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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的旁边有一排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挺拔的树干上那一个个错落的黑色晕圈,像是被人随手画上去的眼睛。 “这些大树在我小时候就有了。”夏宁每次和林小田走到这个车站时都这么说。等公共汽车的时候,她们会挑一棵树,数一数上面有几只眼睛。 林小田说:“十一只。” “不对。是十只。”夏宁握住林小田的手,一个一个开始数,“一、二、三、四……十。” “这一个呢?”林小田指着一个晕圈问。 “这最多只能算是一个眼圈儿,没有黑眼仁。” “那么这个也不应该算。它们俩一样。” “怎么能不算呢?”夏宁的眼睛瞪得和那个晕圈一样圆,“它们完全不一样。” 除非林小田数的数目和夏宁一样,否则夏宁从来没有认为林小田正确过。有时,是她们要等的公共汽车来了,林小田没有时间再数一遍。更多的时候则是林小田同意夏宁的数目是正确的。 即使不和夏宁一起等车,林小田也已经习惯在等候的时候挑一棵树,从下往上数那些黑白分明的眼睛。 林小田独自来到站台时,天有些阴沉,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傍晚的站台上没有几个人。林小田挑了一棵平时被很多人挡住的树开始数。 空气湿漉漉的,白杨树的眼睛里似乎也贮满了水份。那一只只湿润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林小田,看得林小田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怔怔地看着它们,忘了数数。 “擦皮鞋吗?” 林小田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个穿红色运动衫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旁。 男孩左手提着一个自制的木头箱子,右手拿着一个蓝色的塑料小凳,正笑嘻嘻地看着她。他笑起来的时候,鼻梁两边的雀斑也在欢快地跳动着。 “不要!”林小田转过身,悄悄把眼角的一滴泪珠擦去。 “大姐,你别哭,我保证,擦干净也不收钱。”男孩一本正经地说。 林小田想笑,但眼泪却顺着脸颊汹涌地流了下来。 男孩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从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林小田:“给,这是我新买的,保证干净。” 林小田没有接:“谢谢,我自己有。” “那好,你哭你的,我给你擦鞋。你的鞋再不擦,它们也要哭了。” 男孩说着,蹲下身子,戴上一双手套,熟练地开始给林小田擦鞋。 林小田不哭了,她不知所措地站在男孩面前,看着他在自己的鞋上忙碌。 “好了。”男孩站起身。 “你比我擦的干净多了。”林小田打量着自己的鞋。 “呵呵,我是专业的,你最多也就是一个业余选手,不能比的。” “多少钱?” “我说过的,不要钱。”男孩收拾好东西,摘下手套,笑嘻嘻地看着林小田。 林小田被看得不好意思,她把目光转向那棵白杨树,她发现,白杨树黑色的晕圈下面还有一些不规则的斑点,很像男孩鼻梁上的雀斑。 “我没有零钱,你找给我吧。”林小田把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递给男孩。 男孩不笑了,很认真地说:“我说过,擦干净也不收钱的。” “为什么?” “你是我今天的第十个顾客,免费。” 林小田撇撇嘴:“才十个顾客就免费?这个理由不充分。” “今天我心情好。免费擦鞋。”男孩对着马路大声喊道。 林小田笑了:“心情好你也要吃饭啊。还是把钱收了吧。” “平时和你一起等车的那个女孩今天没有跟你在一起啊?”男孩岔开了话题,“我每天都在这个车站附近擦鞋,经常看到你们俩在这里等车。” 林小田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扭过脸,不看男孩。 “你们吵架了吧?” “你怎么知道?”林小田忍不住问。 “我叫诸葛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不光会擦皮鞋,还会推算。你们女孩这点儿小事我一看就知道。” 林小田的眼泪没有了:“诸葛文,这个名字挺不错的。你怎么看出来我们吵架了?” 诸葛文摇了摇头,一脸严肃地说:“这是我们诸葛家的祖传秘诀,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你就别问了。” “我们约好一起去看电影,可是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了她一个多小时她都没有来。后来我打电话过去,她说她正和李春玲在逛街,让我自己去看,就把手机关了……”林小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擦皮鞋的男孩说这么多。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林小田脸上的泪水已经完全干了,她觉得心里没有刚才难受,“后来就是我到车站来了。” “她以前这么做过吗?” “有好几次都这样。”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对。我们从小学开始就是好朋友。” “有时候,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要学会说不。” “说不?” “嗯。你要等的车来了,再见。”诸葛文说完,转身走了。 林小田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接电话,“快,夏宁找你。” “你让她等一会儿打过来,我要先喝水。” 妈妈诧异地看着林小田,放下了电话,“田田,不舒服吗?” “没有。”林小田咕噜咕噜把一整瓶水都喝完了。 “你不是说你不在第一时间接夏宁的电话她会不高兴吗?” “今天我累了,不想和她说话。” “哦。”妈妈摸了摸林小田的脸,“那你先吃饭吧。吃完饭再给她打电话。夏宁学习比你好,你要多和她交往,多跟她学学。” “您让夏宁来做您的女儿好了。”林小田哭了起来,“她什么都好,比我强一百倍。” “你怎么动不动就哭啊?”妈妈递给林小田一张纸巾,“你不能妈妈一表扬别人就生气。妈妈是在教你做人的道理……” “您的道理就是不要得罪任何人。” “这难道有错吗?”妈妈指着爸爸说,“你问问你爸爸,看我说的对不对?” 爸爸放下手里的报纸,“你妈妈说的不错,有时候即使自己受了一点委屈也不能把关系搞僵。上一次,我和老王一起评职称……” 关于爸爸在评职称的时候和老王斗智斗勇的故事,是爸爸以退为进的经典案例,他至少已经讲过一百遍了。林小田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田田,开门。”妈妈把门拍得嘭嘭响,“我们可是为你好啊。你想想,我们把你养那么大,容易吗?你一岁的时候就得了肺炎……” 林小田把门打开了,她知道,如果不开门,妈妈会站在门口把她从一岁到十二岁带给妈妈的麻烦细数一遍。 “我现在就给夏宁打电话。”林小田擦了擦眼泪。 妈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对嘛。都上中学了,你怎么还是那么爱哭。刚才夏宁还在电话里说要约你去看小学的张老师。” “什么时候?”林小田急切地问。 “你打电话问夏宁吧。” 林小田拨通了夏宁的电话。 张老师是林小田和夏宁小学时候的班主任。虽然上中学已经有半年时间了,可是林小田还是会常常想起她。上次去张老师家是在教师节的时候。 那次一起去的同学很多,大家唧唧喳喳报告着自己在中学的情况。林小田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仔细地啃手里的苹果。 “现在和同学的关系怎么样?”林小田到门外扔苹果核的时候,张老师走过来,轻轻问道。 林小田红着脸摇了摇头。 “没关系,慢慢来。只要你是真诚和善良的,你就会拥有自己的朋友。” 林小田使劲点了点头:“可是我还是想像夏宁那样,和大家都是好朋友。” 张老师拍了拍林小田的肩膀:“你要做你自己。你会有自己的好朋友的。” 大家一起出门的时候,张老师悄悄在林小田的耳边说:“记住,你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好看。” 林小田羞涩地笑了。她记得,回来以后好长时间都没有哭过。 夏宁和林小田上小学时就是同班同学,上中学后又刚好分到了一个班。夏宁不仅学习成绩优异,而且可以短时间内就和同学们都相处得很好。进中学的第一周,她就认识了全班同学,每天课间都和大家有说有笑。第一次班委选举,全班几乎是全票通过把夏宁选为了班长。 林小田则刚好相反。在小学的时候就没有几个好朋友。进中学后,更是觉得自己和同学都隔着一段距离,常常不知道该和她们说什么。夏宁有时会跟她解释一下她们一起谈论的歌星或者漫画,林小田渐渐能够听明白她们谈论的内容,但却无法产生兴趣。一个学期过去了,林小田在班里还是只有夏宁一个朋友。 “喂,你刚才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夏宁在话筒那边大声问。 林小田没有吭声,她把话筒拿得离自己的耳朵远一些,每次和夏宁打电话几乎都是夏宁说,林小田听。刚才喝下去的水好像在胸口凝结成了硬硬的一块,让她很不舒服。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要传出去。你保证!” “我保证!”林小田小声说。 “郭封给李春玲写了一封信……”夏宁的声音很兴奋。 林小田打断了她,“所以你就不看电影,陪她逛街去了?” “林小田,你不会那么小心眼儿吧?”夏宁几乎是在喊,“你好好听我说完……” “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你不去看电影?”林小田奇怪自己怎么会用这种语气和夏宁说话。 “林小田,你疯了!看电影有那么重要吗?郭封给李春玲写了一封信啊!我当然要第一时间过去看一看。” “可是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你这样已经好多次了。”林小田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你出门的时候不会先问问我啊,明明是你自己笨。你听我说……” 林小田不哭了,夏宁说的好像有道理,自己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不问问她呢?林小田不得不承认,夏宁就是不一样,她总能找出让林小田信服的道理。但胸口还是有硬硬的一块,让她喘不过气来。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张老师?” “你今天怎么了?”夏宁恨不能从电话那头跑过来,“你今天跟平时不一样,林小田!你让我把话说完。” 夏宁还说了些什么,林小田没有听进去。反正每次夏宁说话的时候很少需要林小田回答,她只要听就可以了。 林小田看着墙上的一幅装饰画,上面半朵红色的小花让她想起了那个擦皮鞋的诸葛文,想起诸葛文说,“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要学会说不。” “你说什么?”夏宁大喊了一声,“林小田,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思想了?‘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要学会说不。’这句话说的多好啊。我告诉李春玲,让她就这么回答郭封。不能让郭封以为自己是这个班最帅的男生就可以随便骂人……” “等等,你是说郭封给李春玲写了一封信骂她吗?” “天哪,我说了那么半天简直就是在对牛弹琴。怪不得你跟大家没有办法交流。”夏宁生气地放下了电话。 林小田轻轻地把话筒放回去,嘴里数着:“一、二、三。” 在她数到三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林小田笑着拿起电话,胸口硬硬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去。 “林小田,你不要对着话筒吹气。我再说一遍,你要认真听。”夏宁没等林小田回答又接着说,“郭封是我们班最帅的男生,对不对?李春玲是最难看的女生,对不对?” 林小田觉得自己像一条在深水里自由呼吸的鱼,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喂,你在听吗?”夏宁喊道。 “嗯,你说。”林小田呼出了一口气,夏宁的自问自答现在让林小田觉得很有趣。林小田发现,自己像一条鱼一样呼吸的时候就不会太计较夏宁的态度。 “算了,不和你说了。”夏宁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和往常临时取消约会一样,夏宁会在第二天早晨给林小田带来了一块她喜欢的吉百利巧克力作为道歉的礼物,然后搂着她的肩说:“别生气了,下次我记住就是了。放学后和我们一起走吧。” 往常的林小田只好不生气了。她喜欢和夏宁在一起。夏宁有那么多的朋友,只要和夏宁在一起,那些女孩就好像也是自己的朋友一样。 但今天早晨,当夏宁把巧克力递给林小田,搂着她的肩膀说:“放学以后和我们一起去看拍电视剧吧。”林小田没有接巧克力,她对夏宁说:“以后我们约好的时间你要是来不了要先告诉我。” 夏宁看着林小田的眼睛:“喂,你今天吃错药了吧?你从来不是这样说话的。”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说话?”林小田问。 “你别忘了,我可是你唯一的朋友。”夏宁撕开巧克力的包装纸,自己吃了起来。 林小田想说什么,但她只是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有说。 夏宁把巧克力全部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放学以后,你自己走吧。” 放学了,夏宁和一帮女生说笑着一起向校门外走去。看到林小田时,夏宁大声说:“林小田,你先走吧。不要跟着我们,你还没有长大,我们做什么你都不明白。” 经过林小田身边的女生昂着头,即使身体碰到林小田,也做出没有看到她的样子。林小田微笑着等她们都走了以后,才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站台上没有几个人,林小田一眼就可以看到诸葛文不在那里。她在车站的果皮箱前停住了脚步,果皮箱的盖子上趴着一只小蚂蚁。这是一只极小的蚂蚁,它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咖啡色的身子如果不仔细看,会错以为是果皮箱上的污渍。 林小田用指甲轻轻拨了拨小蚂蚁,小蚂蚁纤细的身子往前挪了一下,停住了。林小田又拨了一下,小蚂蚁没有接着往前爬,它抬起细细的触角,在空中动了动,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林小田忍了好半天的泪水“哗啦”一下涌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到果皮箱上。有一滴刚好落到了小蚂蚁旁边,把小蚂蚁吓得往前爬了好几步。 “找你的伙伴去吧。”林小田轻轻捏住小蚂蚁,把它放到一棵白杨树上,小蚂蚁用触角四处探了探,急急忙忙地爬走了。 “喂,你不会是学林黛玉葬花在这里葬蚂蚁吧?” 林小田抬起头,诸葛文正笑嘻嘻地看着她。林小田觉得他鼻梁两边的雀斑和白杨树上的斑点真是很像。 “把眼泪擦掉吧。”诸葛文递过来一张纸巾,他手里没有擦鞋的工具。 “你今天不擦鞋吗?” “不擦了。”诸葛文摇摇头。 “你是不是拍电视体验生活?”林小田想起夏宁说她们今天要去看拍电视剧,“我看你一点儿都不像一个擦鞋的。” “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人?” “演员?” 诸葛文摇摇头。 “学生?” 诸葛文笑了:“你不笨嘛。我老听你的同伴说你笨。” 林小田不好意思地说:“你偷听过我们说话啊。” “你们说的那么大声,不用偷,也能听见。” “你上几年级?” “今年初二。明年就要中考了。” “你为什么不上学却在这里擦鞋呢?你们家供不起你上学吗?” “擦鞋挺有意思的。”诸葛文没有回答林小田的问题,“每天要接触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很多事情都可以写到作文里去。” “你不会是为了写作文收集材料来擦鞋的吧?” “当然不是。我有一个擦皮鞋的朋友。他最近生病了,不能擦鞋。但是如果他不每天到这里来擦的话,就会有其他擦鞋的人到这里来,等他病好的时候就不能在这里擦鞋了。” “原来你是在替别人占座儿啊。” “就是这个意思。”诸葛文笑了,“你看,你一点儿都不笨啊。” “怪不得你擦我的鞋不收钱。” “我朋友的病好了。明天我就不用来了。”诸葛文伸出手,“来,我们握握手,再见。” “你,你明天,就,就不来了吗?”林小田突然有些结巴。 “我来和我的朋友抢生意啊。”诸葛文轻轻握了握林小田的手,“你看我鼻梁上的雀斑像什么?” 林小田脱口而出:“像白杨树上的斑点。” “有人说,白杨树上的斑点是白杨树的眼泪……” “不对,眼泪应该是一滴一滴的,怎么会像雀斑这么细小?”林小田打断了诸葛文的话。 “因为白杨树不是站着哭,而是一边跑,一边哭,风把他的眼泪吹成细小的水珠了。”诸葛文顿了顿,“我小时候也爱哭。妈妈说,我的鼻梁上长出雀斑以后就不哭了。我想,是风把我的眼泪变成雀斑了。” “白杨树为什么要一边跑一边哭?” “因为他生活的地方没有水,没有阳光,没有朋友……” “后来他找到了这一切。” “对,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你等的车来了,上去吧。” 诸葛文轻轻推了林小田一把,林小田跨上了汽车。车子开动了,诸葛文突然跟着车跑了起来,林小田连忙靠近一个窗口。她听到诸葛文说: “我们在哭的时候也不要停止奔跑,好吗?” “好的!”林小田大声回答。 一滴眼泪从林小田的脸上落下来,窗口的风把它吹到玻璃上,一朵水晶一样的菊花开放了。林小田痴痴地看着,她不知道原来泪水也有那么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