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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脸上如果有三张嘴,那一定是件恐怖而滑稽的事。 在事故发生前,我会这样告诉你。但现在我的感觉是绝望。 从自行车上被平抛出去时,我的两只手下意识地在空中抓了一下。当然,我什么也没有抓到。 我只来得及闭上了眼睛。 白色风衣的衣襟如蝴蝶的翅膀在风中掠过,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完成了一条漂亮的抛物线轨迹之后,我自由落体到了那堆碎石上。 时间似乎凝固在了落地的那一瞬间。 一种突如其来的刺痛从眼部开始,渐渐弥漫全身,让我酸麻无力,大脑似乎突然休克了,一时不知怎样支配我的身体。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我只能僵硬地保持着落地的姿势。 周围渐渐有人围了过来。几只手将我从碎石堆上扶起。 我几乎是悬空在那些手臂上,或粗或细的手臂的温度让我的知觉一点点恢复了。眼泪开始汹涌地流下来,那刺痛更加强烈,它随着眼泪蔓延到鼻梁,又酸又胀,好像要撕开皮肤潜入。我努力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泪光中,看到的,是人们惊讶的表情。 有人捡起跌落在地上的书包递给我。接书包时发现,手掌已是血肉模糊。我站不住,又跌坐下去。 脸上的痛楚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我想看看我的脸。”我对那个正使劲要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的人说。他不理我,旁边有人在叫:“别坐!走走看,还能不能走。” 我站起来了,但没有往前走。我的手哆嗦着在书包里翻腾,我记得我带了一面小镜子的。 我举起镜子时,刚才同情我的人们开始笑,然后他们就走开了。 从镜子里,我看到了人们为什么惊讶:除了布满额头和脸颊的细小伤口,我两眼的上下眼睑分别被划破了一条口子。鲜血从伤口渗出,就像用口红画了两张嘴。在别人看来,一个人的脸上有三张嘴只会是一件恐怖而滑稽的事。而对于我不仅是疼痛,还有绝望。 我不记得后来是怎样到医院的,只记得妈妈一个劲儿地对医生说:“您一定要想想办法。求您了!不能让她留下疤痕。她是个女孩子!” 酒精对伤口的刺激一次次提醒我,那四道伤痕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五内俱焚,万念俱灰。 那个年轻的医生说,千万不能哭,否则伤口愈合不好,会留下难看的疤痕。但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地往下落,医生用纱布迅速地把那些泪水擦去,笑着问:“天哪,你要一个人整天跟着你帮你擦眼泪吗?” 我看了看自己被纱布包裹得像熊掌一样的手,心里更加绝望,自己现在连擦眼泪的能力都没有啊。 “反正哭也哭不好,对不对?那还不如不哭。或许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这个医生看上去并不令人讨厌,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他说的好像有道理,我没有刚才那么伤心了。 每次去医院换药的时候,他都会表扬我:“好像真的没有再哭过啊,伤口愈合得很好!其实,如果不是伤在脸上,你的伤和其他病人相比算不得很严重呢。”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几乎全身裹着纱布的病人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着走过。 我开始相信这个医生的话,我的伤不是最重的,说不定伤口真的能长好呢。 在家呆了一个多星期。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眼睛上的伤疤变成四道深色的硬痂,在我白晰的脸上醒目地弯曲着。我试着戴上各种各样的帽子,尽量拉低帽檐,还是无法遮住。 但学是一定要去上的,为这四道疤痕而放弃两个月后的中考似乎有些荒唐。 马路上,校园里,我获得了百分之百的回头率。我尽可能低下头,不和别人的目光对视。因为那些目光无一例外地流露出惊异。这些目光敲击着我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 另一件令我感到焦虑的事是,缺了一个多星期的课,我有好几门功课的笔记没抄到。一进初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大家表面上客客气气,心眼里都害怕别人超过自己。这个时候向他们借笔记,无异于赛跑的时候让别人停下来等你。 放学的时候,我磨蹭到最后,一个人低着头走出学校。 “喂,你,你等等。”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没有回头。 “喂,叫,叫你呢,停,停一下。”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同班的mouth。mouth者,嘴也。因为口吃得很厉害,mouth得了这样一个外号。印象中,mouth总是独来独往,对同学很冷漠。偶尔有老师不知道他口吃,让他回答问题,随之而来的一定是哄堂大笑。他除了能怒目而视外,对大家毫无办法。久而久之,mouth便不和任何人讲话。他一定是叫别人。我继续往前走。 一只手拉住了我,我的目光顺着手臂往上看,是mouth。 他的目光也正看着我,我慌乱地低下头,轻声问:“有什么事?” mouth把一个笔记本递过来,“两,两天还我。” 我接过笔记本,他立即走开,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其实,我心里一直有这样的预感,会有人给我送来笔记,毕竟我原来不是一个讨厌的丑姑娘。但绝没想到这个人会是mouth,我也和大家一起嘲笑过他,他不会如此健忘吧。 第二天放学时,我把笔记本还给了mouth。他手上早准备好了另一本。我们交换过来,他没有说话,用手指做了一个v的手势,我做了一个ok来回答他。mouth笑了笑,露出一口很白的牙。 原来一个简单的手势,一个微笑也可以传递很多信息。语言在我们的交往中显得多余。 mouth将我所缺课程的笔记都借给了我,做为回报,我借给他一套爸爸出差带回来的复习资料。他很快看完还给我,礼貌而自信地笑了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这些题不难。 所有的笔记都抄完了,但我们的交往并没有结束。每天放学后,我们开始“讨论”复习中遇到的问题。所谓“讨论”,其实并不说一句话,而是手中的笔在纸上游走,间或看对方一眼。 没想到mouth的漫画画得很不错,他用笔在纸上飞快地勾画出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小人,回答我用文字提出的问题,睿智而机敏。这种谈话方式让我忘了我的伤痛以及伤痛带来的难堪。看得出,mouth也乐此不疲,他的嘴角时常挂着一丝笑容。我们因而引来了无数含义复杂的眼光,而此时的我,却能够坦然面对。 走路时我的头渐渐抬起来了,我敢于迎接那一束束惊异的目光。我甚至想,如果我生来就是这副模样会怎样呢?mouth有口吃,他不一样生活在我们这些没有口吃的人中间吗?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眼睛上的硬痂一块块剥落,露出粉色的新肉。 一天清晨,面对镜子的时候,我发现,硬痂完全脱落,那四道疤痕只留下浅浅的印迹。 走进教室,我来到mouth的课桌前,我把一支爸爸从国外带来的笔放到他面前。mouth抬起头,注视了我几秒钟,轻轻地把笔推向我,然后把头转向了窗外。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却再也不肯回头,就像我们从不认识一样。 我们的笔谈没有了。mouth放学后总是第一个匆匆地离开教室,我还来不及叫住他,他瘦瘦的背影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我第一次留意到了mouth的孤独。我试图接近他,态度几乎是讨好,但mouth越发冷淡,看见我就避得远远的。 我终于明白,mouth不是因为口吃而不爱说话,其实,他只是不愿和用特异眼光看他的我们交流。有疤痕的我和他一样有缺陷,因而我进入了那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互相照顾,互相支持。他们和正常人一样需要理解和友谊。 又一个清晨,我把一张自己设计的卡片放到mouth桌上。这一次mouth没有推辞,他将卡片夹进书中,抬头对我笑了一笑。 卡片上,我用笨拙的笔法画了两只熊。穿裙子的那只熊笑得傻乎乎的,拉着穿西装一本正经的那只,他们正朝一个大花园走去。空白处我用彩色笔写上:刘骏雄,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很不错哦。 刘骏雄是mouth的名字,很久没人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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