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孩孝顺母亲是从母亲吓唬他那次开始的。 荆孩的性格和他的名字一样多刺儿,有时不免惹事让母亲操心不过。实在没法儿,母亲才横下脸说:“小死荆子,不用你气我,等把我气死了,你爹给你说个后妈,来家三天不到黑就揭了你的皮!”爹经常打荆孩,手下得狠着呢,也打荆孩妈。荆孩心里明白,倘若母亲死了,再来个后妈,那可要人命。于是,他真的怕了起来。 荆孩爹打荆孩是讨厌他淘,而打荆孩妈是嫌她丑。 荆孩爹吃喝嫖赌样样都占,家里家外的活全撂给荆孩妈干。那年秋天,荆孩妈就是在山地里收割时来不及回家,爬到地边荆丛里生下了荆孩。 荆孩7岁那年,他爹终于下了最后的狠心。 那天一早,荆孩爹就起来从柜里往外拖自己的衣服,临走扔下一句话:“撵你你不走,那你有本事就自己过,我可要离开你这个丑婆娘远走高飞了。” 荆孩妈跟出了村子往回拽,荆孩爹把手一甩跑了。荆孩妈撒野地追,眼看着荆孩爹跑得无影无踪了。她慌慌的,没有留神,一头摔进一个农家起泥的大深坑,当即昏死过去。被邻人抬回家后她才苏醒过来,咳了两声,一腔血喷出,着下了痨病。此后常常咯血,什么活也不能干了。虽然邻居多有照料,但终不解决根本问题,农忙,还得舅舅来帮。 荆孩妈病病恹恹的老是默默流泪,有时央及亲邻说:“我死不怕,就怕荆孩掉到后妈手里去,你们谁能行行好?” 荆孩听了心像捅把刀,和亲邻一起涌着白花花的泪水。 那时候还没有链霉素、雷米封等治肺病的特效药。抓不起中草药的山沟沟里人就得靠偏方儿。当时在这个临河的村庄,人们把鳖看得最神:鳖也是鱼,叫团鱼,说谁谁喝了鳖血,呕血止住了,接连喝几口,痨就全好了! 荆孩听了当然眼红。那次他跑到二伯家玩,见地上劈了一堆秫秸,他问干什么用,二伯母说是用它当刀子杀鳖,于是他也参加了:先是二伯母从盆里抓出一只团鱼,她自己的一只手张开,卡住鳖的两个后腿窝儿——原来,团鱼在遇到危险时,不但头可以缩回甲壳里,而且四肢全可以缩进去,所以四肢的根部各有一个深窝儿备着。两个后腿窝离头较远,这就给捕捉它的人造成了极有利的条件,这叫“捉鳖要抓住阴两扣”。荆孩亲眼看到大鳖极力伸转着脖子,就是够不着咬二伯母的手。人们的心忐忑着,因为一旦它咬住了手,不咬掉它是决不松口的。 这是鳖的可怕之处,但也是它的可怜之点,人们正是利用它的这一点来诱杀它。 二伯母递给荆孩一根竹筷子说:“你用筷子头逗它咬。” 荆孩晃动筷子,果然,被鳖一口咬住了。 “它不会松的,你使劲拽!”二伯母吩咐。 荆孩把鳖脖子拖出了半尺长,大鳖仍不缓口。二伯母趁势把一根细麻绳拴在了鳖脖子上,煞得很紧,这下它才松口,但已经晚了。二伯母把绳子拴在柱子上,把鳖脖撑得绷紧绷紧的,就叫人拿碗在底下接着,然后吩咐荆孩拿劈开的秫秸当刀。荆孩只知道这种劈开的秫秸节是农村人普遍使用的揩腚棍子,只是在劈甜儿吃的时候被它割过手,可没想到还可以当刀子用,就很感兴趣地杀了起来。荆孩握住秫秸节像拉锯一样地在鳖脖子上来回拉着。开始鳖脖上被拉开一道口子,接着渐次加深,鳖血鲜红,一滴滴淌成了流,全集在碗里,秫秸刀不快了,就又换一个。毕竟是秫秸刀,多少下子也没把鳖脖子割下来。荆孩急了,问:“怎么不用菜刀?”二伯母忙说,鳖血不见铁器才效验。于是,他继续割。用了半堆秫秸劈子,才把鳖头锯了下来。 这时,二伯母赶紧把大鳖擎到炕边,让二伯父张口含住鳖脖子使劲往口里吸血,说这样趁热吞下效力最大。二伯父吃力地吸着,荆孩眼见这淋漓的鳖血,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一阵恶心直撞胸口,他只好扭头跑了。以后,果然见到伯父病好了许多。 今日,在这慈母病重之际,荆孩更是重视这个药方了,然而父亲不在家,既无人去捉也没钱去买,荆孩只好自己闯河湾了。 开始,他砍了棵笔直的小树剥光树皮截做钓杆,又到自家园里挖些蚯蚓装在小铁盒里当诱饵,瞅着妈妈困睡时候到河上钓鳖。 村后就是大河,清清的流水,洁洁的沙滩,高高的石崖,石崖半腰就有个钓鱼台,相传是姜太公当年垂钓之处。台下是深深的河水,河水流到这里,碰到巨石漩成转流,又有石岸挡风,所以,水面极少有波澜,不扰漂儿,是钓鱼的理想场所。 荆孩希望自己能钓到团鱼,因为有人曾经在这里钓鱼时钓过鳖。 荆孩把线甩进水里后,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鱼漂儿,心里却闪过母亲那苍白又有点发红的脸颊。人们还说这痨病是富贵病,得多吃好东西静养,可父亲不知去向,拿什么养?钓些鱼也好。不过,最好还是能钓上大鳖,治病要紧哪! 荆孩手把钓杆,就像握着母亲的生命,他瞧着鱼漂儿,就像盯着妈妈的运气。 忽然,漂儿点头了,荆孩的心立刻紧了像有只小鹿在蹦。但他劝自己耐住劲,这时不能提杆,得等漂儿一头儿扎进水里,明确表示鱼吞了钩儿并拖着跑了,再提就准。 荆孩瞅着鱼漂儿,一眨不眨,忽然,那漂儿一头扎进了水里。荆孩慌忙一提,哟,出水了,是条鲫鱼,有半斤重。也好,给妈熬汤喝。 荆孩又把鱼线送进水里,接着钓上来的都是些杂鱼,就是不见团鱼。怎么办?耐着性子钓,真的就一只也碰不上?他钓呀钓的,一会儿功夫,竟连钩儿也不咬了。 荆孩想:是不是老鳖来了?把鱼都吓跑了才这样?于是他大气不出地静静地等着。 漂儿终于动了,微微的,连续不停,极像有条小鱼儿在水下嘬着诱饵,漂儿老是不往水里扎,还老是轻轻地抖着,是什么东西在作怪?是河鳖?甩一下看看。 荆孩运足力气,猛一提杆,顿觉挺沉,随着拖出水面,哟,绿绿的,是只鳖!这时荆孩的心一下子冲到了胸口,惊喜过望化作慌乱,擎杆的手剧烈地抖着,鳖在线上吊着,四腿乱蹬。荆孩来不及多想,拎动鱼杆使劲往岸上一甩,啪的一声,鳖被摔在石崖上。荆孩这样做是想把它摔昏好捉,但是他错了,这坚硬的鳖盖才不怕你摔呢!结果,还没等他放下钓杆,那鳖就从地上蹦起,顺着石岸斜坡一直滚回水中,荆孩拚命扑下去,自己几乎滚到水里,竟连鳖盖也没有摸着。 荆孩望着恢复了平静的河面,眼红得要出血,他用拳砸着头,大骂自己蠢货!原来,钓到鳖后,应吊在空中捉,不能让它落地,一沾地它就吐了钩,当然也就逃了。荆孩后悔极了,若不是还有个病母,他就能一头钻进河里去死。 他再放进鱼钩,就什么也不上了。鳖精鳖精,它哪会再来。 荆孩今天毕竟有鱼的收获,回家给妈做了大酱焖鱼。妈吃得高兴但仍是咳喘。 第二天,荆孩又去了,但再去那里显然不行了,鳖也会接受教训,据说上了钩的鳖又吐钩逃出后,三年不肯吃一口东西。荆孩想了想,还是换了个急流的深水地方。水流急的地方鱼大,很可能鳖也大,但水急河面稳不住漂儿,只得扒下鱼漂暗钓。这就得完全凭着手感,鱼一咬钩就拽线,线一抖,杆子也动了,手当然觉察到了,手一觉出抖来就往上甩线,没跑儿。 线甩进水流了,荆孩没想到流急地方鱼儿这么厚,线甩进去就咬钩儿,一甩一条,一甩两条,有时一甩竟钓上三条。这样,不大一会儿,两个鱼串子全满了。足有五六斤重。 可是,再钓下去就不上钩了,这鱼是一群一群的,咬钩儿是一阵一阵的。 荆孩手把鱼杆,耐性等着。水流翻着花乌青乌青的,很像妈妈的病身子,这几个月里,她已经面如黄表纸了,整天地咳,整夜地出虚汗,浑身没有半点力气。谁都说偏方治大病,人守着河水,这鳖可就是钓不着了。荆孩真是心急如焚呀! 再等下去,还是不咬钩儿,是不又来老鳖了?鱼都吓跑了!果然,杆儿抖了,轻轻的,连续地抖。荆孩轻捷地一提,轻轻的,空空如也,再放进去,又抖,再提,又什么也不见,再放再提,始终一个样。 荆孩不泄气,他被激出了一种火气,他用整个心握住鱼杆,盯视着,感觉着。线又抖了,忙提起,仍然没有,只是几个钩儿上的诱饵光光的。吃了就好!就怕你不吃。他重新挂好鱼饵,甩回原处。又咬钩儿了,他又提,又有几根鱼钩光板地难受地弯曲着。他低头挂饵时吃惊地发现:几个钩上的诱饵被扒到钩把上或拴钩儿的鱼线上了。这说明水中的什么东西并不在钩尖上咬吃。而是从钩杆处往后啃,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鬼头狡猾。 一阵恐惧袭上荆孩心头,但同时也逗引了兴趣和好奇,他挂好鱼饵重又布置圈套。果然,又咬钩了,荆孩又甩杆,又是什么也不见,而且有几段断蚯蚓皮又被扒到钩柄上了。荆孩十分纳闷儿,莫不是真真遇上了老鳖精? 荆孩的心呼呼跳了起来。大河浩浩东流,水声呜呜作响,河面上的阳光已被西山遮断,流水又变成了浓黑的绿。荆孩上下一瞅,沿岸连个人影也没有,就他这么个孩子孤单站在水边。 但他的心没有半点儿瘫软,他准备豁上性命斗一下。诱饵挂满,甩线又钓,铅坠子在水上击出的涟漪瞬即不见了。这次荆孩没有等觉出鱼线抖动,而是看到线落进水不一会儿就鼓足平生之力,手执鱼杆,猛一使劲,让鱼杆贴着水面高速甩动,让鱼钩群在水下像耙地一样地狠命地划着——这一横扫简直是一挂一大片,荆孩立刻感到沉了,杆子甩不动了。脑子里跳出了电闪一般的信号,这回可钓着了。 他放慢了速度用力提杆——一防折杆二防断线儿。荆孩学会沉着和忍耐了。他再一用力,好家伙,呼嘎一下从水里提上个庞然大物:黑黑的绿绿的圆圆的是只大鳖。荆孩的双眼直冒金花,手别提有多抖了,但是握杆更紧,他高擎着鱼杆,这次他接受上次的教训,一定不把它甩到岸上让它着地。他小心翼翼地举着被压弯了的杨木杆儿,慢慢地往岸上挑。这时他看清楚了,鳖的四肢加上脑袋全部伸出来了,活像钓着一个海星星。但这一来,他紧张了起来,这只大鳖原来不是钓上来的而是被钩子硬给挂上来的,钩子钩透了鳖盖四周发软的部位。看来还扫荡成功了!不过,这太危险,鳖那么重,那软边儿一旦挂豁了怎么办?这时,鳖也在动脑子,它舞动着四肢挣扎着,脖子伸到了最大限度在寻找脱险机会。正当荆孩快把它挑到石岸上空时,它一口咬断了挂着它的鱼线,扑通一声落在崖边,三滚两爬掉进了激流里。 荆孩一阵心跳之后,河上重归于平静,连刚才这一阵厮杀的一星半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荆孩把鱼杆摔到岸上,一屁股坐在沙岸,望着黑黑的东去的流水,傻了一般。 活该它就不该死?活该妈的病就没治了?他的眼中涌出的泪像河水那么多。 天黑下来了,河上笼罩着一种袭人的恐怖和悲凉,荆孩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这天,妈的病又重了,吐出的痰口口带血,不是好兆头。能这样眼巴巴地看着妈死吗? 他把今天的遭遇对妈学了一遍,妈嘴角凄婉地动着,只说叫他小心莫掉到河里。晚上她更是咳得厉害。 第二天一大早,荆孩就爬起来,听完妈说今日感到很舒坦就往河边跑去。他想捉一只大鳖。大人说鳖晚上爬到岸上下蛋做窝,人们顺着它的印迹可以找到它。荆孩的心中又塑出一朵希望之花。 他沿岸找呀找的,终于在山下的河岸上找到了一道又宽又长的印迹。这是一道崭新的鳖印——中间,一道杠儿,两边是蹄印子。印迹越宽表示鳖越大。荆孩跟准印子小心地的找呀找的,这印子离开大河,往山根走去。这是一处软软的沙滩,荆孩追着追着印迹突然不见了。四下撒目,什么也没发现,这是怎么回事?又没有往回爬的蹄印,难道它能飞上天了不成? 荆孩人小,野物的知识总归有限,他哪里知道老鳖上岸做窝,为了不让人顺踪找到,它快爬到选中的做窝地点时,后腿一蹬地便可腾身十几米远,再蹦几下,就什么迹象也跟踪不到了。老鳖精的这一绝招儿荆孩上哪掌握去? 不过,荆孩不气馁,他是个硬汉子,也有办法,于是便采取慢工出细活的拉网战术。他估摸好山根儿一方沙滩,就开始用两只小脚板一步挨一步地踩摸,他绕紧一个中心点踩圈儿,圈子越踩越大,他想终能踩遍山下这片沙滩,只要你没飞到天上,就跑不了。他迅速地踩步,圈子的一边儿延伸到山下了,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山根石崖下有一个比蚂蚁洞略大些的小洞,用脚一踩,簌簌往里落沙子。荆孩用手扒开一看,大吃一惊,他的手立即触在一个大大的绿绿的凉凉的硬硬的鳖盖上面,这回可真的找到了! 荆孩的心极其剧烈地蹦啊,几乎喘不上气了。妈妈还算是个有福之人。他不敢再有半点疏忽和迟疑了,动手抓怕咬,就脱下上衣,使手连同沙子一同把大鳖包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大鳖的身下是一坑蛋。有几个已经被荆孩的手抠碎了,蛋清蛋黄沾了一褂子。 荆孩非常同情这窝小生命,他的心为它们而颤抖了,他轻轻地说:“我捉走了你们的妈妈,为了要救我的妈妈。你们妈妈被我捕杀之后,你们的爹会给你们续个后妈。实在对不起呀!“人世间就是这样不公允,假使现在有个两全的办法,荆孩一定乐于接受。他一手按住衣服里的大鳖,一手用沙子把这窝鳖蛋埋好,还用草棍在上面插了个通气孔儿。 荆孩抱着大鳖,撒腿往家跑,快到家时,他就看到家门口有些来来往往的人,但他只顾喊了:“妈呀——有救了!妈妈,我这次可真为你抓了个大鳖——“ 人们好像对荆孩的突然成功不感兴趣,他们好像在议论什么,荆孩什么也没听清。 一进门,荆孩傻眼了,怎么,迎面就是妈妈的头?啊,两扇门板两条长凳子,妈妈居然睡到了这上面! “孩子,早一步回来还能给你妈送个终。”邻人说,“她刚咽气儿不到20分钟。” 荆孩扑倒了,连同衣服里的大鳖按在妈妈身上。但已完全无用了。他跺足捶胸,好一会儿自己清醒了,搬来个大盆,灌上水,把大鳖供在妈妈灵前。这时才有人打听这鳖是如何捉到的,荆孩如实回答,但闭口不提山根还有一窝鳖蛋没挖。 舅舅被找来了,为妈妈主丧。 第二天下午,妈妈入殓后,爸爸突然也回到了家。 他在妈妈灵前瞥了一眼冷冷地说:“唉,死了死了吧,早死早利索,省得占着好人地方!“荆孩听后真是心如刀剐,邻人听了怒目而视,年长的当面骂他不是人不说人话。 爸爸也不问问荆孩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是在家里到处乱翻东西,追问妈妈那只金戒子哪去了?舅舅没好气地告诉他:“叫死人带走了,那是娘家带来的。“荆孩爸再没好吭声,但转身就又对这只大鳖感兴趣了:”你供这么个东西干什么?腥刺刺的,快端里间盖上盖儿用石头压住。这东西煮了下酒没比了!“ 荆孩听了气炸了肺腑,也不和他搭话。 深夜,人们都困得睡去了,只有荆孩一人守在妈妈灵前。他的泪干了,指甲在棺木上挠出了血,他觉不出疲劳,麻木了全身。他想到了妈妈悲苦而又短暂的一生,想到了爸爸过去的一切以及今日回家的表现,他想到了自己以后的生活,也就想起了河沿山下被自己掩埋住的那窝未出世的小鳖儿,唉,它们的妈妈没能救了自己的妈妈,反要落到自己爸爸的刀下要进酒肚!他觉得愤懑而透不过气来。他站起身掀动了一下棺盖儿,它很沉,但动了,现在还没有钉死。荆孩恨不能爬进棺材躺到妈妈身边去。夜是凉冷的,但他并不盼天亮。天一亮又不知还要发生什么事。 天快亮时,爸爸醒来了。他下地逼着荆孩去睡一会儿,说自己替他一阵子。 荆孩爸见荆孩上炕后,挪开棺盖儿,伸进手去。显然是想扒下死者手上的戒子。他慌慌张张摸来摸去,突然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声:“鬼!不好,有鬼呀——”好像软口袋一样倒在棺材下了。他是手被什么咬住了才惊叫的。 亲邻们闻声跑下炕一看,荆孩爹已经昏了过去,拍打了半天,才出了口人气儿。人们七手八脚全身验查,各处都好好的,只是食指头鲜血直淌,细一瞅,竟少了一截儿。众人大惊失色,又揪又掐,好半天才省了人事,口中慌得直叫有鬼,有人还以为荆孩妈真的起尸显灵了。这时,只有荆孩一人心中明白:昨夜,他寻思再三,不能让爹把大鳖杀了,得设法放它回去。于是,他偷偷地磨开了棺材盖,把鳖藏进了棺材里。他预料,埋进坟里,它就能自行逃生了。不想碰上了他爸的手,这也是恶有恶报。 人们当然免不了开棺验尸。棺盖一揭,荆孩妈仍旧安安稳稳躺在那里,那只大鳖当然又被捉了出来。 荆孩爸钻到里屋摸斧子去了。人们纷纷议论这东西怎么会到了棺材里?倍感蹊跷极了。 还没等荆孩爹和人们反应过来,荆孩脱下上衣包起那老鳖撒开双腿就往外跑。 “你要往哪里去?”荆孩他爹已经拖出斧子但他迟了一步。 “送它回去。”荆孩头也不回地哼了一声。 “好不容易捉的,怎么能放?”荆孩爸厉声问。 “我不想让它的孩子们也有一个后妈!”荆孩脚不沾地边跑边坚决地回答。 “啊,好啊!原来是你这个小杂种干的好事!”荆孩爸握斧子的手仍滴着血疯了一样地冲出家门,他这才反应过来,是儿子将鳖放进了棺材。“你给我回来!看我不连你一起剁了!” “啊——”荆孩没命地叫着奔向大河。 “站住!看我不一斧子开了你的瓢!”荆孩爸在后边紧追不舍。 “啊啊——啊——啊啊啊——“荆孩没正声地叫喊着,还不时地回头看看。 屯头过了,山岗过了,进入沙滩。 儿子没命地逃着,父亲大步流星地撵着,人们在后面追着喊着劝着。比观看狗撵鬼子还激烈。 距离在一点点缩小。他爸爸步大。 当荆孩的脚踏上湿沙的时候,荆孩爸的手已经触到荆孩的后背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哪敢大斧子砍杀? 幸亏荆孩光膀子被热汗滑得有如泥鳅,抓了几把都没有抓住。荆孩爹撵着撵着凶想毕露,他忽然一高跃起——这是想用从上向下的直扑压倒荆孩,但荆孩后脑勺像长了眼睛,及时将身子猛地向旁边一歪,“吁——“的一声,他爸爸扑到了地上,摔了个嘴啃黄沙。他爬起时见荆孩已甩出去十几步远,这家伙眼都红了。 荆孩趁机几大步蹿到了河边的一座石崖上,怀抱衣包里的大鳖,一纵身跳进了打着旋儿的浓绿的激流。 不久,荆孩妈的坟被盗。掘得狼籍一片。 次年的清明节,屯中人们盛传荆孩来到他妈坟上烧香烧纸添土,说他现住在舅舅家,那次并没有淹死…… 这年的隆冬数九的一天清晨,人们发现河冰夜里裂过,而且有许多冰块直立于河面上,像一道几里长的长城,大家看了都猜断这是那窝小鳖长大了干的。 翌年春上,荆孩爹夜里过河去偷东西,回来的时候,河冰酥了裂了陷了,把他吞进了冰窟窿里,开河后也没寻见个尸首。倒是干净利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