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文学|散文|北风
当大团大团湿重的黑云从西北部天际翻卷而来的时候,北国的冬天就开始了。干硬的北风挥着一只巨手,只一把,刚刚还深红浅黄一片热闹的树梢,眨眼间就只剩下峭楞楞的秃枝,随手再扬出来,哪还有了色彩,不过是一把焦枯的碎屑了。 一年四季,万物都自由自在地疯长着,唯有这北风,必须彻头彻尾地蛰伏,在黑暗的潮湿闷热中,忍耐着,压抑着,苦熬着,折叠起健壮的腰脚,龙一样的身躯只能缩成蛇一样的一盘。北风是个钢筋铁骨的壮汉啊,有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有着横扫千军的气概,有着撼天动地的雄心,一年三百六十日,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它要无所事事地蜷缩着,这样的寂寞不是太久了么? 终于等到了伸腰抻腿的时刻了,放眼远望了去,竟然是空空荡荡的旷野,面对这样一个没有对手的世界,它除了像受伤的孤狼一样嚎叫,还能有什么选择! 看到火山喷发了吧,看到大地震怒了吧,那都是孤独和寂寞的呐喊。 幸好,还有雪的陪伴。 南方的雪总是跟花相联系的。那种六瓣的无根之花,太玲珑,太精致,也太矫情了,不是辍在美女的尖尖玉指上,就是停在少妇撩人的香肩上,倏忽而逝的生命瞬间,表演的都是投怀送抱的谄媚。 北风喜欢的是真正的雪,似盐,似沙,哪怕再渺小再细微,也是刚性的,粒粒都挺着不屈的脊梁。在北风的呼啸里,雪欢快地歌舞着,翻过高山,穿越森林,在城市宽阔的大马路上,翻滚出大海那样的波浪,看着成吨重的铁家伙在它们共同制造的波浪中起起伏伏,看着路灯的光晕在它们的歌舞中断断续续,看着旌旗在它们的礼赞下猎猎欢歌,北风与大雪合唱出尖锐的哨音,心中的那份自在和满足,岂能是宠物一般邀宠的雪花所能体味的。 如果再有阳光的加入,那就是北国的奇景了。雪后的天空,澄澈得如赤子的眼睛,阳光也分外干净。大大小小的树枝上堆叠着摇摇欲坠的积雪,纯净得不忍伸手去碰,呼的一阵北风,积雪飞散在阳光里,仿佛天女碾碎了一颗硕大的钻石,四射的光芒耀得人睁不开眼。 旷野上的风就有点狂态了。身子一扭,就卷起大片的雪尘,滴溜溜旋转成一个粗大而松散的圆圈儿,像极了如椽巨笔在宣纸上留下的那一抹飞白。阳光恰好也卷进去了,那便是一大团寒光闪闪的烈焰,飞腾着爆裂开,雪与火的裂片就碎成满目的烟花,开放在一碧万顷的天宇下,美得让人落泪。 寒风中的大树,是那么伟岸和挺拔,它们绝不密密麻麻地长满招摇的枝桠,更不婆婆妈妈地留下几片讨好的叶子,有三五个粗壮的主枝高擎在铁一般的躯干上,这,就够了,清清爽爽,坦坦荡荡,直面尘世的一切苦难。 既然苦难不能避免,那就让它们一起到来吧。 在我笔直的身躯上刻满北风的深痕,在我青葱的面庞上抽打出条缕参差的黧黑,在我圆润的肢体上扭曲出苍劲的虬枝……遇到那么一点风雪就吱吱呀呀的大呼小叫,哪还有北国娇子的尊严! 倘若没有了苦难,这一生不是要剥落全部的光彩了么? 严酷的上帝留给北风的时日实在太短,来不及跟飞雪道别,北风就要匆匆离去了,离开的时刻,只有大树在哗哗地招手。 在此后的二百多个日日夜夜,雪的眼泪流成了汩汩滔滔的大河,树的手臂越摇越高。 在那黑暗的、潮湿的、闷热的地下,北风能感觉到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