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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天，小黑不到一周岁，已长过我膝盖那么高了。瘦归瘦，雄纠纠的，有一种特别的骨感美。四肢长，身体乌黑油亮，爪子特别大还是金色的。它们母子俩天天陪我到公园跑步。 
　　公园幽静，有亭楼、青山寺和纪念碑。 
　　平素不登亭楼的，但那天想也没想就上去了。小黑和母狗跟着，上到楼顶它们很兴奋。我也高兴地环顾，隐约听见了寺院传来的钟声。 
　　冷丁看表，才知道今天锻炼超时了，赶紧回家。 
　　小跑下楼，径直到纪念碑那儿回头看，见只有母狗跟着,小黑呢？我停下来。母狗赶紧回头唤孩子。我有些生气，你小黑影响我时间。结果发现小黑仍在亭楼上，没下来。 
　　后来想，当时小黑准是找不到下来的楼梯了。我和它母亲下楼时它溜号了呗。本来人溜号的事也常见。但那一刻儿，我不知怎么了，全然不能原谅。我只是从我的角度想它耽搁我宝贵的时间了。本该上楼领它，我却不，只是站原地一个劲地吼它“快回来！” 
　　但见那可怜的小黑，从栏杆上露出半个头，怪怪地叫。结果，就发生了惊人的一幕。 
　　我至今仍无法想像它居然会一跃而起射过栏杆，像黑色的炮弹一样插进蓝色的天空。 
　　一定是凝聚了它全部的力量和勇气了，只为了服从我这霸道的命令。一眨眼工夫，那黑色的震憾就变成了一道弧线，落到亭楼底下的雪地上了，当然还伴了沉闷的声响……接着，小黑努力收拢四肢晃晃悠悠爬起身子……是的，看着它站起来了，我便以为它没什么事了。于是，乍刚泛起的怜惜瞬间化为抱怨以至愤怒，我心想，小坏蛋，早这样懂事不就得了，耽误我时间。 
　　气呼呼走上去，居然狠狠踢了它几脚。 
　　压根没考虑它有无内伤，踢完了，我领了它们跑着回家来的。前边逼它跳楼了，加上这一踢，一阵猛跑，结果就不难想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隐痛从此铸成了。 
　　吃完饭，中午偶尔出门瞥一眼，见小黑眼晶亮，趴在窝里不动，不言语。母狗在低声安慰它。 
　　当晚，小黑用前爪碰开门进屋，朝我叫了声。声音有些怪异，我站起，小黑看出来我没有恶意，便过来用身体蹭我的小腿，一遍遍的，还对我轻吟……那感觉极特别至今记得：它的身体好热，它那轻吟好怪，似乎具有某种穿透人畜两界栅栏的劲道。后来明白，它是忍了剧痛来向我辞别的……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们，真应该放下架子学一学——宽恕、善待、感恩、尊重、理解、沟通——现今和谐社会题中应有之义，小黑老师怕在二十年前就教给我了。 
　　可能，我对这件事情的评价过高？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精灵在字里行间跳动……可能是这样……前路正长，我还有时间来修养自己的德行并弥补错误，——只是无法对可怜的小黑弥补了。 
　　那晚，小黑在给予我最后的缠绵之后，它斜斜着身子出屋，前爪开了东屋的门，抬头跟我母亲叫一声，过去在我母亲的腿边蹭。 
　　当它晃悠身子低哼出屋时，母亲从它的声音里听出了什么，母亲说这狗今个咋这么叫呢？ 
　　当我和母亲一起到院子里找小黑时，找不到了。 
　　铁链子拴住的母狗呜咽着，狗窝里没有小黑。 
　　但陡然间，我听见了一声无法形容的声音从前园子传来——是小黑的声音，极浊、极悲，夹杂了它一以贯之的童音，它还不到一岁呵。 
　　我俩奔到前园子，见猪圈旁用来给猪垫圈的一堆干草那儿，一个黑影呜咽着向这冬的夜空纵然一跃……然后，一切都归于肃静了。它忍了剧痛体面的一一辞别（不知它是怎样跟母狗辞别的）之后，鼻嘴渗血自知不治于是便选择了草堆作为最后的宿地，这等有尊严的死又给了我一个感动。 
　　我和母亲在冷月下站了好一阵子，于一片从未有过的难耐的寂寥之中，蓦然听见了青山寺方向传来的钟声，不疾不促，缭绕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