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梁建筑对于具有卓越才能和自信心的工程师来说是一项既吸引人又富有挑战性的艰巨建设任务。桥梁建筑的重要意义还在于,桥梁一旦胜利建成,它将会使人们感到无限的快乐和极大的满足。桥梁建筑能使人产生一种激情,在人的一生中总是那样的清新,总是那样富有激励性。
——弗里茨·莱昂哈特;《桥梁建筑艺术与造型》
第一章“引言”
设计工作在开始时总必须有个人自由,不过在任何情况下,这些由将受所有的功能要求、桥址情况和不少情况下极为严格的建筑规程所限制。
——弗里茨·莱昂哈特;《桥梁建筑艺术与造型》
第二章“美学原理”
一
每当我在夜幕下初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时,我总是假定当地土著对异乡人充满了敌意。因此,我宁可翻烂地图也不肯轻易问路,对街头巷尾摆放的所有商品大杀其价,故意用万能翻译器上远离方言的标准官话指示出租司机驱车前往目的地。
事实上每次我都过虑了,在这个毗邻北极圈的小城市里依旧如是。
透过车窗,我对于街道的喧嚣深感不满。我本希望在这里能找到一种逝去的宁静,可四周却像任何一座大都会一样灯火辉煌。
海滨公路漫长而曲折,隐约可以望见海浪正周期性地拍击着的海岸线。各种巨型构件闪烁着刺眼的金属光泽,庞大的建筑机械环滩林立,鳞次栉比,轰鸣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弥漫的蒸汽正有步骤地融化着冻土,工人们则在温暖的控制室里触摸着键盘,想当年保尔·柯察金的马靴劣镐时代早已不复存在。在整个动感画面的大背景上,所有组成部分都可以用深浅不同的黑色予以描述,给人一种冷峻和力量的感觉。
会说英语的俄国出租司机告诉我,车已经进入大桥区的边缘。于是我看到——
高耸的建筑机械;
炫目的照明设备;
铺张的施工场面;
壮观的桥墩群体;
…………
骚乱的人群?飘扬的旗帜?
司机放慢速度,我透过车窗注视着他们。
这一景观恐怕已不再是工业文明的代表,我聆听出它恰恰是这组雄壮的工业赞歌中唯一的不和谐音。
“这帮色彩主义分子!”司机早已见怪不怪。“他们不愿意看到在这儿架起一座庞然大物。”
色彩主义分子是一群自然主义分子。自从有了那个名字里带颜色的和平组织以后,所有反对工业文明的自然主义组织就都把自己的协会名称涂上了不同的颜色,后来干脆发展成为具有统一纲领的团体并且产生了统一的色彩主义思想,堪称21世纪一大奇观。
“那您呢?您愿意吗?”
“我无所谓。”司机笑道。“建桥有什么不好,这边活儿少的时候可以开到桥那边去干。”
我还想再问,车已到地方——大桥区施工总指挥部,同时也是这座小城的市中心。
严格地说,这并不能算一座城市,充其量只是个小镇。当然,按照总指挥的介绍,在不久的将来,它将与海峡对岸的小镇以及中间区域一起构成一座真正的城市。
这座城市将不属于这一侧的俄罗斯,也不属于那一侧的美利坚,而将成为一座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这是由它的所有投资者共同决定的。这座城市将包括亚美两洲的广阔地域,就像横跨在欧亚大陆上的土耳其历史名城伊斯坦布尔、就像绵延在南北美洲边的巴拿马跨世纪新城新巴拿马城,就像座落在亚非大陆间的埃及年轻的城市第二苏伊士。这座城市将被命名为“白令”,以纪念当初这一海峡的发现者。
白令市在亚洲的部分被称为“亚细亚区”,在北美的部分被称为“亚美利加区”,中间的部分则被称为“大桥区”。
座落在白令海峡上的这座大桥,将第一次把全世界的各个大陆——除南极洲之外——连接成为一块巨大的整体。
我带着明显的失望和惆怅打听总指挥办公室。选择实习地点时我主动挑选了这方劣土,我对别人的解释是想要领略一下高纬度下冰天雪地的蛮荒风光,结果同窗的讥讽不幸应验。他们告诉我,现在你无论钻进哪块号称罕无人迹的荒凉地域,都会发现前人遗弃的可口可乐罐。
我的任务是调查这块方圆数十千米地域中居民的心理状态。有不少学者和研究机构都想看看一桥飞架东西后对当地居民的影响,因此这一课题有其相当实用的价值。不过此地居民的主要构成都是建桥人员及其家属,因此对居民的调查基本上也就等于对建桥者的调查。
总指挥部里的人形形色色,来自各个不同的国家。这是一次国际间的大合作。工作语言是英语,另外万能翻译器也足以弥补语言带来的障碍。
单称这个德国大胡子为总指挥并不确切,事实上这位日耳曼人的后裔目前还兼任着该市——尽管尚未完全建成——的代理市长。他本人似乎更喜欢后面这一职务,尽管他的本行是桥梁专业,并且是纽约海厄特基金会设立的国际普里茨克建筑学奖获得者。
占据了整面墙壁的电脑大屏幕上是一张世界地图。白令海峡太高了,市长用局部放大的方式把它拉向我用目光可以平视的地方。
连接白令海峡的大桥是以两道蓝色的线条表示的,中间是空白。在整个世界地图上,这种符号已比比皆是,诸如亚洲与欧洲之间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大桥,欧洲与非洲之间的直布罗陀海峡大桥,意大利亚平宁半岛与西西里岛之间的墨西拿海峡大桥,等等等等。
市长先生在雄心勃勃地讲完上述建桥建城计划之后问我:
“你知道未来的城市那部分最大吗?”
我摇摇头。“估计是这边,要不您干嘛把总部设在这儿。难道是美国部分?”
“不,两边都不是。”市长逐步抖开他的包袱。“最大的部分,将是大桥区。”
“您的意思是——”我嗫嚅而言。“在大桥两侧建一条商业街?”
电脑大屏幕上,白令海峡已经宽大到我张开双臂也无力同时触摸到两岸的程度了。这时我注意到这幅区域图上特别的地方:在表示洲际大桥的符号上面,居然加上了一个小小的圆圈。按照图例,它应该表示一个200万人口以下的城市。
看来白令大桥不仅是这座城市的组成部分,而且还将是它的主体部分。
历史上将第一次出现以一座桥梁为主体的繁华城市。
“不。”市长沉静地回答了我的疑问。“在大桥上建一座大学城。”
二
我以不起眼的姿态混迹于色彩主义分子之间,在这支懒散得溃不成军的部队中服役。这些人本就没有什么明确主张,随便拼凑了些同志声讨工程进展。为此我曾向市长请教,他却不动声色,仿佛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与建设者相比,学者和研究机构更感兴趣的还是这些人。
其实对此工程不满者决不仅限于色彩主义分子,在桥梁界腹诽者也大有人在,事先我从背景材料上得知,这件事在国际桥梁结构工程协会(IABSE )中早已非议颇多。首先桥址的选择就为许多人所困惑,西起俄罗斯楚科奇半岛的迭日涅夫角,南到美国阿拉斯加州苏厄德半岛的威尔士王子角,几乎是整个海峡的最宽处,跨度将达到86千米。这似乎根本就不是一个专业性错误,而是一个常识性错误。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原来被众多桥梁专家认定可做自然桥墩的海峡中相距仅4千米的两座岛屿——面积约10 平方千米的俄属克拉特曼诺夫岛(大代奥米德岛)和更小一些的美属克鲁逊什恩岛(小代奥米德岛),却在本次施工的前期工程中被炸掉了。也正是此举激怒了色彩主义分子,使抗议活动从呼吁升级为静坐。
实地调查是我主动要求来的,市长对此颇不以为然。按照他的逻辑,针对建设者的调查完全可以有组织地进行,而对于这群乌合之众,则可通过指挥部的电视监视和分析做出。
“我们又不是在玩过家家。”我觉得这样翻译比万能翻译机的译法更为准确——“我们没有时间深入到他们当中去做游戏。”
“我还是去一趟吧,顺便看看整个地形地貌。”我找了一个很难能被称作理由的借口。
这些自诩热爱大自然的战士大吸其午烟,同时把烟卷中的尼古丁和火机里的污染物排放到空气中。于是我也就入乡随俗,点燃我的饭后烟。
当他坐到我身边时,我从第一眼就觉得他很像我的一个好朋友。
“郭威。”这位罕见的同胞向我伸出手来。“看了你的简历,咱们还有一年的校友经历呢。”
我那个朋友年纪轻轻就因直肠癌而送命,如此“重逢”,使我倍感亲切。
“我在你们学校读过一年哲学系。”他的声音因“你们学校”四字突然显得陌生而遥远,荡涤了刚才的亲切。“后来退学重考,进了清华建筑系。”
我不好问他退学的原因,便把话题岔开。“你也是来实习的?”
“毕业实习,我是研究生。课题是桥体材料的强度计算。”他以一种与年纪不大相符的务实口气陈述道。“帮着电脑干点粗活。”
我认为这项工作的分量远不似他一句话这般轻松,因为我已经大体知道这座桥打算承受多大的荷载了。要跨越这段海峡86千米是必须的,而它的宽度也大得足以令人咋舌——1.2千米。而对于一座总面积已经上百平方千米的构筑物来说, 单是自重就是一个值得惊叹的天文数字。电脑中《白令海峡大桥设计及施工简介》中技术知识虽少,只相当于学校为文科系学生准备的自然科学史教材,但有关大桥的情况几乎面面俱到。
“用钢板肯定不行,就是号称强度高质量轻耐腐蚀造价贵的玻璃钢也不行。”我操着假内行的口吻判断。“至少不用桥墩的拱桥不行。”
“从理论上说完全可以一座桥墩都不用,但是这么大的跨度会使一般材料出现很大变形。要是真用钢板的话,光是自重就会把它压弯腰的,那你就会看到一座名符其实的拱桥了。”
我想了一会儿才笑。不错,是一座拱桥,只不过拱顶在下,是一座倒置的拱桥。
“再说不光要考虑自重,不是还要在上面兴办教育嘛,钢板就是累吐了血也担不起这么崇高的重负。”
“那还有强度更大的材料吗?”我接着一笑。“只剩钻石了吧?”
“你以为白令海峡是童话王国呢?这桥可没那么金贵,造桥资金都是市长一分一分化来的。”郭威善意地对我的话进行反击。“开始谁也不相信造一座大桥居然要花十倍的钱,因为市长开始对造桥方案只字不露,很多人怀疑他是个骗子。后来多亏联合国秘书长鼎力相助,才有如今的资金。”
关于这点我十分清楚,这也正是在座两名对话者引以为自豪的故事。雄厚的资金有四个来源:俄罗斯政府,美国政府,各国公私捐款,以及联合国拨款。而无论那一项,都是在现任也是第一位女联合国秘书长敦促下的杰作。她是我们中国人,她的名字叫田原。当初为了她的任命,联合国甚至修改了不能由常任理事国公民担任这一职务的章程。
返回公寓要穿过整个工地,到处是一派繁忙的景像。我本以为郭威是来现场测试桥体强度的,因为在如此规模的工地上专门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使是利用监视全工地的电视系统想一下辨清每个人的面孔也十分困难。但郭威说他来只是为了找我闲聊,有关测试问题电脑能够模拟和控制一切。他指了指我工作服上的电子证卡,告诉我他是询信而来的。
没等我再次向他询问桥体建材,色彩主义部落便传来一阵喧闹,示威者与管理者之间发生的小纠纷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只是他们的前奏,后面还要酝酿大战役呢。”郭威的脸上充满了不屑,语气里甚至不乏恶毒。“这帮人都是已经过时的傻瓜,这么干纯粹是出于对工业文明的一种恐惧。据说现在参加这种团体的男人完全是看中了组织里面女性成群。”
我不想谈这个问题,避开它说:“当初你为什么退学重考?”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
“刚上大一的时候,可能因为不适应,成绩不怎么样,还有点精神衰弱。我办了一年休学,还没休就在暑假大病了一场。”郭威就住在我隔壁,与我比邻相栖。坐在他收拾得很干净的客厅里,听他娓娓道来地叙述往事,我感到格外温暖。“结果出院回学校一看,好端端的女生院前树起两块广告牌,历史悠久的天图摄影社改行成了激光照排室,大家都在谈论我一窍不通的国际互联网。”他回忆的时候声情并茂。“最可气的是,新南食堂改成了快餐厅,还有消息说最后一家风味小吃店也要在年内改成麦当劳!这下更坚定了我回归自然的决心,搭上火车开始周游全国。”
我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我也没真的游全。”他这是在为我近乎嫉妒的目光做解释。“三个月也就游了些名山大川。西走古都长安,凭吊敦煌古迹,穿丝绸之路到新疆沙漠,再向南进藏,随后空路入川,在成都安营扎寨,遍历周围的青城峨嵋乐山诸山,最后自重庆顺江漂到三峡大坝,再上岸换一班船抵达武汉。真正意义上的江南水乡没去,东北内蒙也没去,主要是考虑旅游路线上的方便。”
“回来就考清华了?”
“对,又补习了一年。所以从我高中毕业,断断续续地读了10年大学。”
我知道清华建筑系5年,力学系研究生又是3年。
“我本来是为了欣赏风景的,没想到事与愿违,一行下来发现自然风光远不如工业文明。”郭威继续侃侃而谈。“当我攀缘名山时,心想这纯粹是两种行为的叠加:一、从楼底爬到楼顶;二,打开电视欣赏风光片。结果此行彻底坚定了我的一个决心……”
“必须在真正意义上回归自然。”我替他说。
“不。”他突然反水倒戈。“必须弘扬工业文明。”
三
一安顿好自己我就急于恢复原来的生活方式,从第三个晚上我就开始四处寻找舞厅和酒吧。与其说我在故作潇洒,还不如说是想嗅一嗅文明的气息。每当我流落穷乡僻壤时,总是回想起工业文明的可贵。如果郭威要弘扬是这个意义上的工业文明,那我决不反对。
每当我醉熏熏地返回公寓时,都会发现隔壁房间灯光依旧。第一次郭威还上来嘘寒问暖,并为我介绍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但时间一长也就没了这些,偶尔相遇还会发现他眉头微皱,但他对我的行为从不干涉。
凡遇此情形我总喜欢回房窃笑。我觉得郭威就是学校里的那种傻帽优等生,每夜灯下苦读,最后也不过成绩平平。而我这种高智商的坏学生却不屑如此,平日潇潇洒洒,考试照样还成——至少及格。
值得弘扬的工业文明还有电脑游戏。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格外迷恋上个世纪制作的《大航海时代》,以使自己在电子旅游方面赶超郭威的亲身经历。尽管这一游戏已被升级改进,变成了根据历史情况无限延续的版本:游戏者可以在某一喜爱的港口定居结婚繁衍以让子孙后代继承你的艨艟巨舶以及恢宏遗志,而且在1869年和1914年苏伊士运河和巴拿马运河均被开通并正式通航,但我还是更垂青没有运河的时代:当我沿着非洲西海岸向南挺进的时候,我为发现好望角而欣喜若狂;当我带足给养扬帆穿越大西洋的时候,我为抵达美洲而欢呼雀跃。我毕竟还事先知道有好望角和美洲的存在,前进的目的和方向有着明确的保障,由此更衬托出达·伽马和哥伦布当年的伟大。
但是,在沿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进东征的行程中,我却屡遭失败。严寒笼罩下的北极圈内风停潮止,环境恶劣,粮食耗尽,淡水不足,坏血病吞噬着我的船员……我仿佛在精确地重复着历史:16世纪末荷兰航海家巴伦支曾三次出航寻找经北冰洋前往东方的航线,1594年在新地岛被迫返航;1595年率7艘舰船仍未达目的;1596年船队已望见熊岛和斯匹次卑尔根岛时两船失散,巴伦支的船绕过新地岛北方后,由于冰山包围不得不就地过冬,一直坚持到次年7月29日其他船员乘小船逃走,翌日巴伦支死去,留下了他未竟的事业和日记——他终生没能走出后来以他名字命名的海域。
“直到18世纪,沙皇彼得一世为了弄清北美和亚洲究竟是陆陆相连还是隔海相望,命令在俄国海军服役多年的丹麦人韦图士·白令上校前往探查。”为了说服郭威与我联网游戏,我边演示边声情并茂地为他朗诵了网络上张贴的有关白令海峡被发现的故事。“白令探险队于1725年1月28日出发,7月便航行于亚美大陆之间的海峡,并于1741年7月发现了阿拉斯加的一座高峰。 随后年近六旬的白令沿堪察加半岛继续南进,返航时却因气候原因被迫在半岛东部的科曼多尔群岛中一个荒凉的小岛过冬,可登陆后即为兰狐所围,十几人被咬死,白令本人也死于坏血病。后来这个岛被命名为白令岛,附近的海被命名为白令海,亚美之间的海峡则被命名为白令海峡——现在马上又要有一座白令市。”
郭威对游戏并无反感,但决不肯像我一样通宵达旦地连续作战。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洗澡换衣,不嗜烟酒,表现得像个现代绅士,与我过去所臆想的所谓朋克型科学家形象大相径庭。问题是郭威的工作无可挑剔,成绩斐然,而我努力学习着文学作品中放荡不羁的高智商知识分子,却没取得任何成效。
及至一次周末上面通知我们下周提交非例行的阶段性报告方让我开始手忙脚乱。这是实习以来的第一次报告,必须做好,因为它与实习成绩紧密相关。报告过不了关实习就有可能不合格,实习不合格就没有这项成绩,没有这项成绩就拿不到学位,没有学位将来毕业时就不好找工作……我一边在灯下诅咒谩骂一边在电脑里整理着平时没有搜集完整的数据资料,临到拂晓时分才粗制滥造地赶完报表,最后还因为上午报告会上的瞌睡招来上司的点名批评,好不尴尬。
“向郭威学学吧。你的工作方法太个性化了,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了。”市长得知此事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虽然你们的工作不同,但本质上是一样的,再说建筑这门学问也很值得你顺便领会一下。”
“有艺术天赋的人,不需要参照任何规则和不要什么合理的步骤,可以直觉地产生美的杰作。”我振振有词地引用弗里茨·莱昂哈特的话来为自己辩解。
在航海之余我也读点有关桥梁学方面的书,以便在自己的调查报告中塞些建筑美学的杂货。我发现市长格外欣赏上个世纪国际桥梁界公认的知名人士、他的同胞弗里茨·莱昂哈特(Fritz Leonhardt)教授的桥梁建筑美学理论。其实莱昂哈特本不是建筑师,而是一位结构工程师。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市长年轻时曾是他的崇拜者,至今仍为没能赶上做他的关门弟子而耿耿于怀。
“不要断章取义地歪曲。”市长温和地喝住我。“紧接着这句话的就是:‘但是,有许多功能强加在今天的建筑和结构上,这就要求我们的工作必须包括有意识的、合理的和方法上的推论。’”
我惊叹他的记忆力。因为我背诵的部分是事先查好的,而他则能出口接出下文。
“也许你很聪明,能够用自己的方式独立完成别人需要合作的复杂工作,但是在现代社会中,已经没有那种缺一不可的螺丝钉了,任何一项工程的材料都是整体一块,就像我们的大桥。”市长已经不仅是在批评我的工作方式了,而是在宣讲一种工业文明下的价值取向。“在工业文明中,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地应该符合社会这条巨大的传送带的速度。”
不错,我感觉自己就好像是一个被扔上传送带的零件,不用人挥鞭子就必须拼命地奔跑个不停。
这就是他*的所谓工业文明!
事过之后我确实收了几天心,打算做一个人见人爱的乖孩子。但我不满意的是在这种所谓工业文明笼罩下发挥不出任何独到的个性,以及它对自然主义观点的粗暴践踏,而偏偏郭威对此却极为欣赏。比如说他甚至认为,在工业建设和自然环境二者必舍其一的时候,后者只好责无旁贷地做出牺牲。
“我知道我偏激,但必须有我这种偏激的人,才能以过正的姿态矫枉。”郭威为他的观点做出注脚。“比如说你想要让一群保守的古代人夏天都穿凉鞋,你上来就得要求大家脚上都什么都不穿!偏激吧?可只有这样对手才有可能与你妥协,最终达成穿凉鞋的协议。要是你一开始就提凉鞋的事,木履肯定脱不下来。”
“类似的观点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鲁迅。”郭威声明出处。“当时他说对付中国人就得这样,其实全世界的人都这德性。”
四
我决定向郭威虚心请教。一来是为了考证一下优等生对综合知识的了解程度,二来也是因为自己对将要提出的问题感到好奇。我至今还不很了解建桥的材料。当然,第一个目的明显带有恶意。
“简单地说……”郭威开始了他的解说工作。
“为什么简单地说?”从一开讲我就挑衅性地予以打断。“复杂点儿说不好吗?”
“我怕你听不懂。”郭威白了我一眼。
“其实你也不懂,毕竟郭工也不是生物学家对吧?”我刺了他一句,随即针对他惊讶的神态补充道。“我已经自学了一小点儿。”
“那好吧,在如今的工业文明下,谁也不可能懂得那么全面。”郭威没跟我多做计较。“目前我们使用的这种生物性建材,是前年的实验室成果,去年的诺贝尔奖,这些你知道吗?”
“知道,工程上的学名叫‘可控刚硅’或者‘无界面刚硅’,化学式我忘了。”我不再捣乱。“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用它。我要听通俗的说法。”
“通俗的说法……你知道贝类的硬壳是怎么长大的吗?”郭威也比较投入地进入科普角色。
“里面有破骨细胞呗——我用的词不一定对啊。”我想起中学生理学课上有关人类骨骼的知识:骨内有一种破骨细胞,不断地破坏和吸收骨髓腔周围的骨组织,以使骨髓腔持续扩大。“外面加紧建设,里头却有人捣乱破坏。结果这种破坏却是有建设意义的,它会使骨骼贝壳什么的越长越大,”
“对,刚硅的原理就在这里。首先——”
“它有生命!”我抢着说道,不是捣乱。
郭威看了我一眼。“它只是具有生命的某些特征,比如说主动生长,但不是生命本身。”
“能主动生长的东西居然不算生命?”我感到这种解释不通。
“能主动生长的东西多了,比如说水玻璃,把它扔在……”
“那不能叫生长!”
“好吧,咱们暂且不谈有关生命概念的问题。”郭威息事宁人地做了妥协。“总之,高强度的刚硅可以主动扩大自己的体积。”
“主动扩大自己的体积”——我很佩服郭威选择的这个说法。
对于刚硅的强度我略知一二,它恐怕是目前世界上刚性最强的材料了,只是由于生长——“主动扩大自己的体积”——的控制问题不好解决,因此始终没能进入实用阶段。
“从理论上说,刚硅的体积扩大是没有边界的,一旦开始生长——咱还是使这词吧——就难以停下来,目前我们还不知道它究竟会自己扩大到多大。”郭威比比划划。“如果有办法控制它的边界,它就能够按照我们的要求形成一个完整的刚性整体——比如桥梁。目前发现的边界阻碍有两个,一种是钢铁,……”
“不过贝壳可很脆,要是有谁想利用它恐怖一把可就糟了,堂堂白令大桥上的一颗小小炸弹就能威胁整个人类的命运。”讲解稍微有点专业我就听不下去了。但我刚想到过脆的材料不宜作为建材,另外一个属于工程学以外的问题却让我更加关心。“你刚才说它像贝壳,可是贝肉在哪儿?桥建好的同时就脱落到海里了?”我几乎有一种马上出去核实的冲动。
“我这只是比喻。不过你这两个问题正好可以一起回答。在刚硅中,这种生物性的‘壳’与‘肉’已经融合在了一起,这样就增加了它的韧性,因此绝对不存在你刚才设想的威胁。别说一颗小小的炸弹,就是8级以上的地震或者海啸, 都不可能动它丝毫。”郭威一字一板地对我说道。“而且我刚才说过,它本身并不属于生物,我们利用的只是它的生物特性,你也可以理解为它是一大堆在无意识状态下生长的细胞。”
“有细胞就是生物。”我坚持。
“我说的细胞也是比喻。”郭威承认。“我可以告诉你,目前涉及刚硅的许多理论都还不够完善。”
“那就不应该进入实用阶段。”我突然抓住了安全上的把柄。“为什么不先实验?至少先造一座小桥。”
“电脑已经给出了很好的模拟。”郭威针锋相对。“我们应该相信电脑。”
“幸亏人类还有电脑。”我嘲讽道。“我还以为它光会和国际象棋大师下棋呢!”激动使我忘记了还有电脑游戏。
“你用不着撇嘴。”郭威用同样的语气回敬我。“混凝土凝固及强度的理论在化学实验室里至今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人类住钢混结构的房子也快200年了吧, 19世纪刚起步的时候可没什么电脑。”
“看来控制边界的过程就像是……就好像是一条蛇,正在爬过河。”我无言以对,只好转移话题,思维奔逸地边琢磨边说打比方。“正在这时,你把它冻僵了。”
“你要非这样认为也可以。”郭威肯定认为这个比喻风马牛不相及。
“要是哪天这条蛇苏醒过来怎么办?”我说这话明显是在提醒郭威注意那则古老的寓言。“它会不会咬农夫一口?”
“放心吧,没有这个可能,大桥决不会出事。”郭威信誓旦旦。“在桥体整个被塑造完成之后,将在它的全身刷上三道综合隔绝漆。这种漆会有效地隔绝刚硅与空气之间的接触;48小时之后,所谓生物体便会因缺氧停止新陈代谢──或者说是死亡。”
“够残忍的。”我随口评论道。
“你吃肉吗?”郭威随即反唇相击。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我知道其用心之险恶。在现代工业文明下,任何所谓的温情都已经被人类自身的利益撕得粉碎。
“在施工的时候,为了保证建筑物或构筑物的生长方向,需要设置一些控制性障碍。以前是用金属条,而现在我们有了电磁场控制技术……”
郭威还在滔滔不绝,而我已经失去了兴趣。
五
为了避免刚硅蛇以圆心为中心向外扩张着疯长,不得不在外侧适当地方加置电磁场以控制。其实在其生长过程中在适当的地方适时涂抹综合隔绝漆也可以阻止它的荒谬进程,但这样做一来需要仪器观察和电脑控制,二来欠规则的边界会有违工业文明的原则。一切为了工业文明。
正在生长中的白色刚硅被我们形象化地戏称为“刚硅蛇”。
如果不考虑大张旗鼓的影响,本来海底隧道也是备选方案之一。自从上个世纪60年代日本青函海峡隧道开始施工,直至1990年10月30日被誉为“20世纪梦幻”的英吉利海峡隧道贯通,再到21世纪初叶完成的直布罗陀海峡隧道工程,无数条数十千米的隧道遍布世界各地,博斯普鲁斯海峡隧道甚至已成为伊斯坦布尔市地铁工程的一部分了,人类对此早已经验颇丰。关键在于藏身海底的隧道毕竟不如飞虹般的长桥具有足够的震撼力,在全球大陆最后的缺口上竖起一座纪念碑来,事实上等于在整个人类的心头拷贝了一部工业文明的宣言书。
“直布罗陀海峡最窄处12千米,最宽处也不过才43千米,因此本世纪初在其隧道上面建造的直布罗陀海峡大桥显然不够轰动。”市长曾经对我这样说过。
“只有中世纪的独裁者才会企图用巨大的纪念性建筑物使老百姓们感到渺小和软弱以进行恫吓和统治。”针对他的观点,我援引莱昂哈特教授的话不客气地进行反驳。“它们已成为历史。”
“别忘了,现在的大银行、大公司仍在这样做,以期给他们的顾客一个永久的的印象。”市长转述的则更加有理有据。“一个建筑物应该有其特性,它会给人以深思熟虑的影响。”
据说白令海峡大桥是市长工业化地球的20个计划之一。尽管这种英雄式的张扬有悖工业文明的平民性本质,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却不得不这样做。有时候需要以暴易暴,用大师来结束大师时代。旗帜的树立并不是为了赖以标榜引导者的骄傲,而是为了引导被引导者。
刚硅蛇分别从两岸顺利地生长着,就像洒在平地上的两片水渍一样在相互靠近。类似的材料最先在苏联科幻小说《100年以后》中被提到,作者基尔·布雷乔夫幻想“加大珊瑚细菌之间的空隙并浇上培养液就能生产房子”的章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本书写于1977年,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这种材料也确实应该出现了。
“桥够薄的!”我没话找话,以弥补昨晚中途放弃请教而去睡觉的不礼貌行为,另外我也确实有些惊讶。
“建筑上最忌讳肥梁胖柱。”郭威好像不很在意我昨晚的行为。
我没作评价,把目光瞄向桥下那些油罐车般的桥墩。但我现在不想和郭威发生争执,于是又换了一个别的问题。
“为什么要双管其下?”这对白蛇的巢穴是两岸的刚硅合成器,现在正同时执行着孵化并吐露蛇宝宝的工作;它们未来的功能将是桥端支撑。
“快呀。”郭威的回答简明扼要。
“那干嘛不从中间也扩张一把?”两条刚硅蛇已经分别走了1/4的路程。“在会师易北河之前先让柏林的地下抵抗力量中心开花一下多好。”
郭威还没开口,市长的声音便通过万能翻译器传了过来。“想法倒是不错,可惜当时柏林没有地下组织。”
我想我大概是伤着他的民族自尊心了。
“关键是因为没有着力点。”市长突然把话从隐喻状态变成直接状态,使我多少有些不适应,反应了一下才继续听下去。“只在两岸有用作支撑的受力桥墩……”
“中间也有。”我打断他的话——中间有那么多小胖子呢。
“中间的桥墩不是用来承重的。”市长说了一句让我莫名其妙的话。“你会发现刚硅梁根本没接触桥墩。”
用肉眼当然看不出来,但放大的电脑图像告诉我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明其所以然。
“白令海峡底部情况复杂,桥墩很难长期保持稳定。”郭威刚补充完这句话就被人叫走了,我看到市长总理全局,也就没再贸然相扰。
其实对于白令海峡的开发——色彩主义组织称为“破坏”——早就开始了。
本来白令海峡水深仅42米,最深处也不过52.1米,显然有一大块陆地被淹没在海峡南北海面下不很深处,而所谓海峡本是一座沟通两洲的“陆桥”。据地质学家研究,1万年前西伯利亚与阿拉斯加尚有地峡相连,人类最早就是经由此道前往美洲的。美洲现有许多动植物品种都起源于亚洲,当时居住在美洲的动物后裔还能自由地回乡“探亲串门”。后来由于冰川等原因,天然桥梁沉没,白令海峡生成。这种地形造成两洋间的深层水无法交换,北冰洋从10月到次年4月结冰,只有在5至9月温度较高、坚冰融化、水位下降的日子里,温暖的太平洋海水和寒冷的北冰洋海水才能分别沿海峡东西两岸流入对方的怀抱。
将近10年以前,在白令海峡以北的楚科奇海发现了地热资源,从此那条源于白令海峡的“亲潮”寒流再也没有出现,海峡也从此不再封冻。于是,航线被清理,航道被挖深,俄美加三国在北冰洋的港口也都可以接待来自太平洋的船只了。
繁忙的航运促进了贸易,这就更使得白令海峡大桥成为必要和可能。
刚硅蛇已经走过整个路程的2/3,问题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一架轻便的小型直升机突然从天而降,海面上的浪花旋即狂舞起来。一个人顺着舷梯爬下,灵巧而准确地站在了中央桥墩上面。直升机则停在半空摄像。
“色彩主义分子。”郭威嘟囔道。
很显然,这位勇士想靠自己的身体阻止刚硅蛇的会合。
市长仍保持着他固有的镇定,静静地看着位于中心的非暴力破坏者想出了办法:
“给这个濒危的珍稀动物划个保护圈不就得了。”
哄笑像微风吹过麦浪一样来去匆匆,电脑操作员开始用鼠标控制着什么。
刚硅蛇继续生长着,按照目前的速度,5分钟之内就会把这名英雄挤碎。这当然不是他的真正目的,他是在用身家性命赌博,希望在阻止刚硅蛇前进的同时也阻止工业文明对自然美景的破坏。我认为无论持什么样观点的人在刚看到这一幕时多少都会有所感动。
两条刚硅蛇几乎相吻。
两条刚硅蛇终于接合。
他听到一阵笑声后睁开紧闭的双眼,发现自己周围已形成一个小小的无刚硅空腔。他就像一个涉世之初的婴儿,双手扒着围栏很高的育婴床,困惑地望着四周的成人。后来张贴在网络新闻上的漫画果然做了如是描述,而且还在他的唇间加了一个奶嘴儿,题目是“我讨厌塑料奶嘴儿”,鲜活地讽刺了这帮前朝遗老遗少对工业文明的厌恶。
工程继续进行,甚至没有人去驱赶他。在两条刚硅蛇相遇之前,电脑便在他的周围加置了一圈柱状的电磁场,于是刚硅的生长区域绕过了他。
结果,一桩感人的壮举变成了一场无聊的闹剧。
我不知道结局如何,闹剧一开演我就撤了。当大家下工的时候,我已在酒馆醉得不醒人事,正被保安拖拉着架起。据说当时我匍匐蜷缩在饭店养鱼池的污水里啜泣,同时还恬不知耻地高叫着各种神圣的字眼。
我是因为心里难受。昨晚我告别郭威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去睡觉,而是来这里秘密地传递了一张纸条。它告诉承接者:一、明天大桥将要完工;二、你们准备的炸弹毫无用处。正是这一消息使他们仓促地改弦更张,导致了这场在全世界面前出乖露丑的滑稽举动。
作为一名坚定的色彩主义者,我成功地潜伏在了工程中心,尽管我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情报收集源。
其实在现代文明下通过电脑网络几乎什么都可以知道,完全没必要玩上个世纪初的间谍游戏。当时我心里就带着怨气。但是组织坚决认为通过网络调查和联系缺乏安全感,更青睐酒吧接头的陈旧把戏,对此我极为反感。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多的酒。
六
这大概是整个工程中最为壮观的一幕,只可惜上演时间被安排在月光之下,因此围观者寥如晨星,显然不及上次。当用普通材料兴建于一周前的各种高楼大厦教学设施正日趋成形时,桥墩却被乙炔吹管在水下一一烧断,然后任其顺水漂走,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大桥巍然依旧。
我几乎看呆了。
一座既没有桥礅也没有拱架更没有悬索但上面却有着众多楼房的大桥出现了。
开始我还以为是组织的人在行动,认真看了看那些操作者,发现里面有不少工程技术人员的熟悉面孔,工作也进行的有条不紊,不像是在破坏。想到自己因为酒醉睡了一整天,估计此时还没彻底睡够。
我的惊讶并非毫无根据,目前我对桥梁学可以说已初窥门径。传统意义上的桥梁共有梁桥、拱桥和索桥三种基本类型,后来又衍生出桁梁桥和斜拉桥。上述三种桥的排列不但依从于其发展顺序,也与它们的跨度有关:悬索桥的跨度远大于拱桥,而拱桥的跨度又比梁桥大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说,桥梁技术的发展史可以概括为跨度的发展史。上个世纪最长的桥梁是美国彭恰特伦湖Ⅱ号桥,它是预应力混凝土梁式结构,总长不过38.4千米,就有1526跨,标准跨径才25.60米; 澳大利亚雪黎港拱桥的跨径则达到503米;在梁拱组合体系桥中的跨径曾经以1981年英国一座悬索桥为最——1410米,可这一纪录很快就被跨径达1990米的日本明石海峡大桥打破。直到本世纪初,2000米跨径才被一座射线形斜拉桥所突破。我所看到的最近资料也不过是一座3500米跨径的竖琴形斜拉桥,而且尚在建造中。
我用电脑调看过白令大桥的设计图集。尽管图纸过于专业,除了总平面图外其他部分于我有如天书,但至少我记得桥梁下面是有桥墩的!
而现在,巨大的跨径居然接近了桥长,而且是无墩无拱无索的梁桥!这种梁结构在工程上被称为简支梁,这么长的简支梁在我看来绝对违反力学规律。
其实根本不必如此大的变化,计算之外的微小篡改都会导致天大的灾难。上个世纪初,具体地说是1907年8月29日,享有盛誉的美国桥梁学家库柏在圣劳伦斯河上建造魁北克大桥时,只不过在没对桥梁关键部位做相应加固的情况下擅自将1600英尺的桥长延长了200英尺, 就造成了大桥南端制动臂上的压力索发生弯曲而导致整个上层结构倾塌。这次事故在网络的工程技术区中有详细记录,与英国泰坦尼克号冰海沉没、美国三里岛核电站泄露以及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失事等灾难并列为世界工程技术史上的10大惨案。
因此我急于找市长问清究竟,可在指挥部和工地却处处扑空。
历史上的桥梁事故不胜枚举。我一边寻找一边回忆。美国工程师埃勒脱从1847年起用三年时间在俄亥俄河上设计建造的惠林悬桥,370.5米的跨径创当时世界纪录。桥的两大主索由6根单索组成,各有550条钢丝,直径和为14厘米,按道理说已足够结实,可还是在1854年5月17日的大风中不光彩地退休。
我终于在病塌上找到了市长,据他自己说并非劳累过度,只是偶染微恙而已。
“谢谢你来看我。”市长躺靠在床上,面前是一本精装的硬皮书。此情此景令我想起有关航海家巴伦支的一个传说:在新地岛他住过的房子里,桌上摊放着一本打开的《中国历史》。
“你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掌握了不少桥梁学的知识嘛。”听罢我的叙述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我读的那些教材肯定都过时了。”因为所有的桥梁学课本上都不会允许这种景像出现。
“对于蚂蚁来说,花园小溪上悬空钢桥的变形是微乎其微的。”市长居然使用了一个自然主义色彩很浓的比喻,令我十分惊讶。“只要材料在复合应力下的强度──当然主要是弯曲抗压强度──足够大的话,再长的简支梁也能应付。”
对此我沉默不语。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你的怀疑是对的,不可能没有拱。事实上有两份图纸。”市长笑笑,终于老实承认。“无论强度多大的刚性材料,终归抵抗不了地球重力的拉扯,难免会有自然沉降。一个解决办法是使用支撑,可是解冻后的白令海峡底部情况复杂,变幻无常,即使勉强下墩,为了保持长期稳定也需要常年维护,与其如此,还不如一了百了地不用桥墩,再说我也认为那样反映不出工业文明的壮观。如果搞成钢索牵拉桥,在风力影响下钢索的动荡会使桥上楼房的用户感到不安。因此我想到了拱形结构,而且为了不使拱形露出来,我不能采用上承式,也就是像贵国建筑学方面的祖师爷鲁班所设计的赵州桥那种结构。”
“李春。”我纠正道。“鲁班爷造赵州桥只是传说。”
“好吧。”市长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而拱架与桥体之间曲直相交的中承式结构也会露出一定的拱架。因此我决定使用下承式,也就是让刚硅拱架整个位于桥梁上方,同时在它的两边建造楼房,这样便可以把整个拱架挡住,使人们误以为它无墩无拱——实际上是真无墩而假无拱。”
“正盖的那些楼房都是摩天大厦吗?”对此我深表怀疑。“那么长的拱,只要稍微有一点曲率拱高就相当巨大,能遮住吗?”
“拱的曲率的确相当小,在中央地段你甚至会误以为它与桥面平行。”市长说这话时神情颇为淘气。“正在建设的楼房已经遮住它了,难道你没注意到它在楼群中的生长?”
我这才明白校园建设为什么要与桥梁建设同步。但我感到这种掩盖没有任何意义,这种刻意追求形式的做法根本不符合工业文明的原则。
“还是那句话,只是为了起到一种震撼效果。”市长同意我的看法。“数百年来,海峡为海上航行带来了方便,却也起着阻碍陆路交通的作用。随着政治经济文化交往的日益发展,在海峡上架设桥梁,实现海峡交通的主体布局,已成为一种迫切需要。而现在——”市长稍做停顿。“当公众普遍认为美学意识在当前我们这个唯物质主义的时代里正在逐渐衰退的时候,我唯一能够说服他们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可以表现的强大的工业文明就是美的。”
工业文明就是美的。我同意。但是这种美将付出代价。
“两边大厦中间路,这是一个独特的造型。从力学观点来说无泄可击,只不过是旧瓶装新酒,而从美学观点上看则显得格外出众别具一格。”市长的得意溢于言表。“我计划把这一造型叫做‘塔科马峡谷’。”
我不禁愕然得瞠目结舌。
“看来小伙子还真有不少桥梁史知识。”市长为自己刚才最后一句话所起到的效果沾沾自喜,微笑着挥挥手表示我可以退场了。“但我这个人从不迷信,甚至喜欢反其道而行之。”
七
每一名建筑工程师都了解这样一个事实:在上个世纪上半叶,横跨于美国华盛顿州普吉特海峡塔科马峡谷上的一座钢结构大桥被风“刮”断了。
我回到自己的寓所,再次观看网络中有关塔科马大桥悲壮的史诗般镜头:
1940年7月1日,造型优美的塔科马钢铁大桥建成通车。大桥刚投入使用就出现上下起伏的振动,引得许多人驱车前往享受这种奇妙的感觉。11月7日晨7:00,顺峡谷刮来的8级大风带着人耳不能听到的振荡,激起了大桥本身的谐振。在持续3个小时的大波动中,整座大桥的上下起伏竟达1米之多。10:00时振动变得更加强烈了,其幅度之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数千吨重的钢铁大桥由刚性变成了柔性,像一条缎带一样以8.5米的振幅左右来回起伏飘荡。高达数米的长长波浪在沉重的结构上缓慢爬行,从侧面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正在发怒的巨蟒。在整个过程中共振在不断地逐渐加强,但是谁也想不到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结局本来是设计师们应该预料到的,现在它马上就要发生了。
11:10,正在桥上观测的一位教授保证说:大桥绝对安全。可他话音刚落,大桥就开始断裂,教授沿着桥上的标志线安全地退了下来。就在这一瞬之间,桥上那承受着大桥重量的钢索在怪物般起伏的进攻下失去了束缚力,猝然而断。大桥的主体从天而降,整个拍落到万丈深渊。桥上的其他构件也难逃噩运,仿佛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各种构件像巨人手中的玩具一样飞旋而去。当时正在桥中央的一名记者赶忙钻出汽车,拼命抓住桥边的栏杆,用手和膝盖爬行着脱了险。整座大桥坍塌了!车里的小狗和汽车一起从桥上掉落,成为这次事故的唯一牺牲者。
在观看这些镜头的同时,由于近来对桥梁发展史的偏爱,我专门注意了塔科马大桥的跨径——853米。
网络有关区域除了存有事故本身的资料,还张贴有许多有趣的轶闻,比如——
事故发生后人们才得知,大桥投保额达800万美元的保险金早已被保险公司的一名外勤工作人员私吞,为此他当然锒铛入狱。不过这名贪污犯讥诮地指出,假使此事再晚发生一周他就能逃脱干系,因为那时大桥管理人员将取消所有的保险合同,他们坚信大桥安全可靠万无一失。当地银行本来在桥边立有一块招牌,宣称他们的银行“像塔科马大桥一样可靠”,可大桥一塌他们慌忙把它拆除了。
再比如——
大桥坍塌后州长在演说中声称:“我们还要照以前那样建造一个完全一样的桥!”著名工程师冯·卡门听说后马上给州长拍发了一份电报,“如果你要照以前那样修建一个完全一样的桥,那它就会完全照以前那样倒塌在完全一样的那里。”
“塔科马大桥毁于共振。”在我的虚心请教下,郭威向我解释了冯·卡门看似诅咒的警告。“对于加劲钢板梁悬索桥来说,当桥面距离空旷水域的水面较高时,风力就会使它们发生振动。因为当稳定的层流风吹向障碍物时,风力将分流绕过其断面而形成交替周期性的涡流脱落,这又被称为冯·卡门涡流街——懂吗?”
“不懂。”我诚实地摇头。
“说的通俗一点,流动的空气在绕过障碍物时会迫其产生振动,当振动达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引起障碍物的共振,共振使振幅逐渐增大,桥没有不塌的。这懂吗?”
“你一开始就该这么讲。”我说。“当时的风速好像才每秒钟19米。”
“不小了,时速快70千米了,马路上的汽车跑出这个速度很容易。再说共振对于建筑物和构筑物的危害程度并不仅仅取决于风速大小。”郭威进一步阐述这一问题。“英国也发生过一起类似事件,1831年一队士兵通过曼彻思特附近的布劳顿吊桥时,整齐的正步使桥梁发生共振而倒塌。从此以后军队规定,士兵在列队过桥时应改走便步,以免共振毁桥。”
明天将进行白令大桥的剪彩仪式。是夜,我反复流览塔科马蒙难的镜头,每次重温都有一种巨大的伤感袭上心头。我认为这种情感源于担心文明被摧毁的一种恐惧。
我在观看上个世纪那部恐龙影片时的感受可以印证这一点。
当我目睹中年科学家为救护险境中的三名同伴而被恐龙撕吃时,当我看到男主人公为掩护情人女儿挺身而出主动吸引恐龙注意力时,我没有丝毫感动;但是,当我看到整个人类队列被巨大的低等生物恐龙所驱赶着疯狂奔跑的时候,当我看到两双本应操纵键盘的手不得不为生存而拼命挖掘泥土最后却依旧未能如愿逃生的时候,我禁不住热泪盈眶。个体的牺牲已很难唤起我的情感,只有在文明被践踏时才会使我感到深深的难过。
事实上,我感到自己正在一天天地被工业文明所询唤,在它巨大的笼罩之下金属般冰冷的逻辑已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刻。在强大的工业文明面前,我一筹莫展;在强大的工业文明面前,我目光游离;在强大的工业文明面前,我徘徊犹豫。
郭威告诉我,塔科马悲剧使后来的悬索桥设计出现了以下的形式,美国工程师采取的解决办法就是采用高达10到12米的加劲桁架,并在桁架的顶部和底部设置风撑,这样产生的强大抗弯刚度和抗扭刚度可抵抗产生振动的风力影响。后来重新建造的塔科马大桥就采用了这种桁架形式。但是,由于抗风稳定需要而产生的这种形式使悬索桥的美学质量受到很大的影响。
美学质量!这也就是市长为什么不肯要桥墩、明拱和悬索的原因。但是我认为他忘记了他所崇敬的莱昂哈特老师的一句话:“质量和美必须统一起来,质量居第一优先的地位。”
在后来的半个多世纪,桥梁界引用航空工程的成果深入研究了有关桥梁的风振问题,而且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但是早在事故发生后13年,这位莱昂哈特教授就曾就此向美国一些桥梁工程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认为首先要避免产生造成桥梁危险性振动的风力,而不是通过增加桁架箱梁刚度的办法来抵抗风力,增大桁架的做法甚至会增大风荷载。这种设想可以通过选用具有良好主动性能的桥面来实现,这样的桥面气流不致产生涡流,同时由于风力产生的反力也将大大减小;仅仅用一根缆索悬吊桥面就可以进一步防止振动产生的危险性扭转,单索悬索桥就是在这个思路指引下产生的。
还是回到镜头中来,因为在这里我得到的已不再只是桥梁史的经验和教训,而且还有具有重要意义的启迪。
在整个倒塌过程中,时间漫长得好像延续了数千年,其实仅仅只过了五秒钟。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五秒钟里,横跨塔科马峡谷的大桥结束了它那作为连接陆地桥梁的历史使命,一跃而升到技术史上令人刻骨铭心记忆的前车之鉴地位。工程史上的这一严重教训成了后世所有工程师工作中的座右铭,提醒他们在设计中必须对所有可能的潜在因素进行周详和综合的考虑,因为这正是设计现代巨型工程时绝对不可疏忽之点。
然而,现在我已经发现了白令大桥的疏忽之处:他们没有考虑到在48小时之内综合隔绝漆损坏会发生何种情况。这次工程上马得毕竟过于仓促。
即便是在《100年以后》中作者还曾提到:“要是不喜欢这座房子,那么就往上面浇溶解剂,然后把灰尘打扫干净就行啦。”
偏巧,我们——色彩主义组织——的计划也被称为“塔科马峡谷”。当然我们的意思是,让白令大桥像塔科马大桥一样寿终正寝。
八
大桥雄伟壮观,大桥简洁美丽,大桥旖旎迷人。
蔚蓝色的天空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世界第一桥的剪彩典礼就要开始了。剪彩人是联合国秘书长田原。
市长、郭威以及许多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已经来了,我们在宽大的桥面公路上列队等待。等待时我思绪万千。
我曾经做过一个浪漫主义色彩极浓的梦。
我梦见自己置身太平洋中——那肯定应该是在一条船上,远远地眺望着北方的白令海峡大桥。在我目力所及之处,阳光弥漫,水天一色,一条白色的亮线明确地横亘在两块模糊的陆地之间,宛如波折号一般连接着两端的句式。我就像一条小人鱼,观赏着远亲的辉煌成就。
我梦见自己置身北冰洋中——那似乎是在一架直升机上,很近地观看着南方的白令海峡大桥。由于逆光,这回我所看到的是一条黑色的线条。大桥这一侧虽然寒冷,但冰山却已开始消融,正经历着极地之春;大桥那一侧水光涟滟,金光闪闪,吸引着我的视线。我像一只极地鸟,试图飞越彼洋,却数次难以成行……
后来我意识到,在这个梦境当中,虽然我的视角反复变化,但我还是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放大。事实上我并非位于人类的任何交通工具上,而是以一个巨人的姿态在观瞻这小小寰球上的艺术造型。
今天的天气恰如那场梦境,在这美丽的景色中,我将要完成我的任务。
那不是市长布置给我的工作,也不是学校布置给我的课题,而是色彩主义组织布置给我的神圣任务。
根据组织中的科学家研究,著名的专利产品综合隔绝漆虽然难溶于各种有机溶液,但毕竟还是有它的弱点。由于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使他发现这种固执的有机物居然溶于血红蛋白。在他实验室的器皿中,各种血型的血液已使综合隔绝漆发生多次溶解;同时的附带结论还有:血液对于刚硅的生长具有强烈的催化作用。
要想使白令大桥桥面上一块足以发生连锁反应的综合隔绝漆溶解,至少需要3升血液。而这么多血,只有一个具有生命的人身上才能提供。
于是,组织给我的命令是:利用自身的血液溶解尽量大面积的综合隔绝漆。这样做的效果将使仍具有新陈代谢能力的刚硅蛇重见天日,同时血液又将催化刚硅并使其迅速地疯狂生长,很快,桥梁自重就会超过暗拱的承载能力,结果不言而喻,白令大桥将不可避免的坍塌。之所以选择我来执行这一自杀性行动,是因为在联合国秘书长前来剪彩之际,整个组织里只有我才有可能出现在桥上。
工业文明就是美的。我同意。但是这种美将付出代价——血的代价!
在我的内心中充斥着一种深深的巨大悲哀!对于48小时内综合隔绝漆的损坏问题,组织与我是同时想到的,可是他们竟然相信所谓“人类血液能够溶解综合隔绝漆”这种有如中世纪迷信般的荒谬理论!
但是,我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令。我与色彩主义组织的宿缘极深,从我一出生便始终接受着这种扭曲的教育,要求我执着地捍卫它,甚至不惜为它献出生命。
等待。我在脑中来回放映着网络上各种桥塌的镜头;
等待。我在心中反复回忆着噩梦中多次叠现的景像。
昨夜我已经梦见,市长早已洞悉了我的企图,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一行为对大桥将丝毫无损,因此不予理睬,或者正好做反面教材;
昨夜我已经梦见,组织首领早就清楚这一举动无聊透顶,只是为了在解散组织之前给自己和所有落伍的坚守者一个有力的嘴巴;
昨夜我已经梦见,所谓科学家承认自己在伪造实验结果,器皿中的综合隔绝漆分明是经血液36小时浸泡后被玻璃棒捣烂的,我将成为欺世盗名者的牺牲品;
昨夜我已经梦见,早已作古多年的华盛顿州州长告诉我,市长之所以能够成功,就是因为塔科马大桥已被重建并至今屹立如初;你们之所以必然失败,就是因为塔科马悲剧已成为往昔的教训和追忆;
昨夜我已经梦见,为了整个人类谋取利益的联合国秘书长在哭泣,在她眼前是我为了整个人类谋取利益而捐躯……
昨夜我已经梦见……
我使劲摇了摇头,排遣掉扰乱心绪的沉思杂念,抛弃掉动摇意志的内心独白。同胞联合国秘书长亲自驾驶的轿车再过几个小时就要上桥了,我不能等到那个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切开动脉,同时打破混有阻止血凝的柠檬酸钠和枸橼酸钠瓶子。迷幻药物会使我感觉不到丝毫痛苦,我们不得不靠工业文明来反抗工业文明。
我既不是什么生命价值不受重视的克隆人,也没被什么控制电极连接在脑中,只是我觉得,人总是应该有点信念的,尽管这种信念腐朽而陈旧。
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飞溅到周围人的身上。对不起了,市长,郭威,还有其他所有的朋友,我把你们雪白的漆黑的米黄的西服弄脏了。
我看见殷红色的液体漫过国际日期变更线,正在逐渐淹没着时间的划分。我的热血正在从明天流向今天,或者说正在从今天流向昨天。但无论如何,历史会依旧向前。
我坚信,尽管新的白令大桥可能很快就会被建起,尽管我的举动也许不能改变整个人类发展的进程,但是,历史依旧会承认和追述我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在我抛洒热血的地方,会树立起一座永恒的丰碑。在叙述我光荣业迹的墓志铭前,会有无数的多情少女为之动容甚至落泪……
附录:中国电视纪录片《白令桥横》镜头一组
一名女节目主持人迎风而立,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满头满脸。
“观众朋友们,现在在我脚下的是一年前建造的白令海峡大桥,它以雄伟壮丽的优美造型横跨在白令海峡上面。白令海峡位于亚洲大陆东北端和北美大陆西北端之间,北连北冰洋的楚科奇海,南接太平洋的白令海,是沟通北冰洋和太平洋的唯一通道。海峡水道中央既是亚洲和北美洲的洲界线,又是国际日期变更线,过去,还充当了俄国与美国的国界线。而现在,以白令大桥为主体的白令市已成为第一座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国际城市。白令大桥在两洲人民之间真正实现了越过时空相见的奇迹。”
女主持人走到国际日期变更线纪念碑前。
“这里有一块纪念碑。”女主持人念上面的字迹:“国际日期变更线。”
镜头特写:雄伟庄严的纪念碑面。
“我现在正跨在国际日期变更线上,我的身体同时位于两天……”
镜头特写:象征国际日期变更线的醒目白线。
女主持人绕到碑的背面。
“它的背面也有字。”女主持人念上面的字迹:“白令大桥剪彩处。”
镜头特写:美丽壮观的纪念碑面。
“这里是伟大的大桥剪彩处。一年以前,联合国秘书长在这里成功地进行了剪彩仪式。”
资料镜头:来自中国的第一位女联合国秘书长田原。下车;挥手;剪彩;鼓掌。
“从那一天起,白令大桥的一切建设就都已走上了正轨。”
镜头移动。一对青年情侣在喂食鸽子,安祥而恬静。背景是大桥区的一隅,校园建设正在和平而迅速地进行着。
镜头拉开。在纪念碑的周围,一畦鲜艳的玫瑰在迎风怒放。
小记
在白令海峡上建造洲际大桥,早已被众多展望21世纪的计划所列入。但假如真的利用那两个小岛,实在有碍大桥的美观;可是若非如此,材料和造价问题就会被提出来。因此我除了凭空设想出几座城市、桥梁以及楚科奇海地热资源之外,还构思了新材料刚硅的研究和国际间大合作,其他科学论述基本符合事实。其实仔细想来,社会学意义上的幻想似乎比科技上的发展更容易实现些。但无论最终是怎样一种结果,工业文明已势不可挡,我坚决反对那种单纯为自然而自然的论调,认为在现代社会中一切纯感受、非量化的观点都应该被抛弃或逐渐被抛弃。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没有大师的时代,个体永远只能屈居次要地位,凡自诩英雄者理应遭到历史的嘲笑和唾弃,并希望借此文昭示上述观点。另外,此文谨献给重庆市的科幻迷田原,在她──一个集智慧、容貌、活泼以及人品于一体──的完美形象中,我看到了工业文明的力量。
本文完成于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