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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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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晴。 那些被饥饿所驱赶的野兽们不能不出来觅食了。特别是对那些较为懒惰的雄兽来说,责任更是重大。因为除了自己,一同挨饿的还有它们的妻子和儿女们。更何况,洒满阳光的雪地是一片烂银碎玉的世界——一年中最难得的游乐场呢。 因此,这样的天气,进山的猎人如果空手回家,那一定不是因为找不到猎物。 果然,就见洁白的雪地上,一粒黑影极分明地上这天山来。 然而这并不是那种雄性十足的猎人。相反,倒是瘦弱得叫人怜悯,且又老了,佝偻着腰。说他七十八大并非没有理由。微微的寒风一起,他就禁不住要哆哆嗦嗦打寒颤颤。更叫人怜悯的是,他的脸可怕地苍白着,行动迟钝。 显然是那种病魔缠身的人。 你一定会怀疑他是猎人了。 然而确实地,他肩了杆猎枪,还带着猎刀。遗憾的是,没有猎狗厮跟,多少要煞一些风景。 渐渐地进了林子。 喘息得厉害。他靠着一棵树坐下来歇息,把猎枪举在眼前欣赏着,露出满足的笑来。 这是一杆被手磨得光溜溜的老式猎枪。 他亲切地对它说:“哦,今天就看你的啦,老祖宗。你可不要让我出祖宗十八辈子的丑。” 黑锃锃的猎枪反射着雪光的阳光,白刺刺晃眼。 是的,他的祖祖辈辈都是了不起的猎人。他手中的猎枪就是最好的见证,曾喷出过多少准确无误的子弹啊……可是到了他手里,不得不委屈地躲到角落去。 他的病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 “我家的猎枪再没人接了。”父亲叹惜着说。 然而现在,他接过了,在垂暮之年。一个猎人的后代居然不能去打猎,是怎样的伤感呀!明天,明天就得把猎枪给儿子了,在临死之前,我是无论如何要尝尝打猎的滋味的,做一回真正的猎人。然后,把猎物和猎枪连同不死的猎人魂一起交到儿子手里。让他明白,在父辈这一代,猎枪并非没有用过。 “想想你的身体,别去逞能好不好?”妻子温和地劝着。 这却更加激怒了他:“非去不可!” “那么我跟您一起去吧,爸爸。”门高树大的儿子说。 “滚你的蛋吧。” “现在就靠你啦。”他再一次对猎枪说,孩子般天真。用它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继续走向天山深处。 林子里的雪更深更厚,一脚踩下去,顿时没了膝盖,行走自然十分艰难。 他开始哮喘,就好像有一只临产的猫正蹲在他的喉咙里,一声接一声地呻吟。苍白的脸也潮红了。哮喘使他抖得厉害,且不时勾下头去吐出大泡大泡的浓痰,在平滑的雪面上溶出一个个浅黄的小孔。 哼,我就不信会死在这山上!来吧,都来吧,你们这些害了我一世的魔鬼!今天,我就把老命和你们拼了…… 他一边诅咒病魔,一边咬牙坚持着,不停地跋涉。那股流淌在他脉管里的强悍的猎人血,汹涌地奔腾着,他顿时感到全身一阵阵燥热,如刚刚喝过足量的烈性酒。 他开始用眼睛搜索这茫茫的雪原。他知道,在这厚厚的雪被下,是密密的灌木丛,有时会冷不丁钻出一头野兽来。 翻上一道山梁,他果然发现了猎物:一只雪兔。一只还未成年的雪兔。 他马上卧在一棵大树后,摘下猎枪紧紧地盯着。 雪兔并没有发现他,仍在雪地上搔头捏耳,神态可爱极了。 这时候,阳光透过树梢漏下来,雪在上就像撒满了金刚石粉末似的,银光闪闪,且带着淡淡的一点金色,令人眩目。 那雪兔许是玩够了吧,摇摇摆摆径直朝他走来,悄然无息。只在洁白的雪上留下了几粒浅浅的脚印,玉杯也似,盈满了阳光和稚气。一片片阳光从它雪一般素净的毛上滑落,晃着他的眼睛。而且,空气里也弥漫着兔身上那种特有的气味,浸润着他的鼻孔。 他的枪口也紧紧地跟着它,食指塔在板机上,就只差轻轻一扣了。 然而这时,雪兔停了脚步,抬起前脚搔了搔耳朵,红红的眼睛并不曾仔细观察周围的一切,全在浑然不知中。 它还太年轻,太没有经验。 许是偷偷从母亲的疏忽间跑出来的吧。 他不禁生出一股父亲的情绪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雪兔却敏感地抓住了这轻微的声响,警觉地注视他卧伏的地方。 它已经看见我了。他想。不觉放下了猎枪,将头稍稍抬起,迎着雪兔的目光静静地望着。 雪兔却并没有被吓走,竟也一样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是来伤害我的吗? 是的。你怎么不跑呢? 不,你不会伤害我。 你,凭什么呢? 你的眼睛好慈祥、好善良呀。 可是…… 可是什么呢?它错了吗?是的,它错了,他是猎人,专程进山来打野物的。 但是,他的枪却静静地躺在雪地上。 雪兔轻轻地转过身来背对着他,缓缓地走着,仿佛在数自己刚才的蹄印。 他的眼睛开始模糊了。 她可爱的雪兔呀! 雪兔刚好又把头扭过来,看了他一眼。 他觉得雪兔听见了他心中的呼唤,很温柔很温柔地望着他。就跟妻子守在病床前望他的目光一样,几多关心和挂念。 他于是回了它一个浅浅的微笑,用同样温柔的目光回报它。 雪兔雪兔你慢走呀。 我妈妈也许等急了呢? 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好一次上山啊。 我早就晓得了呢。 你就不能再看我一眼吗? 我已经看了你好久了。 他又一次在心里编着他和雪兔的对话。 雪兔掉过头去了,缓缓地移动脚步,和雪被叠在一起,都是那么洁白,简直分辩不出来了,就好像一个雪球在雪地上慢慢地滑动…… 也许它真的怕妈妈着急吧。 他抹了抹眼角,那些尚未出窝的温热的液体就湿了他一手掌。 他很费劲地拾起猎枪,双手举起来,将枪口深深地插进雪层中,食指轻轻一扣,就听“噗”的一声闷响,眼前松散的雪层中随即冒出缕缕青烟,袅袅升腾着。 雪兔听见响声,再次停住脚步,扭头望着他,带点儿迷惑。 你怎么啦? 哦,没什么。 我听见了响声。 那不是枪声,真的不是。 你面前升起来的是什么? 热气。你看你的鼻孔里也有呼出来的呢。 哦,我明白了。 你又看了我一眼,太谢谢了。 你也一样。 他对着雪兔又是一笑。渐渐眼睛里又盈满了泪水,只见一点模糊的白影缓缓向前蠕动。 天山上静悄悄的。一个白花花的世界。 太阳慈爱的手指抚摸着高大的树林,树林下凝脂般的雪地,雪地上蠕动的雪兔,雪兔后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它的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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