横下心,走到被他踢翻在地的凳子跟前,拾起来放回原位,然后坐下去把上课用的书本和铅笔盒掏出来放在桌上。
  杨树坐在桌子上晃荡起两条腿,使课桌前后晃悠起来,而我却出神地在看那双摇摆不定地悬在半空被穿破了的黑布棉鞋,鞋帮上颗颗圆溜溜的汽眼洞里没系鞋带,它们瞪着眼直勾勾的盯着我崭新的花布棉鞋。
  我抬起头,友好地对杨树说:“同桌,快上课了,下来吧!” 我感觉大家等我们之间“开火”都等不及了。“哦!”杨树一反常态地从桌上滑了下来,安静地坐到座位上。
  正当我暗自庆幸第一个回合胜利时,杨树又张着黑黑的小手用力地拍响桌子,“奶奶的,快上课了,还回头看?”他的嗓门可真大,像吃了枪药似的,不过倒挺管用,立刻同学们便听话地转过头去准备上课。
  我随意翻着课本,总感觉杨树在用眼睛扫射我,看来他不服气。我合上书,转头看他,恰好他的目光还没从我脸上撤退,被我逮了个正着。
  “你是上午新来的?”他说话的声音很硬,像敲打一块生铁发出的声音。
  “嗯!”我点点头。
  “真从内蒙古来?”他的口气充满怀疑的气泡。
  “那还有假?”我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住的蒙古包是不是到处乱蹿,哪有草就赶着羊群往哪跑,不过我可没闻到你身上的膻味……”
  没等他说完,我“扑哧”一声笑起来,“我家住在城市里面,不住在草原上,只有草原的牧民才住蒙古包,不过蒙古包可不长腿……”
  杨树不好意思地抬起小黑手用力地抓了抓野草般的头发。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教语文的班主任走了进来。杨树一见班主任就像老鼠见了猫,立刻把乱糟糟的头塞进黑棉袄里。
  班主任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数学老师临时有事调了一节课,下面开始默写生字。杨树,你到黑板上来默写,放学后到我办公室说说你最近逃学的事儿。愣什么?默写生字!”班主任那快节奏、尖厉的话音一落,教室里顿时升腾起一股紧张的空气。
  杨树软绵绵、战兢兢地从座位上立起来,缩头缩脑的挪向讲台,并不时地用黑爪使劲地掏他头顶的鸟窝,难道昨晚鸟儿把生字都生在了鸟窝里?
  默写生字,默写生字!真是头疼的事。大家照老规矩将课本磨磨蹭蹭地合上,拿出生字本。
  我真是佩服杨树的大无畏精神,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冷冰冰的讲台上,面对黑漆漆的黑板,手中的粉笔差不多被捏了个粉碎,仍没捏出半个像样的字,竟然还敢站在班主任背后朝我们扮鬼脸。他把幸存的半支粉笔叼在嘴角,一只手掐住冻得发青的鼻头使劲往下拉,另一只手托着下巴颏两边使劲往上推,顿时,活脱脱一只叼着烟眯着狭长细眼的小狐狸东摇西晃地出现在班主任的背后。
  同学们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开心地笑出声来。班主任猛回头,杨树也飞快地转过身去。班主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是杨树捣的鬼,便抬腿一脚将杨树从讲台上踹到讲台下面,又走下去狠狠拧住杨树的耳朵一连转了好几圈,还照着杨树的身上使劲地踢,踢得杨树满地打滚。我紧紧地咬住嘴唇,担心自己哭出来。我看到班主任的脸气得血红红、鼓胀胀的,连那根粗壮壮的脖子都红透了。
  杨树躺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嗷嗷的哀叫,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小鸟在苦苦地呼唤它的妈妈。(后来我才知道班主任学过功夫。)
  教训完杨树,班主任满意地拧住他的耳朵从地上拎起来,让他脸贴着墙罚站。课继续上,课堂上一点动静没有,但是我却无法认真听讲,不知怎的我感到气愤极了,害怕极了。
  终于下课了,班主任像个披黑斗篷的巫师从教室里飘走了。同学们纷纷挤出教室到栏杆边上晒太阳,我多么希望能有个同学在杨树跟前停留下来和他说说话呀!却没一个同学走过他身边时肯留步,他们仿佛都没看到他。
  杨树虽然面对着墙,不能动,但他还是开心地大声说话,大声骂人,大声笑。我轻轻从他身边走过,心里难过极了,我想和他说几句话,但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悄悄地从他的背后溜走。
  从那天下午放学之后,杨树又逃学了。

  火柴盒
  大约两个星期之后,我在校门口遇到了杨树,还有他的爸爸,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民,他牢牢攥住杨树的胳膊使劲往学校里拖,一边拖一边骂他。那天恰好是植树节,学校要求我们在操场外的围墙边上种小杨树。
  扛着铁锹的我和杨树并肩走,我问他跑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来上学?他趴在我耳边得意洋洋地说就躲在他家后院那棵老杨树的麻雀窝里,谁也发现不了。
  进了学校,杨树的爸爸一个劲地向班主任赔礼道歉,边说边掉泪,说杨树从小没娘,吃的苦多,可怜着呢!求老师让他小学毕了业,好孬算个术,写个字啥的。班主任那钢筋般的手指狠狠戳了戳杨树的脑袋壳,算是又收下他。
  我高兴极了,跑进教室,从桌洞里掏出书包,打开铅笔盒,把放在火柴盒里妈妈给我买早点的贰角钱取了出来,看了又看,然后把它放回火柴盒装进口袋。我跑到操场,把正在使大力气挖土的杨树叫到一边,我紧张地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盒,四下里看了看递给他,“这是我刚刚在路上捡到的,你把它交给老师吧!就说是你捡的。”说完我像只做了坏事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整整一下午,我完全沉浸在快乐之中,我简直无法想象班主任收到那个装了钱的火柴盒将多么高兴呀!他一定不会再那么凶恶地对待杨树了。
  第二天早晨,杨树到校最早,因为自从转入这所学校以来我这个离家最远的学生差不多都是第一个到校。我在楼梯口看见杨树背着书包倚在教室门上。他看到我,飞快地从破旧的布书包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块,“嘿,给你,这糖真甜。”……
  
  杨树的鸟窝
  我们常识老师是一个精瘦塌鼻梁的男人,他家就住在学校附近,他在家里开办了一个小小图书馆。虽然它只不过是在几平方米的陋室墙上钉了几个书架,上面排列着几摞半旧不新的书而已,但我们总能从那些旧书堆里挑出自己喜爱的故事书和科普读物来,有时还会借到一些让人百读不厌的小人书、儿童杂志、漫画书什么的。自从小小图书馆开馆以来,三、四年级小学生一放学都爱往那间充满乐趣的小陋室里跑。
  星期五下午放学,我约杨树去小图书馆借书,杨树高兴极了。他特别喜欢我上次借的小人书,里面他遇到一些不认识的字还亲自查了字典呢!
  打扫完教室,我们背着书包去常识老师家。刚一拐进老师家那条小胡同就遇到手里拿着书的同学们,他们兴高采烈地拧成一团儿,仿佛把两边的泥巴墙都挤到了一边,他们灿烂的笑脸就像火一般盛开的映山红。
  我和杨树兴奋地穿过老师家的小院,挤进拥满一屋学生的小小图书馆。常识老师正趴在书架下认真地填写借书卡,当他抬头看到我和杨树钻到书架前时,那张笑眯眯的圆脸突然拉长了,神情严肃起来,“杨树,你来干什么?”那语调没一点高兴气儿。
  “我想借小人儿书看。”应着声的空,杨树眼馋地瞅着书架上一小摞小人儿书,并急不可耐地抽出了一本。
  “斗大的字拾不了一筐,还借书,哼!别呆在这儿捣蛋了,快快快出去,出去!”常识老师气哼哼、不耐烦地大声嚷嚷着。
  “奶奶的,老子才不想呆在这儿。”说完杨树恼怒地扔下小人书,转身往外挤。我也生气地从书包里摸出铅笔盒取出借书卡,放在常识老师的桌子上,立刻从这间曾经让我快乐的小小图书馆里冲出去。
  杨树背对着站在大门外,气鼓鼓地狠劲用脚踢对面那堵脱皮的老泥巴墙。这时,一只黄毛狗从院墙洞钻出去,杨树故意不回头,他以为是我。直到那只黄毛狗从他裤筒下溜走,才丧气地垂下头,把挂在胸前的布书包一扬手翻到背上,不回头地往前走。
  我呆呆地站在院中央,忍不住叫他,“等等我,杨树。”杨树停下脚步回头,咬住下嘴唇,他对我说要带我去看他常常躲他爹的那棵老杨树。
  杨树家住在村子外沿,距离一望无际的田野很近。我们走了很久才到他家。
  一迈进院门,就见他爹正蹲在草砌的锅屋里烙煎饼,见我和杨树进来,赶紧卷了两个热滚滚的煎饼递过来。煎饼是甜甜的玉米面做的,金灿灿的、薄薄的、脆脆的,真香。我和杨树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扔下书包的杨树带我来到后院,手一指,让我看。呵!这可真是一棵挺拔的冲天大树,树干粗大无比,要两个人才能环绕过来。
  “奶奶的,它是俺村年龄最大,长得最高最威风的老杨树。”杨树得意洋洋地拍拍老杨树龟裂的树皮骄傲地对我说。
  我仰着头寻找杨树常说的麻雀鸟窝,果然在树枝茂密的杈梢之间落座着一大片黑压压的草窝。哇!我找到了,我激动得跳起来。
  “看我的。”杨树把剩下的一小截煎饼往怀里一揣,双手紧紧扒住粗大的树干,两脚猛一蹬地,“嗖嗖嗖”地,整个身体敏捷地往上攀,眨眼工夫,他就窜到树中腰了。我吓得大叫,让他小心点。这一喊,他更来劲了,继续往上攀,直到爬进树叉间的鸟窝里才罢休。
  我真羡慕杨树,在难过的时候可以藏到高高的鸟窝里,不像我受了委屈只会躲进黑乎乎的被窝里抹眼泪。
  杨树美滋滋地坐在鸟窝中间,晃来荡去像坐轿子,最后他用鲜嫩的杨树条编了个树帽戴在头上,嘿!他真像个打了胜仗的游击队员。
  那天下午,我们虽然没有从小图书馆里借出好看的书,但是我们同样过得特别愉快。
  我头顶杨树帽一路唱着歌儿回家。
  
  考 试
  “奶奶的,我家最后一只小鸡也被那只黑毛老鹰叼走了。”说着杨树用小黑手当鹰的利爪比划着捉小鸡的动作。
  “真可惜,白母鸡得大哭一场。”我很惋惜地说,因为他家的那只孵小鸡的白母鸡我见过,浑身雪白的羽毛,红艳艳的小鸡冠,一对温柔褐色的圆眼散发出浓浓的慈母情。
  “奶奶的,那个蠢货真没用,白瞎长了一双望远镜眼。”杨树忿忿不平地唠叨着。
  “杨树,还有五个星期就要考试了。”我说。
  “知道了。”一提考试,杨树没劲了。
  “这是咱们升五年级之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我说。
  “知道。”杨树忧心重重的趴在桌上。
  “我想咱们该一起升五年级。”我小心试探说。
  “奶奶的,老子四年级呆了三年!”杨树举起拳头捶了捶桌子。
  “杨树,这段时间你挺用功的,上课也不睡觉了,还做家庭作业,我想再加把力一定能升入五年级。”我更小心地说。
  “谁知道有没有用,别到考试时白瞎,奶奶的。”他停下捶桌子的手。
  “不会白瞎的,我相信你一定能行,从今天起,每天放学后我们一起复习功课。”我自信地说。
  “我也该给爹争一回面子了,不能再让他去求那老鬼了,奶奶的。”
  在我们复习功课的那些日子里,我渐渐发现,其实杨树比老师、同学们想象得要聪明得多,他的功课并不差。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老有一股怨气,他在课堂上说话、做小动作、调皮逗乐,在校园里欺负比他弱的学生,其实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但是到底因为啥,我就猜不透了。
  考场真安静。每人一张桌子。杨树坐在第一排。手底铺着卷子,我的脑子却想着考试以外的事。
  比如杨树,昨天我明明送了他一只新铅笔,可为什么今天考试他却忘了带?
  比如李珍,她妈妈说要是她考不好就用针扎她。难道针一扎,分数就会飞到成绩单上?
  比如,假设世界上真的没有一只会下蛋的公鸡,那我的几条装在罐头瓶里的小金鱼就要归邻居小云了,真可怕。但愿有那么一只会下蛋的公鸡。
  再比如,昨天河边的晴雨草不是拉断了几根预报有雨吗?怎么天空到现在都不见一小朵乌云?见鬼去吧!什么晴雨草,简直是说谎草,我原打算在细雨天里考个好成绩呢!
  哎呀!窗外的布谷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难道它们也想考试吗?
  ……
  我胡思乱想个不停,等到回过神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像个毛手毛脚的家伙飞快地做卷子,但不多会儿铃响了。 放暑假前,班主任铁青着脸念成绩。谁都没想到,杨树每门功课都及格了。
  
  调 位
  五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件令人不愉快的事。班主任把我和第二排的李珍调了位。
  我发现杨树整整一天都趴在课桌上,萎靡不振,像只睡不醒的懒猫。
  下午放学后,我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等杨树。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见他无精打采地踱
  着慢悠悠的鸭子步晃出学校。
  “杨树,你怎么才出来?我都等你半天了。”我朝他挥挥手说。杨树听到我的喊声,吓了一跳,那颗架在脖子上的脑袋先是灵活地抖动几下,随后又耷拉下去。
  “别生气了,你知道不是我想调的位,是舅舅他们的意思,说我考得不好是因为你,其实真的不是你的事。”
  “别说了,我都知道,奶奶的,谁叫我是坏学生,谁也不怨,像我这样的坏孩子没人看得起,再也不会有朋友了。”杨树抬腿将一粒可怜的小石子踢飞,飞得不见了踪影。随后他就不再说一句话。
  我们一直不吭一声的走到了后街,分手时我紧张地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说:“杨树,你不是坏孩子,我们还是朋友。”说完我背着书包奔跑着冲向外婆家门口的青石桥。

  《伏尔河上的纤夫》
  《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是一篇非常感人的课文,班主任讲完后要求我们回家背诵,第二天检查。
  第二天上午最后一节课,班主任果然坐在讲台上一个一个地检查。杨树硬着头皮走上讲台,没等班主任开口,他直接说自己不会背。
  中午放学后,班里留下几个不会背课文的学生继续背诵。杨树扶着二楼栏杆出神地凝视远处。
  “杨树,说话不算数,不是讲好了回到家一定把课文背下来吗?你怎么忘了?”我失望地说。
  “其实我会背。”他不以为然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背?”我惊讶得嗓门高起来。
  “我讨厌那老鬼。”说完杨树咬紧牙关。
  “我也不喜欢他,但他毕竟是老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下午第一节语文课上,班主任第一个点名叫杨树背诵课文。我坐在前面,盯着老师冷冰冰没有丝毫温暖和表情的脸,真担心杨树又说不会。我忍不住回头看杨树,很多同学都在看他,我分明感到他清澈的双眼里好象闪着斑斑点点的什么光,我不敢再看下去,但心揪得更紧了。
  “你到底会不会背,瞎磨蹭什么?会不会?!”刹时,班主任尖细的高嗓门又叫起来。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不能对杨树耐心点。我也不敢再看班主任了,我已经隐约感到他的眼睛在向外喷火了。突然间,一个嘹亮的自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是杨树,他正高声而有感情地背诵《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又一次转学
  爸爸终于结束了列车发电站的流动生活,带着弟弟从内蒙海拉尔回来了。他被分配在城里一座大型火力发电厂工作。
  一个星期后,爸爸高兴地告诉我好消息,我被转入电厂子弟小学了,可以离开这所艰苦的农村小学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要是杨树知道我要转学了,该有多难过呀!
  直到我走的那天上午,班主任才在班里宣布了这个消息。
  放学的时候,许多同学在我提早准备好的日记本上留言。
  最后,我把本子递给杨树。他写了一句话:
  王秀枝,你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同桌,假如我还是你的朋友,请不要忘了给我写信,请不要消失。
  ——藏在鸟窝里的杨树

  合上日记本,我坚定地回答,“我会给你写信的,杨树。”
  ……
  迟到的信
  我的身上落满晶莹的雪花,它美丽纯洁得像我和杨树的友谊。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寒冷的冬夜撞进家门,爸爸妈妈呆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接过毛巾擦去滚滚热泪,心酸地说:“妈,还记得我常给你说的杨树吗?”
  “记得,不是你小学同桌吗?他怎么啦?”
  “他进监狱了。”我无力地倚在沙发背上。
  “怎么会是这样呢?”妈妈惊讶地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考师范吗?”
  “你说你要当个好老师。”说着,妈妈突然站起身急急地走进卧室,好象在书橱里翻找什么。过了老半天妈妈才从卧室里出来,“这封信是你的,你爸从单位拿回来,已经收到四年多了,当时你在外地上学……还因为是从监狱里寄出的,所以我们没给你。”妈妈的眼睛湿润了。
  我接过信,什么也没说就钻进了自己的小屋。

王秀枝:
  你好!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一定会感到惊牙,(讶)是你小学同桌杨树写的,不知你还记得不。自打你转学走就没了信,不过下学那会我提几只家雀去了城里电厂,本来想找你又怕下学的事让你失望,我在你们子弟小学门口站了很久,后来我把家雀挂在铁门上回去了。从那我再没去找过你,你也忘了给我写信。
  每回我在田里干活遇到野草莓花就想起了你,你总是固直(执)地把它们当作野菊花。看到村上小孩玩蛐蛐,记得你全把它们当成马扎(蚂蚱)。不知道过了这些年,你是不是能认清它们了。
  你还记得那个装了钱的火柴盒吗?种完树那天下午,我等同学都走后,硬着头皮,来回很多次,才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当我把火柴盒交给他时,他看了看,问我打哪儿偷的?我一把抢过来头没回地走了。那天夜里我就睡在老杨树的鸟窝里。你知道我那会心里多难受,我想哭,却哭不出来。天跟鬼一样黑,风跟刀子样锋利,我一个人窝在树上,一点不怕。我就是在许多个这样的夜里磨得玩(顽)固了。其时(实)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死了别人也不会可惜的,像班主任说的我就是一个多余的废物。
  刚进监狱那会我跟笼子圈的鸟样,bie(憋)得心窝难受,吃不下睡不下,人也变不说话了,光喜看中午的太阳,就那会还有点温暖。有的时候我用劝(拳)头打自己也打别人,因为这,我被罚了几次站。
  你还记得上小学我被老师毒打,鼻子tie(贴)墙罚站吗?你知道我那会的感受吗?我就像一条被吊起来准备当众扒皮的狗。我多少次用牙咬破自己的嘴,我发shi(誓),我要加倍捣乱,加倍去干坏事——直到你来到俺学校,你是唯一看得起我的人,使我可(渴)望要做个好孩子,我想像你一样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和爱护,当一回像模像样的人。老天爷真不公平,让你转学走了。其时(实)你走的那天晚上我头一回大哭了一场。
  小学没毕业我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我回家帮爹磨豆腐卖。有一天夜里,我的死对头邻居杨二的大奶羊不知怎么钻到我家后院,一早,杨二带着村上的人来我家收(搜),果然在后院找到,他们发风(疯)地打了我一顿,还za (砸)了我爹辛辛苦苦zang (攒)起来的豆腐房,他们把我关了三天,骂我做贼了还不认张(帐)。从派出所出来后,我发shi(誓)去偷,我偷了杨二的奶羊,zai (宰)了扔进河里。我就这样一直偷到了监狱。
  来这里快一年了,一切都已习惯,队长允许我写封家信。我只想快点写信给你,不知咋的我只要一想起你,这心里头就不窝得慌了,好像也有个盼头啥的,要不真闹不清该怎么挨以后的日子。
  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信,也不知我该不该给你写,更不敢想你会不会给我回信。你真的会打这世界消失吗?我不相信!
  祝你生活幸福!
  同桌:杨树
  199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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