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起伏的雪峰群山,犹如一个个凝固了的绿色的波浪。偶有山风泛起,翠绿的树们、草们便舞动着绿色的手臂。此时,值农历三月,湿润的空气中间杂着些许的冷意,不过,这冷意却让人感到的是丝丝缕缕的温暖,“吹面不寒杨柳风。”
“砰、砰、砰”山间不时响起枪声。这枪声仿佛放鞭炮似的,直冲云霄,睡意朦胧的云都骇了一大跳。日本鬼子进村了,大山的宁静被打破了。1945年春的雪峰脚下月溪山林中,来了许多日本兵,他们身着长统靴,手执膏药旗,背着上了刺刀的枪,耀武扬威地进山了。
日本兵是从山门、从渣坪、从禾力洞翻山越岭打过来的。山民们早就听说日本兵要打过来了,纷纷藏匿粮食,隐蔽牲畜。
罗家界上,德山大爹正吩咐他的小子小栓、小柱牵走家里最后一口当家牲畜——大水牯进山躲一躲。才走出家门一杆烟的功夫,日本鬼子来了。他们在屋里屋外翻了个遍,什么也没发现,就“呜哩哇啦”地乱叫一声,然后把枪支在走廊的墙边,进了屋在火塘里烤起火来。
且说小栓、小柱兄弟俩牵着大水牯,来到了风神坳。这儿树木参天,茅草茂盛,山路极为崎岖,狭小,外人一般是很难找到的。还有这儿临近小溪,哗哗的流水一来遮掩了牛儿的叫声,二来大水牯吃饱了草,又可美美地喝上一顿,再自由自在地在清清的溪水中享受享受。
牛儿钻进草丛里去了,尾巴一甩一甩的,像个苍蝇拍似的抽赶着屁股后面的蚊蝇。小栓望了望弟弟,说:“我来出个谜语让你猜猜,怎么样?”
“好啊!”小柱也正闲得慌。小栓、小柱是一对双胞胎,两兄弟都长得十分健壮,别看才十四五岁,可砍柴,挑担绝不亚于一个壮汉。一百多斤的柴挑在肩上,行走在山间小路上如耍杂技似的。听妈妈说,小栓比小柱早半个时辰落地,便成了哥哥,小柱为此还埋怨过妈妈好几次呢!“咋不早生我半个时辰,这样我不就是哥哥了,多滋味。”
小栓手心里抛着几颗小石子,边抛边接,嘴边念道:“四棵棕树,两棵空树,两把蒲扇,一把扫帚。你猜是什么?”
小柱说:“哥,你这谜语太难了,难得我肚子都喊痛了。”其实,他这是揶揄小栓,这个谜语都听妈说过好几遍了,耳朵早起茧了。谜底很简单,就是和他们朝夕相伴的“牛”。牛的四条大腿就好比四棵大棕树;两只弯弯牛角正如两棵空心树;那两只大大的耳朵又如两把大蒲扇;不用说,那把大扫帚就是牛尾巴了。
猜罢谜语,山谷又静寂得可以听到自已的心跳了。大水牯的身子已淹没在青草灌木丛中,只听到“嗦悉嗦悉”的嚼草声。兄弟俩又闲得无事可做。这时,小柱望着眼前的一棵芭蕉树,眼睛突然一亮,“哥,咱们来玩瞄靶,好么?”
小栓、小柱飞快地跑到河边,捏起一砣黄泥,用河水浸湿,再揉粘糊,又飞快地跑回来,用黄泥在芭蕉叶上画了一个醒目的、厚实的圆印儿,远望去,多像日本的膏药旗。
“今天,我们来射击鬼子兵的膏药旗,看谁眼力准。”
“好咧!”小栓也十二万分乐意。
“小日本,我让你头光光,身子光光,脚也光光。”“该死的膏药旗,我叫你神气!”在小兄弟俩的吆喝声中,一枚枚小石子飞向了膏药旗,膏药旗被打得稀巴烂。只苦了这棵芭蕉树,因被当成了膏药旗,就这样千孔百疮,惨不忍睹。
小栓、小柱打累了,也喊累了,便在青石板上坐下来,微微解开衣襟,用手擦拭着脸上的毛毛汗,一不小心,黄泥巴揩到了脸上去了,小柱变成了个大花脸。
小栓指着弟弟的脸,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小柱看看芭蕉树,又望着哥哥,有点莫名其妙。
“咔嚓、咔嚓”,突然,静寂的山林里响起了可怕的脚步声。兄弟俩几乎同时扭过头去,只见一个日本兵蹬着双大皮靴,端着明晃晃的大刺刀枪,朝山谷这边走过来。他叫山野,奉小队长命令,和另一个鬼子进山来搜捕牛羊什么的,作为食物,如果能找到人那更好,一则可以带路,还可以帮他们当勤务兵,挑担、煮饭,打打杂。结果,在茫茫丛林中,两个日本兵走散了,山野就鬼使神差地转悠到了风神坳。
小栓、小柱有些懵了,不过又马上清醒过来。小栓小声道:“快……”“跑”字还没说出口,日本兵已吆喝开来:“八格呀鲁,别动!”枪已对准了小兄弟俩。
兄弟俩呆呆地坐在地上,刚才的那股高兴劲儿顷刻间无影无踪了,人如同掉进了冰窖里。他俩从大人那里听说过,鬼子可残忍了,用小孩抛刺刀尖,当靶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小栓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悄悄地滴落下来。小柱呢,偷偷地打量着这个日本兵。他穿着灰得泛黄的军装,还有些破烂了,高高的个儿,有点像家乡的枫树,眼里流出的凶光让人不寒而栗。
山野在兄弟俩面前说了一大堆夹着日本腔的中国话,兄弟俩也明白了八九分。山野的意思是叫兄弟俩带他去找牛,然后再去帮他们做饭。
小柱指着野牛冲的方向,说:“牛在那边。”
“小孩的,不许撒谎。”日本兵威胁着,“不然,死啦,死啦的干活。”
小栓、小柱嘴上什么也没说,可心里都明白,这野牛冲什么牛都没有,没有人烟,只是一个地势险要野兽出没的荒山冲。
在山野的厉声吆喝下,兄弟俩极不情愿地带着山野上路了。兄弟俩在前面踩着蚂蚁,山野耐着性子在后头跟着。实在受不住了,也凶巴巴地吼几句。走了一阵子,山野的心里实在憋得难受,便点了支烟,慢慢地吞起云吐起雾来。蓦地他想到了什么,将烟一甩,弓下身去,快速解下脚上绑腿,喝住兄弟俩,将绑腿分别系在小栓、小柱的手上,然后握着绑腿,走到前面使力牵着兄弟俩继续赶路。
由于道路狭窄,山野在前,小栓,小柱一前一后地跟着。绑腿把兄弟俩各自的左手和右手牢牢地拴在了一起。他们多次试着想挣脱双手,但都无济于事。路在脚下一步一步地退去,前面就是一道长长的山坡,翻过这道坡,就是那道人称“鬼打贼”的下坡路。小柱当初说牛在野牛冲的本意就是想在这“鬼打贼”将鬼日本干掉,这一点,小栓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当一上路,小柱向他挤眼的一刹那,他就彻底清楚了。可眼下……兄弟俩心里越想越急。
山野托着枪,牵着绑腿,几步一回头地走在前头。因不习惯走这既滑又陡,既险又茅草深的山路,再加上一路使力牵着兄弟俩,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计,可不,上坡还没一半路程,他就边走边“呼哧、呼哧”地扯起了“风箱”,脚步也渐渐地放慢了,回头次数也越来越少。小柱快步上前,对小栓嘀咕:“咱们得尽快想个法子。”
小栓低声应道:“是啊,前面山路笔陡笔陡,可咱们的手……”
兄弟俩眨眨眼,会意地点点头。
因山路越来越险,山野再没回头无心顾及后头。走着、走着,小柱乘路面稍阔些快步向前紧挨小栓并排走着,边走边帮小栓解开了绑腿,接着小栓也替弟弟松了绑。俩人仍将绑腿佯套在手上,一前一后地走着。
爬上陡坡,眼前是条坑坑洼洼的泥石小路,还是条一杆插底的下坡路。路的两侧灌木丛生,茅剌横生。
山野一路爬上坡,本已汗如雨下,气喘如牛,再望一望这路,顿时眼睛发直,心中发怵。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说时迟,那时快,小栓猛地冲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紧紧抱住了山野的粗腰。山野猛一惊,枪也脱手而出,甩在一边。小柱跟上前,双手像铁钳般钳住了他的咽喉。他想稳住身子,腾出手来,像老鹰般抓住小柱,可路面太窄,根本无法动作。三人扭成一团,倒了下去,“呼噜、呼噜”向山坡下滚去。滚着、滚着,小栓被茅剌卡住松手了,山野乘机掐紧小柱,小柱也紧钳住山野,两人紧紧抱成一团。小柱咬着山野的嘴,山野也咬住小柱的嘴,鲜血直流。山路上洒下滴滴斑斑的血迹。
小柱抱紧山野继续朝山坡下滚动。两人已滚下了十几丈远,坡度开始减缓,前面有一棵大松树,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大松树上。更巧的是,山野翻在下面,小柱压在了上面。小柱感到救星到了,便使尽吃奶的劲死死地压住鬼子不放,大声喊:“哥哥,快来。”
小栓自打被茅剌卡住,松手后,衣服让剌牢牢扯住,几经挣扎,才脱开了身,可身上不是被剌“咬”去了肉,就是让剌“钻了空子”,扎得他伤痕累累,疼痛难忍。
他刚回过神来,就听见弟弟的喊声。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赶过去,举起一块大石头,瞧准山野的头重重地砸去……随着“哇”的一声叫,“砰”的一声响,山野的脑袋开了花,只见脑浆四射,鲜血直流。他头一歪,就不吭声了,只有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直瞪着小兄弟俩。
小柱生怕鬼子没死,又捡来绑腿,勒在山野的脖子上,咬紧牙,使着蛮劲拉扯。
小栓望了望弟弟,小柱的衣裳在两人的撕打中早破烂不堪了,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关切地问弟弟:“疼么?”
小柱挥了挥拳头:“没事儿。”
兄弟俩抬着山野,来到一个深不见底、黑不隆咚的山潭前。两人心情复杂,心里默默地念道:“日本佬呀,日本佬,不是我们无情,只怪你们无义。这儿就是你的归宿吧。”接着,两人把山野扔进了山潭。
回到小溪边,家中的大水牯不知何时已到了溪里,正快乐地戏着水。溪水哗哗地流着,淌着,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