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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兴诗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儿童文学|科幻小说|原创|台北

  一,月球 X日 18时:夜空母星异相

  玫瑰色的太阳火球慢慢沉下去了,月面转瞬就变得十分黯淡。在最后的霞光映照下,远远近近的笠形山丘,像是一只只蹲伏不动的怪兽,使眼前的异星风光显得更加神秘荒诞。
  严士先和一个衣衫褴褛的伙伴,并身站在铺满砂砾的荒地上,面对暗沉沉的宇宙,缄默着一声不吭。
  这里是太空遗忘的角落。他们是地球的弃儿,被母星遗忘的不幸者。
  他们曾经诅咒了千遍万遍。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个该死的点子。把地球上一切不为社会喜欢的人,包括杀人犯、强*犯、小偷、*女和失意政客,当然也包括革命者、思想犯、政治犯,以及一切被视为危险和可疑的人物,统统流放到这里,达到所谓净化地球的目的。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日日夜夜眼望天外的故土却不能归。比当年囚禁拿破仑的厄尔巴岛,流放俄国十二月党人的西伯利亚更加防备严密,决不会有任何人越狱逃跑。更加麻烦的是,由于月球上没有空气,包括管理人员和所有的囚徒在内,全都生活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玻璃天棚下面,只有棚内才有充足的氧气供给。倘若没有配备特殊的氧气面罩,即使外出半步也别想活命。可怜的流放者一旦踏上月面,除非遇着大赦,昭雪遣返,便注定了要在这个荒凉的广寒宫里终老一生了。
  夜,无限寂静。现在,在月野的另一边,流放者们的母星升起来了。亮闪闪的,活像是一个硕大无比的银盘。
  严士先情不自禁抬头望了一眼,忽然失口喊出了声。
  “瞧,那是什么?”他头也不回地对身边的伙伴说。
  伙伴眯着眼睛仔细看,果真瞧见漂浮在夜空里的地球表面,此起彼伏地迸发出一串串异乎寻常的小亮点,像是千眼妖魔的眼睛,显示出不祥的征兆。
  火光,这是火光。
  决不是通常的火灾,也不是森林大火。因为伴随着这些遍地燃亮的火光,似乎还伴随着剧烈的爆炸景象。
  瞅着这些不平常的火光,伙伴担心地问:“地球上发生原子战争了吗?”
  黑暗中,另一个伙伴不无庆幸说:“好呀,多亏我们在这里。要不,也会像当年广岛居民一样遭殃了。”
  “不,”严士先轻轻摇了摇头说,“这不是战争,是火山爆发。”
  严士先是阅历丰富的地质学家,由于旅居境外时,说不清是种族歧视还是误会,也被无辜流放到这里。作为一个专家,他的判断自然不容置疑。
  他们屏住气息,不再多说一句话。像是一个局外人,观察一个庞大无比的地球仪似的,聚精会神辨别着此时此刻母星上那些发光的亮点的位置。
  冰岛、意大利、土耳其、东非大裂谷,以及环绕太平洋两岸所有的火山带,甚至包括南极大陆在内,几乎他们所知道的一切火山全都复活了。还有许多平时不为人们注意的断裂带,也闪烁着一阵阵红色的亮光,显而易见是从一条条地裂缝里迸发出的地火。地球上一派火光熊熊,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火星。
  透过漆黑的长空,严士先目不转睛注视着东亚“花彩列岛”中的一个岛屿。这是他的故乡,台湾最北端的一个小小的亮点。
  啊,台湾,那岂不是他的家园。那个亮闪闪的发光点,岂不就是他十分熟悉的台北郊外的大屯火山群吗?他感到纳闷的是,当史前第四纪更新世末,桃园台地砾石层堆积后,早已停止活动的这些覆盖着林木的死火山和休眠火山,为什么忽然一下子随着别处的火山喷发,也重新动起来了?
  不容否认的是,就在台北市郊不远,那里也有一个终日冒出烟雾的硫磺谷,到处都是喷气孔和温泉,表明这儿有的火山还有一些儿生命迹象。但是大多数火山毕竟已经平息了许多世纪,怎么可能一下子统统激烈活动起来?
  这必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事件,他用尽了积存在脑细胞里的一切知识都无法解释。一股冷飕飕的寒流陡然袭过了他的全身,使他禁不住发出一阵震颤。
  燃烧的台湾,苏醒的大屯火山群,会不会给书珍和孩子带来麻烦······

  二,台北 X日 18时:窗外无名火光

  台北,正是皎洁的月夜。可是今宵却无人入眠,更加没有人有心情赏月了。
  李书珍紧紧搂着孩子,惊恐地望着窗外的火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斜坐在对面沙发上的邻居太太也放下了手中的毛线针,和她一起望着火光发怔。
  李书珍问:“什么地方起火了?”
  邻居太太朝窗外瞥了一眼说:“好像在士林、北投那边,隔得还很远。”
  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时不时还传来一阵阵闷雷般的爆炸声。使人捉摸不透,这是一场寻常的火灾,还是别有原因。
  李书珍猜测说:“莫不是军火库和汽油站出事了吧?”
  邻居太太站起来看了一眼说:“这不太像炸药和汽油爆炸。打电话问一下,就知道情况了。”
  她说着就拿起话筒,急速地拨了一连串号码。奇怪的是无论消防队、警察局、电台、电视台和报纸,统统无法接通。
  “所有的电话线路全都占满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回过头,一脸茫然地说。
  “让我来试一下吧。”李书珍想起一位好友,一个退休记者万中柱。虽然他已经老了,但是作为一个思想敏捷,行动活跃的老社会活动家,也许比平常市民多知道一些情况。
  电话接通了,万中柱在电话线另一端仅仅来得及急促吐出几个字:“大屯火山!”声音就一下子中断了。不知他要立即赶赴现场调查,还是电话线路出了问题,更加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不过李书珍和邻居太太终于弄清了情况。原来这是火山爆发,和近处的市区火灾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提起大屯火山,李书珍心里有些纳闷。上周周末她还带着孩子进山去玩,望见矗立在群山中的大屯火山还是好好的。怎么连警报也没有,一下子就爆发了?
  她一时琢磨不透,这场火山爆发会有多大的影响,忧心忡忡地半对自己、半对邻居太太说:“那边火山爆发,不会影响到这里吧?”
  邻居太太定住了神,安慰她说:“放心吧,中间还隔着基隆河和整个台北市区,无论如何也烧不到我们这里来。”
  话虽是这样说,李书珍却总有些放心不下。火光和远处隐隐的爆炸声,加上尖声呼啸飞驰而过的救火车、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扰得她心神不宁。这个恐怖的夜晚,到底会带来什么结局呢?
  似乎和她的思维相呼应,窗外陡地又窜起了一派更加明亮的火光,伴随着越来越猛烈的爆炸声响。熊熊燃烧的火焰不仅映红了整个夜空,把天上一轮明月也映得红通通的,似乎会把贴着李书珍面孔的窗帘也点燃起来。
  窗外,忽然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和喧嚣的人声。这事,有些不对劲了。
  邻居太太打开电视,屏幕上的播音小姐一副凝重的面容,声音明显有些不自然。
  “市民们,刚才的一响,是七星山爆炸。距离台北市区还远,请大家务必保持镇静。”
  啊!七星山也活动了,一步步朝着台北越逼越近。李书珍闭着眼睛也能想像,当火山爆发的时候,一股股滚烫的熔岩流顺着山坡,向人烟稠密的地方淌流过来,会毫不容情摧毁沿途的一切。树林、房屋、桥梁、道路和蚂蚁般奔跑的人群,转瞬间全都变得灰飞烟灭。从窗外传来的一阵阵疯狂的叫喊和汽车喇叭声,她也可以想像到,整个大台北的人一定都跑出了屋子,拥挤在露天广场和街头上。所有通向外界的公路必定都塞满了车流,到处都是外逃的人群。狭窄的基隆河是一道脆弱的防线,谁知它能不能挡住不断滚滚推进的火焰的脚步呢?
  天哪!台北莫非会变成第二座庞贝古城?
  在这个非常时刻,她和孩子怎么办?留在屋子里不动,还是随着大流往外走?
  她望着邻居太太,邻居太太也望着她,两个女人无声地默默对望着。不懂事的孩子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过了好半晌,邻居太太才缓过神来,抬头轻轻对她说:“关在屋子里不是办法,出去看一下也好。”

  三,月球 X日 19时:板块漂移

  冷漠的月球上沸腾了。操着不同口音的流放犯们拥挤在一起,像古时观看日蚀灾难天象的惊惶人群似的,对着悬浮在夜空里的地球指指点点,焦急地大声议论和争辩,一个个神情异常激动。
  严士先的忧虑不是多余的。一系列不平常的火山爆发,已经引起了严重后果。现在即使没有经过特殊专业训练的普通人,也能看出地球出了大问题。
  情况明摆着,再清楚也没有了。人们熟悉的地球图形已经有些走样。五洲四洋中的一片片陆地仿佛生了脚似的,纷纷离开原来的位置,发生不可思议的扭曲和移动。
  有人还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低声喃喃说:“这是空气折射的影响吧?”
  黑暗中,立刻有人大声斥责他:“笨蛋,我们头顶上是绝对真空,哪有空气折射?”
  “那会是什么呢?”一些人转身望着严士先,期望在他们中间唯一的地质学家,能给一个满意的回答。
  严士先也惊呆了。歇了好半晌,才从紧闭的嘴唇里机械地吐出几个字:“板块漂移。”
  板块漂移是常见的地质现象,往昔得要用数以亿万年的尺度来计算,为什么忽然加快到这个程度?连同同时发生的全球性火山剧烈活动,就更加不可思议了。这场空前未有的灾难的诱因是什么,难道是一次地心岩浆大迸发?
  不,这决不可能。打从地球诞生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可怕的灾变。
  诱发这场灾难的原因,只能是一种惊人的非常因素。
  严士先猛然想起了,自己在监狱管理大楼的路边,偶然拾起一张旧报纸。许多国家竞相进行深层地下核爆炸试验。一次比一次更深,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是不是一系列极端猛烈的深层核爆炸,引发了火山和板块活动机制,才造成了这一场空前的灾难?
  他又想起了,几天前一颗巨大的星球紧挨着太阳系擦边而过。它的巨大引力造成了整个太阳系的行星和卫星系统运动规律紊乱。包括地球和月球在内,自转突然加速运转。地球毕竟只是宇宙中的一粒沙尘,无法抗拒强大的宇宙力量。如此强大的非常外力影响,会不会引起板块突然漂移?
  要不,就是地球内部爆发了一场前所未知的激烈变动。
  不管什么原因,只由于地球和人类都太渺小。人类积累的科学知识,实在微不足道。
  多么愚蠢的人类!多么无知的“万物之灵”!在浩瀚无边的大宇宙面前,多么渺小的人类!
  可是现在他再也没法沉住气多想一下了,周围人群发生了骚动。有人大声喊叫:“我们不能呆在这儿,眼睁睁看着不管。”
  这一声呼喊,一下子就点燃了人们心头的无名火焰。一个个暴跳如雷,歇斯底里般的又喊又跳。
  “回家去!”
  “我们要和亲人死在一起。”
  “回家!”
  “回家!”
  “·······”
  喊爹叫娘的凄厉声音震动了荒凉的月野。在昏晦不明的地球辉光映照下,很快就聚集了一大群,一窝蜂涌向建在一座环形山顶的监狱管理大楼。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怨仇,全都一股脑儿倾泻在那座架有无线电天线,安放有天文射电望远镜的黑色玄武岩石头碉楼上。

  四,台北 X日 19时:火圈里

  李书珍紧紧牵着孩子的小手,跟随着邻居太太,挤在乱糟糟的人群里,焦急地四处打听消息,想尽可能多了解一些情况,决定应急的办法。
  人们的议论千奇百怪,无不耸人听闻。
  一个刚从出事地点逃出来,额头裹着沁血的绷带的男子,绘声绘色地描述说:“地上淌着火河,天上撒落烧红的石头雨。到处都在起火冒烟,简直像是掉进了地狱。”
  另一个中年妇女也神情激动补充说:“我亲眼看见,观音山、纱帽山、辨天山、磺溪山也冒火了。南边的山脉也靠不住。台北掉进火圈里,在劫难逃了。”
  有人神情颓丧说:“想坐飞机跑也不行了。熔岩流已经切断了桃园直达公路和1号、4号公路。桃园国际机场已经完全封闭了。”
  有人似真似假说:“听说阳明山医学院和荣民总医院也烧起来了,所有的病员都在紧急转移。新受伤的人无处送,有的就死在街头。”
  还有一个老者叹气道:“你们看,河水正在上涨,一定是熔岩流堵住了淡水河口,河水正在倒流。这是天意难违。不被烧死,也会被水淹死。”
  街头上的马路消息真是林林总总,使人一时真伪难分。
  李书珍记起了,曾经听士先说过,史前时期的火山熔岩流曾经堵塞过淡水河,使台北盆地成为一个山中大湖。此时此刻的情景,莫非远古的历史又要重演,人人都将成为鱼鳖?
  唉,士先在身边就好了。
  她禁不住抬起头,隔着漫天的烟尘和火光,寻觅天外的月亮。团团的月面朦胧不清,两下相隔十万八千里,谁知士先此刻是死是生?他是否知晓人间的灾难,忆想起她和身边的幼儿?
  眼泪不由扑簌簌流下来。她,真命苦啊!
  邻居太太劝她:“严太太,不要伤心难受。我也孤寡一人,难中都是姊妹。要死、要活,我们在一起。”
  李书珍感激地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正要转身,从人丛中挤出去,忽然脚下的地皮像发疟子般抖动起来了。许多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被推来搡去的人群践踏着,发出凄厉的喊声。
  人们顿时醒悟,大屯山和七星山那边的灾难,已经顺着地脉传递到这里来了。有人尖声叫喊:“地震!”原本纠结在一起的人群,立时向四周散开。
  他们想走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紧接着又是一阵更加猛烈的地震波,坚硬的地皮像波浪一样上下起伏。一股看不见的冲力笔直穿过大街,朝对面的街区冲去。力量所及之处,房屋像搭起的纸牌般纷纷坍倒,飞溅起成团成片的尘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这场剧烈的地震波冲击下,必定电缆全都损坏了,远远近近残存的房屋和街灯柱上的灯光一下子熄灭,使困在街头的人群突然坠入一团漆黑中。霎时间,呼喊声、呻吟声、咒骂声,喧嚷成一片。断裂的屋梁和染满血迹、灰尘的肢体遍地横陈。人们像没头苍蝇似的,跌跌撞撞东奔西逃,铸成了一幅活脱脱的地狱场景。
  李书珍被人群推挤着,站不稳脚跟,也往前一倾,跌倒在地上。多亏邻居太太奋力把她拉起来,才没有被仓皇奔逃的人群踩死。在不住跳跃上窜的火光映照下,回头一看,身后的房屋像是融化在空气里,已经不见原形了,只留下一堵残缺不齐的高墙,一团团随风弥漫的尘土。李书珍居室窗口的窗帘还高高悬挂在原处。由于背后空荡荡的毫无遮掩,被一股风吹卷着飘得更加厉害了。
  她们就这样两手空空,带着一个啼哭的孩子,被命运一下子抛到毁坏得不成样子的街头上。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李书珍紧紧搂住孩子,两眼惊恐地望着邻居太太,心里失去了一切主张。
  邻居太太毕竟年纪大些,沉住了气,且不回答李书珍的问题。凝神瞑目,双手合十感谢冥冥中的神灵,口里喃喃念叨:“谢天谢地,我们总算捡了一条命,这就好!”

  五,月球 X日 21时:暴乱的囚徒

  睡眼惺松的监狱长披着衣服坐起来,望着窗外喧嚷的人群,不由心中有些纳闷。在这个远离母星的天外飞地,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类似事件。这些狂呼乱叫的囚徒们想干什么?难道他们真的胆敢造反,妄想返回地球去吗?
  他心里想,这些家伙和人世隔离太久,心理早已变态,必定都发疯了。必须给他们一点颜色看,让他们明白自身的处境,才会老老实实低头服从管教。
  他打定了主意,拿起扬声器走到阳台上,对簇拥在外面的流放犯们大声训斥:“赶快解散!不许在这里闹事。”
  说也奇怪,往日服服帖帖的流放犯们,忽然一反常态,不仅不听命散开,反而越逼越近,高声喊出他们的要求。
  “我们要回家!”
  “不行!”监狱长斩钉截铁回答,“难道你们不明白监规吗?无端闹事者一律处死。最轻也要发配冥王星,永世看不见地球的影子。”
  他刚说到这里,黑暗中就有人操着浓厚的爱尔兰土音,在人群里大喊大叫起来:“请你看一下地球,再给我们说话吧。”
  监狱长心里想:“啊哈,原来是一只爱斗的爱尔兰公鸡。必须先拿他开刀,才能杀一儆百,镇压得住这场暴乱。”
  “你是谁?站出来让我看一下你的臭脸”。他傲慢地对人丛中那个爱尔兰汉子厉声喝叫。
  想不到的是,那个看不见的爱尔兰人还没有挤出人群。一个身材瘦削的黑头发亚洲人却排开身边的伙伴,挺身先站了出来,昂首走到碉楼外的铁栅栏边,和两个警卫迎面对峙。一股雪亮的强光灯立时就攫住了他。监狱长认出了,这是一个从美洲某国遣送来不久的重大科技事故的嫌疑者。由于案情一时不明,防止他逃跑,委托月球监狱暂时看管。一旦查清情况如不属实,就将会遣返地球。他的代号CH281225,名叫严士先。他的身份和别的囚犯略有不同,想不到他也会搀合在这伙人里惹是生非。
  “你想干什么?”监狱长恶狠狠盯住他喝问道。
  严士先在耀眼的强光灯照射和虎视眈眈的警卫逼视下,不慌不忙手指着天上的地球,对他说:“请您自己看一下,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吧。”
  这是一个奇怪的回答。傲慢的监狱长对他的建议毫不在意,轻蔑地讽刺他说:“你有千里眼,看见了联合国大厦门前,飞来了几只讨厌的苍蝇吗?”
  他的嘲弄引起身边警卫们一阵哄笑。
  谁知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国人却十分沉静,再次提醒他:“监狱长先生,地球也是您的故乡。请您耐心看一下,再考虑怎么说话吧。”
  这番话的音调不高,声音极其平和,却蕴有一种不容抵御的力量,使监狱长和全副武装的警卫们感到有些纳闷,不由自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瞧见地球表面冒出一串串奇异的火花,熟悉的地图图形也有些变样了。
  “这个中国人不简单。”监狱长心里暗自惊叹了一声。现在他没有心情在这里和闹嚷嚷的流放犯们纠缠了。为了弄清情况,他急忙转过身子,三脚两步朝屋顶平台上的天文望远镜跑去,眼睛紧紧贴着镜片,朝他最熟悉的地方细细检查,立刻吓得脸色煞白。
  啊呀!纽约的心脏曼哈顿岛,真的成为一座四不沾边的孤岛,完全脱离了大陆,漂浮在白浪滔天的大西洋上。
  难怪这些流放犯胆敢聚众闹事。他们一定想趁母星出事的时候,无暇顾及天外领地,造反夺取月球的控制权。
  监狱长顿时睡意全消,本能地抓起通往母星的热线电话,接连呼唤了好几次毫无回音。只得手臂无力地放下电话,转身对早已列队警戒的警卫士兵作了一个手势。士兵们立刻举起手中的武器,作出瞄准发射的样子·····

  六,台北 Y日 6时:地标消失

  经过了混乱的一夜,情况渐渐清楚了。人们猜测得不错,台北真的被火圈包围住了,被熔岩流堵住的淡水河水正在上涨。水和火威胁着市区里的人群,随时都有意外丧生的可能。
  晨光熹微中,天空中依旧阴霾沉沉,压抑得人心更加难受。尽管距离还远,从火山口里抛射出来的石雨,暂时还不能轰击到这里。但是大股大股的浓烟和灰尘,却不停铺天盖地撒落下来,在地面和残墙断垣上积了厚厚一层。每个人都是灰头灰脸的,谈不上衣冠楚楚,面容整洁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气味,呛得人难受得要命。
  李书珍和邻居太太带着孩子,呆呆地站在到处是瓦砾的街头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书珍紧咬住嘴唇,低头想了一下,对邻居太太说:“呆在这里不行,得要想办法走出去。”
  邻居太太摇了摇头,绝望地说:“现在已经晚了。”
  李书珍着急问她:“难道我们就在这里等死吗?”
  “不,”邻居太太说,“人生一世,死生有命。先别想这个问题,找一个地方躲一下再说。城里有这样多的难民,总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李书珍不再言语,跟随她转身钻进路边一座半毁的楼房,气喘吁吁攀上了最高层。
  邻居太太说:“如果再来一次地震,哪里也是死。这里位置高,视野广阔,倒是眼前防水的一个好地方,也能看清周围的情况。”
  这幢楼房空无一人,住户都不知去向。房门原本关得紧紧的,不知什么原因,此刻却全都敞开了。没准儿有别的难民来过,要不就是地震破坏的。如今在这非常时期,生存第一的前提下,整个城市已经混乱成一团,也顾不了那么多礼教的约束了。
  透过只剩下空空的框子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台北全景。李书珍一眼就瞧见了高高耸入云天的101大厦。这座总高度508米,地上101层,地下5层的大楼,是新世纪以来,台北的新地标。瞧见它还好端端的,像是一个无言的安慰,似乎对惊惶的市民说:“别担心,我还在这儿呢。”
  把目光再放得更远,远远的阳明山下的圆山饭店也是好好的。远近这两个台北最瞩目的建筑,依然巍巍屹立不动,就给李书珍乱成一团的心以极大的抚慰,稍稍平静下来。
  “谢天谢地,情况还不像想像中那样糟糕。”她轻轻试一下额角的汗水,长长舒了一口气说。说也奇怪,瞧见**的神态变化了,原本还满脸是鼻涕的泪水,又哭又闹的孩子,居然也安静下来。他觉得肚皮饿了,拉扯着李书珍的衣角要东西吃。
  不消说,经过一场紧张的逃亡历程,李书珍和邻居太太也感到饥肠辘辘,需要填一下自己的肚子。可是此时此刻她两手空空,能够从哪里弄东西给身边的孩子吃呢?没奈何只好暗地道一声惭愧,打开这所空屋子里的冰箱,看看屋主留下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想不到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远处忽然响起一阵猛烈的爆炸声。邻居太太连忙往窗外一瞥,立刻失声尖叫起来。
  啊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刚刚还好好的圆山饭店,忽然从中间破裂开。好像有一把看不见的利刃,把它一下子劈为两半。
  紧接着,近处竹节形的101大厦也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立时腾起一团冲天烟尘,坍塌得无影无踪,简直像是“911”纽约世贸大厦悲剧的重演。
  两个女人吓呆了。李书珍停住了拉住冰箱门的手,惊恐地注视着这一幕,嘴角不由自主一阵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邻居太太首先醒悟过来,使劲拉着她的说:“快跑!慢些就没有命了。”

  七,月球 Y日 7时:攻占监狱碉楼

  月球监狱管理大楼内外还在紧张对峙着。由于双方互不相让,终于引爆了一场真正的“战争”。
  流放犯们坚持要回母星,守卫大院的执法者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们的“无理”要求。眼看天上的地球图形越变越快,双方都发急了。
  人丛中的那个爱尔兰汉子激动地喊道:“弟兄们,冲呀!我们没有时间和这些糊涂虫磨牙齿了。再不动手,等到我们的家园彻底完蛋就晚了。”
  在他的煽动下,早就窝了一肚皮委屈的流放犯们都鼓噪起来,从从四面八方乱哄哄扑上去,企图夺取唯一的飞船返回故土。
  这是道道地地的暴动。
  无组织的流放犯们肆无忌惮又冲又砸,把一切怨恨都发泄在面前的一切障碍物上。他们推倒了铁栅栏,冲垮了少数警卫组成的脆弱防线。迫使他们退进这座碉堡似的大楼,不敢再出头和暴乱的人群较量。
  发狂的流放犯们红了眼睛,见什么东西就砸,杂七杂八大声叫喊:“打回老家去,救出受难的亲人!”
  “回家!回家!”
  “······”
  还有人喊出另一个蛊惑人心的口号:“绞死楼里的混蛋,建立第二个地球!”
  这一派目无法纪的行动和口号,使监狱长心惊肉跳。既然鸣枪示警已经不起作用了,通过无线电话向远在母星的上级紧急请示也不得回音。他不得不援用月球监狱管理规则里,最严厉的一条,“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外星行政长官可以便宜从事”。
  现在既然母星也一片混乱,顾不上这里的事情,他就要“便宜从事”了。他狠下了心,用手一挥,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警告暴徒立即止步,否则一律格杀勿论。
  他完全没有估计到,这个最后的警告不仅没有吓唬住暴乱的流放犯们,反倒火上浇油,更加激怒了他们。发狂的人群抓起一切可以利用的武器,发动了最猛烈的进攻。楼内的警卫端起枪,立即响起了激烈的枪声。
  密集的弹雨虽然击倒了一些冲在最前面的流放犯,可是并没有挡住凶猛的人潮。造反的囚徒们心里明白,既然走上了这条路,迟早都是一个死,已经对一切后果毫无畏惧了。一个个红了眼睛,像踩不死的蚂蚁似的,一浪又一浪从四面蜂拥上来。随手拾起月面的石头,像雨点般投掷过去,丝毫也不示弱。
  往后的一切不用细述了。造反的囚犯不知死伤了多少,终于攀上了笔陡的碉楼和警卫扭打格斗在一起。为数不多的警卫很快就被黑压压的人潮吞没,监狱长也被那个性情暴躁的爱尔兰汉子抓住,举起手中的石头活活砸死。暴乱的流放犯们完全控制了月球领地的这个中枢神经机关。
  严士先随着人群冲进大楼,三脚两步跑到屋顶平台的天文望远镜边,强抑住激烈跳动的心脏,对准台湾岛最北端那个熟悉的角落仔细察看。
  高倍望远镜里的景象更加清晰,台北已经被一道火圈紧紧箍住了。两条不同方向的又长又宽的裂缝迅速伸展过来,马上就要结合在一起,好像切蛋糕似的把中间的大台北和周围切开了。
  他情急生智,连忙抓起身边的无线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可是接连拨了好几次,话筒里却没有任何反应。
  在这个要命的时刻,书珍带着孩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八,台北 Y日 10时:分裂的地块

  李书珍紧紧牵着孩子,跟着邻居太太三脚两步跑下那座废弃的楼房,加入了街头的滚滚人群,既紧张,又漫无目的地朝向前面涌去。
  他们的目标在哪里?前面是什么地方?
  李书珍从身边原本十分熟悉,由于地震破坏,又显得有些陌生的街道,认出了现在正沿着重庆南路往前走。旁边有人说:“火山活动在北边,东西两边也被火圈围住,只有南边一条生路了。过了新店溪就安全了。”
  当他们走到重庆南路的尽头,眼看就要过河了。前面忽然涌来另一股人流,惊惶失措闹嚷嚷说:“前面的桥断了,西边的华中桥也被震垮了。只有赶快过东边的福和桥,才能冲出去。”
  两股人流纠结在一起,进没法进、退不能退,没奈何只有掉转方向,沿着罗斯福路继续往前走。大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过了那里的福和桥,过河到了永和市那边,也许就有逃脱的希望了。
  走啊,走啊,渐渐接近了向往中的目标,地底忽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劈裂声。脚下的地皮忽然开裂了一条缝,迅速扩宽延长,转眼就把面前一座楼房吞没了。
  随着地块裂开,一股巨大的气浪把李书珍抛在一边,仰面跌倒在街心的瓦砾里。邻居太太和孩子,躺倒在另一边。
  “孩子呀!”
  李书珍预感到不祥,不顾身上疼痛,奋力翻身爬起来,想跳到对面去。却不料又一下剧烈的震动,裂缝里喷出一股呛人的烟雾,整条裂缝张开得更宽,把她和对面完全隔绝开了。
  脚下的地块动荡起来,像是波涛中失控的小船一样迅速漂开。慌乱中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几个警察,拖着一根又粗又沉重的铁链,想把两边的地块牢牢栓住。可是在巨大的地块拉力下,铁链像细麻绳一样“啪”的一下绷断了。那几个警察猝不及防,一个跟着一个滚下了黑漆漆的地裂缝里,转眼就不见的踪影。有一些人不知是想跳过去和亲人团聚,还是站不稳脚跟,纷纷落下了深不可测的地裂缝里。只有极少数人腾空跳起来,飞扑到对面的地皮上,侥幸达到了目的。
  “孩子!”
  李书珍也发狂了,披头散发,两眼直直的,想跟随前面的人跳过这条地裂缝。当她冲到断块边缘,正要踊身一跳的时候,后面一只手紧紧拽住了她。另一个人抱住了她的腰。旁边一个威严有力的声音呵斥她道:“你疯了,想找死吗?”
  李书珍用力挣扎着,顿足嚎啕大哭,眼巴巴望着两边的地块越漂越远。面前的黑雾渐渐散尽,看不见对面断裂的地块和死死搂住孩子的邻居太太。
  歇一会儿低头看,面前卷起了汹涌的波涛。
  噢,这个小小的地块好似一只失控的船,已经漂进了汪洋大海。

  九,月球 Y日 12时:新地球图形

  胜利的流放犯们麇集在刚刚占领的监狱大楼的屋顶平台上,无限焦急地注视着母星的影子。
  现在地球上的板块漂移更加迅速了,原有的陆地沿着一条条断裂带纷纷解体成许多形状不规则的小板块。在由西向东的地球自转作用力的影响下,一个接一个,像走马灯似的飞快东移。
  由于板块大小不一,加上本身重心和复杂的运动轨迹的影响,漂移方向和速度各自不一。有的飞快漂进开阔的洋面,有的互相碰撞在一起,暂时拼凑成一块新的陆地。随着继续向前运动,又逐渐分解开,和另一些地块组成新的图形。
  看,沿着北美西海岸,分裂出一条狭窄的新土地。那必定是著名的圣·安德列斯断层捣的鬼,把加州和往北一些地方一分为二,却又藕断丝连搭靠在大陆上,没有即刻分离。
  南美安第斯山麓的阿塔卡马断层也活动了,使它的西侧地块变得更加狭窄。另一边的巴西地块却像滑板一样游离出去,迅速漂进大西洋心。
  S形的大西洋正在飞快合拢,向外突出的巴西地角,几乎笔直楔进对面非洲的几内亚湾。原本非常宽阔的洋面几乎成为一道浅浅的海峡。格陵兰岛和冰岛不知什么原因向南漂移,对面的爱尔兰岛却又像一只航船似的,远远离开了旁边的英格兰和苏格兰,缓慢向着北方移动。
  东非大裂谷,连同它的北延的大断裂带,包括红海、死海、约旦河一条直线,如同地质学家们早先预想的一样,慢慢扩张开来,构成一个新的大洋的雏形。在这个裂谷活动的影响下,约旦河西岸一大片地方游离开了,慢慢脱离西亚海岸,漂移进了地中海,成为塞浦路斯一样的孤岛。
  印度半岛明显缩短了。这是漫长的地质时期以来,印度板块持续不停向北移动,俯冲进西藏板块下面的结果。在这个顶推挤压过程加速发展的影响下,使包括珠穆朗玛峰在内的整个喜马拉雅山脉飞快抬升,估计世界最高峰将会超过上万米。
  中国西南部的四川省安宁河谷明显扩大了,出现了成串的湖泊。地质学家曾经预言过,这是一个新的裂谷,和东非大裂谷一样,蕴藏有丰富的矿产,此时完全应验了。
  东亚大陆外围的“花彩列岛”变化最大。其中的日本四岛歪的歪、倒的倒,一个个面目全非。北海道微微倾斜,已经半沉没了,海水几乎浸漫了整个岛面。本州岛像沉船似的大半个身子没入水中,只露出最北边半截尾端,高高翘在海面上,和真正的遇难船只一模一样。这个“沉船”的“烟囱”富士山重新活动冒烟,却向一边歪斜了,转眼就会完全倾倒。较小的四国岛和九州岛好像脱了缆绳的小船,正各自东西逃命,一起一伏在海上颠簸不定。
  眼见地球上飞速变化的图景,那个性急如火的爱尔兰汉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泪如泉涌喊叫起来:“啊,我的爱尔兰!如果再这样往北方漂去,万一漂进了北极圈,岂不会成为新的冰岛?我一定要立刻回到你的身边。”
  他大声吼叫着,带领一帮人直朝屋停放在发射场的飞船冲去。在那里还有两帮人,正为争夺飞船打得不可开交。加上这帮刚刚赶来的爱尔兰佬,打斗得更加激烈混乱,几乎要把银光闪闪的飞船撕成碎片。
  这场新的战斗继续了一阵,终于有了结果。那个爱尔兰汉子骁勇非常,带领同伴又冲又打,终于打败了另外两伙强悍的对手,占领了整个飞船。启开一扇通往外界的玻璃门,逼迫俘虏的飞行员驾驶着硬冲出去。在失败者的咒骂和威胁声,别的流放犯们的嫉妒、羡慕和失望的目光注视中,摇摇晃晃飞上了天空。
  严士先也目送着飞船升空,胸中翻搅着说不出的滋味。当他还没有理顺思路,飞船已经爬升到半空中了。
  飞船正在抬头冲飞,眼看就要进入轨道,不料一下子发生了谁也想不到的变故。不知是负载过重,还是驾驶不灵,忽然一个倒栽葱从天上跌落下来。“砰”的一声冒出火光和浓烟,溅起一大团月尘直冲夜空。
  聚集在地面的流放犯们发一声喊,连忙一窝蜂朝飞船坠落的地方赶去。严士先留在原地没有动,依旧紧紧贴着望远镜密切关注着地球上板块漂移的继续发展。这时候,一个新情况使他愣住了。空中的地球已经缓缓转过身子,完全露出了东半球的景象。
  不知什么原因,他的故乡台湾的最北端已经完全裂开了。其中一小块渐渐离开了本岛,像一个无根的漂木般随波逐流漂进了汪洋大海,尾随在后面的是缓缓移动的台湾本岛和别的岛屿。
  忽然他瞧见一个大岛朝那个小小的裂块高速撞去。只有毫发之差,就会把它撞得底朝天,重演日本本州岛倾翻的悲剧。
  从那个岛的轮廓,他认出了,那是毗邻台湾不远的九州岛,忍不住举起双手,朝向空中呼唤。

  十,台北 Y日 14时:浮块上的众生

  李书珍站在分裂出去的地块上,痛不欲生地目送着对面的半个台北南部市区,在烟雾里越漂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在视线以外。
  夜降临了。现在她举目无亲,孤零零地跌坐在一片废墟上。脚下的土地像是没有根的浮萍,顺着翻翻滚滚的波涛不住往远方漂去,不知将会把她带往何方。
  周围的难民和她一样,一个个丧魂失魄的样子,不是吓得目瞪口呆嗒然木立,就是捶胸擂脯痛哭流涕。还有一些人似乎完全疯了,尖声怪叫着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好像只有用这种不寻常的方式,才能敞开压抑心灵的沉重枷锁,把痛苦全部散发出去,使伤痕累累的灵魂得到一丁点儿歇息。
  在这炼狱般的恐怖场合里,只有一个皓首苍苍的老者显得特别沉着飘逸。他慢慢踱着方步,捋着胡须,好像在无人观看的舞台上静静独白似的,悠悠然低头吟着屈原的诗句: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
  历吉日乎吾将行。
  折桂枝以为羞兮,
  精琼靡以为粻。
  为余驾飞龙兮,
  杂瑶象以为车。
  何离心之可同兮,
  吾将远逝以自疏。”
  李书珍眼看着他踱步到地块尽头,又安详自若地折转身子踱回来,忽然觉得这个老者十分可怜。眼前的他简直像是一个疯子。可是在这乱纷纷的废墟里,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才是清醒的。
  放眼朝前面看去,月华下一片波光渺渺,台湾本岛早已漂流得不见踪影。远远的海平线上,有一片闪烁着微光的夜光云,没准儿台湾本岛就隐匿在那片异样的云彩下面。好心的邻居太太带着她的孩子,一定也就在那边。只是谁也不知道两个地块相距多远,是否还有重新楔合的机会。
  此时此刻她的身心都十分疲惫,经历了先前发生的一切,已经不知道害怕,也不觉得干渴和饥饿了。仿佛她也像那个银发老者一样,感觉身边四大皆空,只有自己孤独地冷漠的大宇宙。她不再寻死觅活,也不再放声哭啼,只任随泪水沿着腮边默默地滴流下来,任随脚下起伏动荡的地块把她带往迷茫的远方。
  南无阿弥佗佛。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士先和孩子平安无事,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度过这个劫难······
  她眼望着空阔的长天和大海,心里一遍又一遍默默地暗诵神佛菩萨的名字。心诵佛,佛驻心。只有无往不在的神佛和菩萨才能庇佑士先和孩子,保佑她一家和万千生灵平安度过劫海,到达向往中的莲花彼岸。
  默默中,她听见身边两人对语。
  一个人嚅嚅地问:“这一天两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漂到什么地方了?”
  另一个人低声回答:“我不是地质学家,怎么知道呢?”
  噢,地质学家,听见这个词儿就使人心疼。
  此时此刻李书珍深情钟爱的地质学家在天外何方?他可知晓这里发生的事情,知晓妻儿身边的这场大劫难吗?
  这样的事情,他还是不知道好些。他被无辜发配到冷酷的月球静候审查,已经受尽了莫大的委屈和苦难,不能再让他失去最后的温馨期望,再使他的心房流血受伤。
  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啊,冷冷的月光女神,无有感情的婵娟,你可识得人生疾苦?休用银样光华照亮这里,让士先眺见孩子在一边、我在另一边的残破地块上随波逐流,朝向未知的命运漂泊。
  无灵性的婵娟月没有反应,依旧亮闪闪地映照着夜海和这个动荡不定的小小地块。
  难道观世音菩萨没有听见书珍心中的默默祷告,或是命运之神在冥冥中另有安排,任随光亮的月面和地面相对,没有一丝云气相隔,让月狱里的士先清楚瞥见地面另一个悲惨无比的炼狱。
  李书珍仰面望月,仿佛和士先含泪相对,泪花顿时模糊了眼睛。
  迷迷怔怔中,海上迎面袭来一阵凉风。
  啊,夜海上起风了。这股风越来越大,顿时波涛汹涌,使小小的地块颠簸得不能安宁。惊魂不定的难民们又紧张起来,不知还会发生什么结果。
  他们的忧虑不是多余的。一会儿不知怎么一回事,黑暗中忽然从侧面冒出一个大岛和一个尖尖的礁石的影子,正顺着风浪直端端朝这个小地块冲撞过来。别说是被那个大岛撞一下,万一被那个游动的礁石撞上,难民们栖身的这个小地块也必毁无疑。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脚下的地块不是船,可以设法驾驶改变方向。也没有刹车装置,能够在移动中停下来。大家眼睁睁瞧着对面那个大岛越来越近,惊恐得吓白了面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两边相距越来越近了,已经可以远远瞧见对面岛上的幢幢人影。死神就在面前,一场可怕的海上冲撞几乎不可避免了。这一天多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李书珍已经对幸存不抱希望了,紧紧闭住双眼,等待着那最后一刻的来临。地块上大多数的人几乎全都和她一样,完全失去了生存的信心,顿时混乱起来。
  是啊,现在他们困在这个小小的地块上,周围大海茫茫,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有祈祷上天保佑,出现奇迹才能挽救大家的性命。
  奇迹出现了。
  当对面那个大岛快要漂到跟前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岛身一侧,一骨碌就斜着翻沉下去。沉没的过程极快,转眼就在海上消失得无踪无影。
  随着这个岛屿沉没,黑压压一片人跌落进大海里,用难以听懂的语言哇里哇啦大喊救命。可惜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浮起来,全都被波涛卷的无踪无影。只有一个人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游到这个小地块旁边。这边的难民们也不顾自身危险,七手八脚把他捞了起来。他湿淋淋跪倒在地上,双手作揖,泪眼汪汪,直向搭救他的人群磕头谢恩。
  刚才沉没的是什么岛?这个人是谁?
  他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
  有人听懂了,告诉大家:“他说的是日本话,感谢我们的救命大恩。”
  弄了好半天,大家才明白。原来刚才沉没的是日本最南边的九州岛,岛上所有的人全都淹死了,只剩下眼前这个幸存者。自然天良发现,感激零涕趴下来,要向难中搭救他的中国人谢恩了。
  啊呀!这简直是日本科幻作家小松左京写的《日本沉没》的真实翻版。冥冥中似乎有一只大手,操纵了这个海上列岛的命运。从这部脍灸人口的小说和同名电影问世后,仿佛就有一只大手牢牢抓住日本列岛。正应了那位日本作家的预言,现在日本列岛竟真的遭逢同样的命运了。这可是日本人自己先说的呀,不是谁硬套上去的。
  说话间,海上那个漂浮的礁石也到了跟前。众人又一阵紧张,担心它会撞沉大家栖身的这个小小地块。这个礁石虽然比不上沉没的九州岛,可是个儿也不小。一旦撞上难民们脚下的地块,胜过一枚超级鱼雷。不把地块击沉,也会严重受伤。
  忙乱中,有人不知从哪里找到几根铁棍和挠钩,七手八脚撑住了随波漂移过来的那个礁石。让它慢慢靠上岸,用缆绳系好,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有人一眼认出来,不由高声喊叫道:“啊呀!这是钓鱼岛呀!”
  听了他的话,身边立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好呀!钓鱼岛回归了。”
  人群中有人立刻纠正说:“你这话错了。钓鱼岛本来就是咱们中国的,谁也不曾拥有它,哪是什么回归?”
  噢,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悲喜交集的夜晚。在海上漂移的地块上的难民们,不知道应该是喜,还是忧?

  十一,月球 Y日  16时:严士先在行动

  从天文望远镜里,严士先看清楚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他的心中不知是高兴,还是说不出的同情、怜悯和忧虑。
  他高兴的是这个从台北分离出去的小小地块,经过一番惊涛骇浪般的周折,终于稳定下来,脱离了方才一个大岛冲撞的危险。他为地块上的难民庆幸,能够在如此惊险的过程中逃脱覆灭的命运,真是罕见的奇迹。
  他同情的是沉没的九州岛。出于人道主义的心肠,不免也对那些落海丧生的日本人感到有些可怜。人,毕竟是人,如此草草绝灭了一个种族,何人不有些许怜悯的心情?
  他忧虑的是书珍和孩子。在这样翻天覆地的劫难中,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是在眼前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小地块上,还是留在同样漂移中的台湾本岛?实在令人放心不下。他的心,像摩天巨浪一样澎湃起伏着。
  失去了飞船,使所有滞留在月球上的人们的还乡梦完全落空了。一个个只能面对头顶的地球,眼看着母星的剧烈变故干着急。
  唉,严士先不由深深叹息。无情的命运斩断了包括他在内,所有的天外逐臣的羽翼。他如何能像屈原《离骚》所吟唱的那样,前有羲和弭节,望舒先驱,后有飞廉奔属。驷玉虬,乘鹥鸟,驾车凌空,临睨旧乡,重执伊人玉手?
  噫,不思量,自难忘。屈指算来,虽然未曾分隔数载,竟然如此天上人间生死两茫茫,怎不使他悲怆难忍?如今远隔碧海青天,怎样才能平息这苦苦思恋的夜夜心?
  严士先心中忐忑不安,在屋顶平台上彷徨徘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研习科学,本不信佛,如今也不免学着书珍的旧日口气,在心底默默诵念着一个神圣的名字。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是啊,在这大难当头,科学无灵的时刻,一切只有听天安命,乞求冥冥中菩萨神明安排了。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你在哪里?是否看见了芸芸众生的苦难?该是出手相助的时候了。
  回头看身边的同伴们,尽管攻占了月球监狱管理大楼,取得了第一步胜利。但是由于飞船坠毁,返乡彻底无望,全都精神颓丧,一个个呆若木鸡,再也没有先前拼命冲击监狱堡垒时候的疯狂勇气了。沉沉的夜色下,到处发出低沉的啜泣和叹息。
  严士先问自己,难道就这样低下头向命运屈服,不能对自己,也对亲人所在的母星有所作为了吗?
  不!
  他记起了儿时听取的一句教诲:“常念人者,人常念己。”
  书珍和孩子信息茫茫,只好付诸命运。眼前板块飞速旋转的母星上,许多无辜生灵坠入苦难深渊,他扪心问自己身从何来?岂能坐视不救。尽管母星上有人亏待了他,然而此刻却不是诉说个人恩仇的时候。
  现在他力所能及的,就是利用眼前超然的外空间位置,向母星及时传达情况。在举世通讯中断,到处情况不明的混乱中,充当一名特殊的空中观察哨。这就是他的一点赤诚,能对母星贡献出些许绵薄的微力吧。
  严士先认准了自己的职责,不再彷徨叹息。他重新打起精神,转动天文望远镜,仔细观察天外母星的情况。拿起无线电话,设法向母星传递消息。
  他看见了什么?
  凭着地质学家的知识,他忽然捕捉到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经过将近24小时疯狂的板块漂移运动后,现在速度已经明显缓解了。地球上一个个板块正在放慢速度,眼看就要停止活动了。当这场活动结束后,各个板块就会固定在新的位置,形成新的布局。他怀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在这场活动终止的时候,地球上的陆地分布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出于对书珍和孩子的关怀,他十分自然地首先把视线投向移动中的台湾本岛,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在这场疯狂的转动中,环绕东亚大陆的“花彩列岛”分解了。日本四岛完全沉没,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海水。所幸的是毗邻的台湾本岛受害不大。虽然它的最北端发生破裂,分出一个小小的碎块,却没有更大的损伤。在地球加快了由西向东的自转运动中,它并没有在惯性作用下,加速冲进太平洋心。如同严士先最初担心的那样,一下子撞上对面的北美大陆。与此相反的是,中国大陆却在它的背后加速赶上来,好像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它,不让它漂移得更远。
  啊,这就好了!严士先忍不住拿起无线电话的话筒,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能够听见,大声呼叫道:“台湾!台湾!你就要和大陆连接在一起了。”
  直到这个时候,严士先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为什么过去需要亿万年才能漂移一丁点儿距离的板块,怎么会在短短一天内发生这样大的变化?现在又像松了发条似的,突然一下子停顿下来了?
  这是人类智力落后,还不能真正洞识天地的一切秘密?
  这是他幽闭在月球上太久,头脑中产生的一个幻觉?
  这是一篇荒诞无稽的科幻小说?
  噢,也许这就是一篇狂人笔下的科幻小说吧!
  不管这样或那样,眼前的图景却是真实的。
  他再次拿起话筒,无限兴奋地高声呼唤:“台湾!台湾!你就要和大陆连接在一起了。”

  十二,台北、厦门 Y日  18时:大结局

  往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只用几句话就能说完。这篇充满了荒诞色彩的故事太冗长了,让我们三言两语把事情赶快讲完吧。
  李书珍经过连续两天两夜的焦虑和疲劳,神经高度紧张,不知不觉倒头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见自己忽然和失散的士先、孩子在海上重逢,紧紧拥抱在一起,流不尽的喜悦和辛酸的眼泪。
  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把她从梦里惊醒了。连忙翻身坐起来一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眼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陆地,前面还有一个小岛。这是什么地方?
  有人看着看着,忽然高声欢呼道:“啊呀!这是厦门的鼓浪屿呀!”
  大家抬头仔细一看,可不是麽?在红艳艳的夕阳映照下,一座陡峭的小山头上,高高耸立着一个古代将军威风凛凛的巨大雕像。
  那岂不是傲然屹立在日光岩上的郑成功吗?
  回来了,漂泊在海上的这半个台北地块,经过24小时的惊涛骇浪,终于平安靠岸了。这里是坚实的祖国大陆。有了这样的依靠,永远也不会再分离。
  李书珍再一看,更加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了。只见岸边挤满了欢迎的人群,内中有两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啊,这岂不是那个患难与共的邻居太太。她两手高高举起一个孩子,朝着这边的李书珍大声喊叫:“妈妈!妈妈!”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梦境的重演?
  不,这不是梦。原来台湾本岛连同金门、马祖和澎湖列岛,早就一个接一个漂流到大陆岸边。当地从太空电波里捕捉到一个微弱的声音,那是严士先从月球上发出的观察报告。加上别的情报汇集在一起,所以事先计算出这个受难的地块到达的时间和地点。救护人员和厦门人民齐齐聚集在岸边。善良的邻居太太得到消息,也连忙带着孩子赶来了。
  严士先呢?地球秩序一旦稳定,就不会忘记月球上的飞地。星球间的交通总会恢复,无辜的冤狱总会昭雪。
  感谢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感谢您,情同手足的祖国人民。

  编辑注意:文中引用了屈原《离骚》中一些句子,有一些生僻字,包括:“靡、粻、羲、弭、驷、虬、鹥、睨”等,千万不要排错。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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