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儿童小说|傻弟弟
我比弟弟大两岁。上学前,只觉得弟弟身体弱一点,劲小一点,跑得慢一点,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家里没有压水井,更没有自来水,吃水要到村南头的井里去挑。可是挑水是大人们的活,我们小孩子既不会从井里打水,又不能晃晃悠悠地挑回水来。我们只能到有压水机的邻居家抬水。 我提着铁皮水桶,弟弟扛着长长的木棍,一前一后地赶往邻居家的压水机。我的两个羊角辫一颤一颤的,像指挥家的两只手。弟弟乖乖地跟在后面。小辫摇得紧,他就跑得快;小辫摇得慢,他也跑得慢;小辫一转头,他便赶紧停住脚。我家到有压水机的邻居家有三百多米,中间隔着一片空地,一条小巷,拐过一道弯才到他家门口。去的时候,我们很快乐,一路上蹦蹦跳跳,走走停停,不时有小伙伴和我们打招呼:“哎——玩去吧?”“一会儿再,我们得去抬水,到氨水池上等着吧。”(氨水池据说是队里盛氨水的大池子,上面用水泥封顶。村里到处是泥路土路,难得有这么一大片干净的水泥地。那是我们玩耍的最佳去处。)我立住脚,铁皮水桶老老实实地卧在两条腿中间。弟弟把手中的木棍直直地竖起来,摆了个孙悟空手执金箍棒的动作。 “快走!”我把两个朝天的羊角辫用力地荡了个漂亮的弧形,抓起铁皮桶,大踏步往前赶。弟弟慌忙扛起木棍紧跟身后,两条腿似乎踩上了哪吒的风火轮。 压水机的水呼哧呼哧地往桶里淌,我不用费太大的劲就能轻松地压上水来。弟弟黑黝黝的大眼睛看着亮晃晃的水,显得更黑更亮。他把棍子横卧在手中,只等着水填满水桶,好把棍子插到水桶的提手里。 不一会儿,亮晃晃的井水顺着铁皮桶的桶沿慢慢爬出来,变成几股细细的水流,淌到了地上。“姐姐,水满了,水满了。”我松开压水机的长把手,熟练地扶起水桶的提手。弟弟迅速地插入棍子。 “走喽——”弟弟大声吆喝着,使劲地举起手中的木棍。我把短的一段留给自己,长的一段让给弟弟。水桶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地面,我们抬着满满一桶水颤颤巍巍地出了邻居家的大门。 拐过一道弯,转进小巷子,弟弟的腿变软了。木棍在他那一头塌了下去,水桶里的水争前恐后地跳到地上。 “哎——哎——怎么回事?”我的脸涨得通红,不情愿地放低了手中的木棍。水桶重重的瘫坐在地上。“才走这一小段就累了?快,快点,别搓手了,他们还等着咱们呢!” 弟弟只好把手放回木棍,我又把棍子的一头往他那边挪了挪,水桶重新被抬离地面。可好景不长,只走了两三步,弟弟又放下棍子,水桶重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有点儿生气了,羊角辫直直地瞥向空中,眉头皱成一团,两手叉腰,跺着脚大声吼道:“真没用!水桶都快到我手跟前了,你还抬不动。真是个大笨蛋!你走吧,我自己提。” 弟弟果然抽回棍子,转脸走了。我的脸涨得通红,这次不是紧张,不是激动,而是生气。我不信自己提不动一桶水。哼,我才不稀罕你这个大笨熊呢。我咬着牙,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水桶的提手,水桶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地面,又有一些不安分的水蹦出了桶沿,我刚穿的绣花鞋被打湿了。不管它,我摇晃着身子艰难地往前挪。 只走了那么几步,我的腰像被从中间截断,两条腿也抖得厉害,我只好放下水桶。天哪,我的两只小手火辣辣的疼。手心里一道又红又粗的印子一直烧到我的心里。 “回来!你给我回来!”我的声音里伴着哭腔,又恼又急。“快回来!”我跺着脚,几乎要哭出来了。 弟弟站住,望望我,不吭不哈地折回来。我往手心里吹了吹气,慢慢竖起水桶的提手。弟弟重新把木棍插入提手。我把水桶的提手放在手跟前,慢慢地抬起桶。哎,不管怎么说,总比自己提省劲。水桶晃晃悠悠地重新被抬离地面。这次,我们走得很稳,中间再没停下来。也许是弟弟怕我生气,也许是我本来就已经窝了一肚子火。我们谁都没再说话,脚步出奇地有力。水桶终于放在了我家锅炤的旁边。 抬水时的不愉快很快被追追打打的快乐冲淡了,我们重新变得无忧无虑,快乐无比。说起快乐,简直不胜枚举,不过,和弟弟有关的快乐事要数过年时拜年了。 在我们孔孟之乡,过年时,女孩子只管穿好,吃好,玩好。男孩子嘛,要跟着大人贴对子,放鞭炮,磕头拜祖,大年初一还要到邻里百舍家拜年。 我是女孩,自然不用拜年。可是我不想呆在家里等弟弟捧回糖果、瓜子。我想在第一时间就能拥有这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这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贫瘠年代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个巨大的诱惑。平日里,我们只能在走街串巷的货郎挑子里见过这样的糖果。大人没有多余的钱给我们买糖,我们四处找废铜破铁,旧书烂布,对付着换回几块糖果。小伙伴们挤在一块,数数人,再数数糖,一人一块不够了,就用牙咬上一半,分开了吃。等着分糖的小伙伴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嘴边的糖果,生怕他一口吞下去。 平时吃块糖不容易,我怎么能轻易放过拜年这个好时光呢?无奈,我是女孩,只能在家等,可我等不及,我要跟着弟弟去拜年。 弟弟和一群男孩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们跪倒在大人面前拜年,我不跪,(小女孩是不磕头的。)这时候的大人们出奇的大方,糖果啦,瓜子啦,炒熟的花生啦,都像变戏法似的往外冒。弟弟手里的糖果一转身就放到了我手里,我高兴地直夸弟弟:“好好好,再拜再拜。”弟弟像个打胜仗的将军,不时地回来传抱喜讯。我口袋里的糖果越来越多,嘴里漾满甜甜的水果味道,心里盘算着这些糖果能吃多长时间,要分给谁几块。得意的笑不知不觉爬上脸庞,挂上嘴角。弟弟见我高兴,见我紧跟其后,激动的不得了,他更卖力地磕头拜年,就连比我们辈分低的邻居家也不放过。“哎,哎——大叔,你不能给我磕,不能给我磕。”邻居慌忙扶起弟弟。弟弟还是坚持磕头,邻居大侄子使劲拉起,就差没给他磕头了。他拿出更多的糖果给弟弟,弟弟高兴的不得了,一转脸,他又把胜利果实交给我。 弟弟一家一家的拜,我口袋里的糖果、瓜子还有小点心慢慢地装满了口袋,就连两只手都没闲着。回到家,我们把糖果摊在床上,一颗一颗地数着。“姐,糖可真多,我都数不过来了。”弟弟挠着头皮,眼睛里满是红红绿绿的糖果。“这些给你,这些给我,这些放起来过完年以后慢慢吃。”我用手扒拉着,把糖果分成三堆。最大的一堆收起来,放进妈妈的梳头盒子。(那是妈妈的陪嫁品,大红木头的,里面还有镜子。妈妈不大用,里面都是我们收集的宝贝。糖果当然要被列为贵宾,请进盒子。) 校园里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开粉红色的小花。我是班上的尖子生,成绩就像院子里的红花,门门都是红艳艳的一百分。可是弟弟呢,他的作业写得乱七八糟,老师看不懂,干脆不给他改,考试时也不让他参加。 上学放学,我被同学们簇拥着,像个小公主一样大模大样地走着。弟弟呢?我从不注意他。只有一次,我看见他被一个小男孩在操场上追着跑,我怕他挨打忍不住拔腿跟上去,想抓住那个穷追不舍的臭小子。没想到这个小子竟是我同班同学的弟弟,他见我追他弟弟,他慌忙来追我。我们四个一前一后,围着操场转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赛跑呢。我紧追几步,追上了小男孩,一把没抓住,他挣脱我的手,继续往前追。我急中生智,一伸腿,他应声倒下,哭出声来。弟弟停住脚步,慌里慌张地往后看。我气呼呼地掐着腰大声说:“叫你跑,叫你跑。看你还敢欺负我弟弟嘛!” 我班里的男同学这时也赶了上来,指着我大声问:“谁叫你绊倒我弟弟的?”我不服气的回道:“谁让他追我弟弟呢?喊他不理,拉他还跑,绊倒他那是他自找的。”“你,你——”同学气得说不出话,最后蹦出一句男不跟女斗,拉起他弟弟就走了。 “哼,敢欺负我弟弟,没门!”我甩出一句狠话,向弟弟挥挥手,示意他回教室,我也环视了一圈围观的人群,大摇大摆地回教室了。 隐隐约约地我感到了弟弟的傻。这不仅表现在他的作业写的乱七八糟,考试时不能参加,还表现在他的鞋子穿不对,鞋带系不好,衣服穿不整齐。我越来越看不起他,更别提和他一起上学了。 弟弟傻,可也有不傻的时候。比方说,他从不尿床,睡觉时从不迷糊。(这点比我强多了。)他写不好,可他会读、会背。小学的语文课本上的课文,他从头背到尾。他对数字特敏感,什么电话号码啦,谁谁谁的生日啦、属相啦,只要说一遍,他就牢牢记住,而且随提随答,分毫不差。这个时候,我自叹不如,甘拜下风。可除了这些,他又傻里傻气,什么都做不好。出门买什么什么贵,买什么什么孬,真叫人生气。 弟弟站在贴满我的奖状的墙的面前,眼里充满了敬佩和羡慕。他从不和我吵架,甚至于从没有说过反驳我的话。我在弟弟眼里一直是绝对的正确。 就这样,时光不紧不慢地走过。弟弟上了十年学才小学毕业。十年后,我考进了师范的大门,弟弟则回家务农了。我们两个相差两岁的姐弟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几乎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 走过求学、结婚、生子,即将步入中年的我,猛回头才发现我的弟弟还是孑然一人,他被村里上报为残疾。我回家时,见他整天忙忙碌碌,跑前跑后。脸上挂着善良和纯真的笑,伸手想抱我的儿子时,不料,儿子却摆着手说:“舅舅太脏,得洗手啦。”弟弟尴尬地缩回手去。 一次吃饭,弟弟端着还没热好的大米稀饭就要盛到碗里,被母亲喝回去重热。不到五岁的儿子转过头,小声问我:“妈妈,舅舅是不是傻呀?”这一声稚气的问话让我哭笑不得,随后,心里又难受的不得了。是呀?他傻吗? 说他傻,他几乎什么都会。做饭、干农活、喂猪、喂羊,骑自行车、三轮车、电动车、摩托车,开拖拉机,走亲戚、串门子,虽不能样样做的周全,可件件都没落下。不乱跑,不瞎逛,一年到头家里、地里忙活。可他怎么就“傻”了呢?上学时,他写不好字,据说是因为他不足月,运动神经受影响。可是他的大脑没有问题,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一看就懂了。也许,他有我这个学习太优秀的姐姐,也许,他出生在一个贫瘠的农家,也许……太多的知道的、不知道的原因造成了他的“傻”,我的傻弟弟一天天在大家一致的目光下渐渐长大。也许,他已经接受了这个“傻”的事实,成天介傻傻地活着,有时高兴,有时却不服气地说:“你们才傻呢!”恩,是啊,也许真的是周围的人才傻呢。 我在心里盘算着,怎样让我的“傻弟弟”自信的、骄傲的、幸福的活着,也许,我确实该为他做点什么了。不,是我们大家该换种眼光、换个心情来对待我的“傻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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