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赵郁秀文集|儿童文学|原创|
近几年来每至清明,心头总是不宁,悲愤,思虑,缅怀,激励……今年,胜利形势下的清明又连日未静,参加了我们亲爱的战友、革命烈士张志新同志平反昭雪大会,泪水未平,又到烈士灵前悼念;久久地望着烈士遗容及其80老母的题词“……忠骨毁灭,浩气长存”,不禁泪飞、心焚,眼前立即浮现出志新同志那端庄、俊秀、亭亭玉立的英姿,那深邃、聪慧,像秋水一般清澈的眼睛,耳边又萦回志新那善于论辩又沉稳、清脆的京都口音,以及那悠扬、动听的歌声……她,好像就站在我们身边,在凝思、吟歌、论辩……她没有死,没有死…… 我和张志新同志相识于60年代第一个春天的省文化工作会议上。一次同桌共餐,有人听说我要去参加省妇女代表大会,便嘱咐我为解决好妇女的切身利益问题做点儿呼吁。张志新一旁插话说:“更希望多组织宣传历史上一些可歌可泣的妇女英雄人物,像秋瑾、陈铁军……古往今来有多少宁死不屈的女将,让今天的女同志很好地学习,做时代的真正主人!”接着这个话题又谈到苏联女英雄卓娅,以及高尔基的《母亲》,她说:“修正主义该批判。但苏联社会主义文学中的英雄形象对我们思想上的深远影响是不能抹杀的。”当时感到这位围着长长红围巾,发辫盘在头上,有点儿洋味,又显文静大方的女友很有见解、敢讲话,引起了我的注意。经深入交谈方知她原来是天津人,抗美援朝时参军,由军干校保送到人民大学俄文系学习,提前毕业留校工作,1957年底同爱人一起调来沈阳。我们有了接触后,初步感到她好学好问、热情谦虚,虽然大我几岁,却总是“您、您”相称,谈论问题也常常是慢条斯理地发问:“您说为什么?”一时谈不清楚,下次相遇有时还要探讨,“那个问题,您又想过没有……”以后她调至省委宣传部文艺处,我们有了工作上的来往。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我们关于悲剧问题的探讨。 那是1961年的省文艺座谈会上,我们同住在东北旅社的一个房间里。仲夏八月,天气十分炎热,她常常穿一条枣红色斜长裙,洁白短袖衫,显得更加苗条,飘洒,想到她冬季里耀眼的红围巾,却有一种热情之花的感觉,是不是她有意地要同马克思喜欢同一种颜色?不过她的举止却是那样文静。屋里热得似蒸笼,她也很少出外乘凉,总是摇着扇子看书。一天,她正用心地读一个剧本,突然问我:“您说现在可不可以写悲剧?” 我想了想说:“没听谁说不可以写,我也没见过谁写了悲剧。” “那是为什么?这个文艺形式不适用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一时回答不清楚,只好补充说,“社会主义时期悲剧怎么写,这倒需要很好地研究。” 未想到,第二天她回家拿来了一堆资料又找我讨论。她像有了充分准备,一一分析了几个中外著名的悲剧,如莎士比亚的《奥赛罗》、小仲马的《茶花女》、关汉卿的《窦娥冤》,又讲了悲剧的特殊感染和教育作用。还说到哥白尼、秋瑾以及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都是很好的悲剧题材。她讲得十分动情,边说边走到我的面前,声音忽高忽低,有时打着手势,好像她亲眼看见了哥白尼怎样向罗马教皇挑战,忠于他学说的布鲁诺怎样在十字架上被焚,窦娥女怎样在六月雪天被斩,又好似她随同秋瑾、赵一曼等革命烈士与反动势力进行殊死斗争。她的一双黑大的眼睛闪射着对这些英雄形象无比敬佩的光芒。她说:“艺术就是要给人以高尚的情操教育嘛!强烈的爱和恨,感人的血和泪会使人铭心刻骨、永受激励!您说对不?” 我点点头,我已经被她的激情所感染了。 她又问:“社会主义文艺贯彻‘双百’方针,路越走越宽,难道能将这古已有之的文艺形式取缔吗?” “不能!”我说,“不过,以往悲剧多是反映人民抗拒强暴遭受残害的悲惨命运,揭露和控诉黑暗的社会,今天我们是充满阳光的社会主义,情况不同了!” 她沉思了一下,又说:“社会主义不是还有斗争吗?会上大家讲了很多事实,不能反映?” 这次会议是坚持“不抓辫子……”等“五不”原则的座谈会,小组会上大家讲了不少大跃进中“刮五风”、“顶五风”的事例。她举了一些事实之后说:“我看有些事是讽刺喜剧,有的人的经历本身就是一出悲剧,如能艺术地再现出来,一定会给人敲响警钟,激励人战斗!”她的语气是那样肯定,好像她下定决心要写一出敢于同以权谋私、践踏社会主义制度的坏人进行斗争的悲剧。 从前我仅了解张志新是搞理论的,对文艺不一定内行,经过这次讨论,发现她不仅对戏剧有着浓厚的兴趣,而且在苦心钻研,她那敢于突破一格、关心群众疾苦、嗅觉敏锐、认真探索的精神更使我钦佩。 志新同志曾向我说过,中国人民大学是她的革命摇篮,这是从华北解放区迁来的革命大学,有很多南征北战又很有学识的革命老干部,他们工作勤勤恳恳,作风平易近人,在革命新形势下又刻苦治学。特别提到人大的老校长吴玉章,她说过吴老二十二岁从事教育,她在人大工作时,吴老已是年过八旬的老人了,但还常常深入学生中间和同学一样坐木板凳听课。为搞好文字改革,他亲自到她们俄文教研室研究俄文打字机,以便研制新文字打字机。吴老经常勉励青年人,学习要孜孜不倦,持之以恒,要独立思考,勇于探求真理。这后一句志新好像记得特别深刻,向我说的时候语气也特别加重,使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但是,当时我却没有去深思老一辈革命家的崇高形象在她纯洁的心灵上打下了多深的烙印。今天当我翻阅在她手里仅存的一份烈士自传和入党申请,望着那虽显潦草但像火一样炽烈的字句,眼前立即闪现出那火红的围巾、火红的长裙,灼人的火光在我心头熊熊燃烧,在这血与火中才使我更认清了她高洁的灵魂。看,“……共产党人是经得起考验的,永不屈服的人……不惜献出自己的青春、生命!”她,就是遵循这样的誓言在前进,在斗争。所以在“文化大革命”中,当林彪、“四人帮”一伙群丑登台,妖风四起时,她坐卧不宁,为党和国家的命运担忧。她面对血雨腥风,曾心事重重地蹒跚到一位同志家里,想和自己的同志谈谈心里话。她是多么忠厚、诚挚、洁白无瑕啊!她将人们心里想过而不敢说的话倾诉给这位同志,希望能共同探讨。哪里会想到,这竟成了她大难临头的祸根!由此,她的言论便连连上报、升级,最后竟导致这位风华正茂的女共产党员生命的悲惨终结。这是多么不可理解,不可思议!不过让我们回忆下10年前的现实吧:“情欲随着权力增长,良心被送进拍卖行”,有谁敢面对现实探求真理?她,张志新就敢!她遵循党的教导,忠诚老实,不说半句假话;她心想国家大是大非,坚持真理,坚持斗争!为此,她经过九个月的残酷批斗后被逮捕了。她,一个普通的女共产党员究竟犯了什么罪,竟被五花大绑推上批斗台?那时,台下有多少同志都默默地低着头…… 那正是一个“秋风秋雨秋煞人”的凄凉时日。我们这些肩负“改造”任务的干校学员集合在一个空旷的原野,突然看到“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志新”的横幅,都不由得惊愕、痴呆了……只见张志新同志被几个大汉扭押着推上台。她站定后立即挺直腰杆,高昂起的头被强按下去,又抬起来,压弯了腰,她偏挺直身子,还不时地甩动着凌乱的黑发。那衣领里衬系的枣红色围巾是那样鲜明,强烈地映入每个与会者的眼帘。有谁敢注视那愤怒的目光?散会后有人悄声告诉我:她进会场前,从容不迫地吃了四两饭,还掏出梳子梳平了头发,理正了衣服……我的心像压上了一块巨石,不由得想到那一次我们关于悲剧的讨论,难道在社会主义新中国,共产党员张志新会遭到悲剧的下场?我的心战栗了,不敢再往下想…… 10年后的今天,我怀着悲痛、沉重的心情,试图从各个方面了解我们的战友是怎样走过这使人不能想象的,导致悲剧的漫长、痛苦之路的。大量的血泊事实证实了,在这两千多个黑牢、铁镣,威逼、摧残的日日夜夜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和屈服,她的周身涌流着党的血液,她的灵魂里闪射着秋瑾、刘和珍、赵一曼、江姐等英雄的光辉,面对残酷的迫害,她铁骨铮铮,视死如归。她戴着十八斤重的铁镣,用手纸和木签蘸墨水写下了洋洋十多万言的“声讨、抗议”和“论辩”,对党、国家的政治斗争和路线问题,全面系统地进行了研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见。今天,监狱里一位女看管人员万分感叹地对我们说:“张志新真是个特殊的人,从来不认罪,我们都不敢和她谈话,她的观点一套又一套,谁也驳不倒!”还有一些在冤、假、错案中被定为“现反”投监(均已平反)的张志新的“难友”们,更是眼含热泪告诉我:“那时我们都悄悄地在心里佩服,她就是‘江姐’!”是的,我们敬爱的女友张志新,她和江姐一样,每次审讯都理容整装,泰然自若,慷慨陈词,变被告席为审判台;她和江姐一样,为“难友”们送药、端水,暗中鼓励,勇敢地向她们宣传革命真理!她和江姐一样手捧铁镣吟诗、作歌抒豪情;她和江姐一样以壮烈牺牲迎来祖国的又一次黎明……但是张志新与江姐所处的时代完全不一样啊,江姐是在国民党法西斯的监狱,她面对的是公开的阶级敌人。而张志新被关的却是所谓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监狱,她所面对的是披着革命伪装的阶级敌人,她还不完全清楚定她为“反革命”的才是真的反革命…… 在伟大的“四五”运动爆发一年前的清明,女共产党员张志新却以自己的行动谱写了一出在15年前她曾经热衷探讨的悲剧,而且她自己扮演了这悲剧的壮烈的主角。这20世纪70年代的悲剧啊!比舞台上那一出那一幕都更惊心动魄,气壮山河! 今天,我们面对这血染的舞台,每个共产党员,革命人民,知情的同志岂能不深思、默想:为什么历史悲剧能在今天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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