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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散的石头
作者:沙爽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这是六月。北中国最柔软的月份,芒种刚过。前一天下了场小雨,但城市纷乱的车流和人声远胜过一台高速旋转的脱水机。当我们一行三人站在大石桥县城那条著名的哈大路边等车的时候,鼻腔里灌满干燥的尘土的气息。亿万颗粉尘粒子的每一粒都挟带着90分贝以上噪音,擦着我们的周身呼啸而过。
  
  从营口市区到金牛山古人类遗址所在的永安乡,没有直通车。一个古老的遗址,在现实语境中,它的存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遗址”——一个名词,用来安放或铭记。因为无关乎绝大多数人的“财富”和“利益”,它悬浮,悬置,无关痛痒。
  
  但它是我的痒。这么多年过去,它悬浮在我的想象里。它在我的大脑中凿开一个阴郁的洞穴,内里的岔洞幽深而曲折。洞中篝火的灰烬仿佛仍残留有微弱的余温,熏黑的洞壁上隐约浮现神秘的线条和音乐,围着火堆舞蹈的人却不知所往。只有残阳,在洞口处划出一道神秘的弧线。只要跨过去,就一脚踏进那黑暗中深不可测的时间。
  
  然而,这是六月。
  
  春天已经过去,我来迟了。
  
  并没有什么洞穴。如果不是大门上白底黑字的标牌,如果身旁的朋友不是严谨的足堪信任的考古学者,如果负责陪同和讲解的不是遗址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我会确信我走错了地方。到了这儿,我所有的想象都无处安放:它居然,只是山体上微微凹陷下去的一面石壁,并且一直挖到了地表以下。是的,我忘了它是四次考古发掘后的狼藉现场。但是据说,即使没有发掘,这里也是狼藉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它存在的意义,在于充当附近村民们约定俗成的采石场。
  
  这是上午十点钟,北方初夏的阳光从这面赭黄色的石壁上倾泻下来。我摘下墨镜,现在进行时态的世界如此明亮耀眼。朋友踏上坑底的一块大石,示意给我看:在他的头顶部位,就是发掘出那颗著名的古人类头骨化石的地方。我也跳进去,从坑底拾起几枚石头看了看。在所有我见过的普通石头当中,这是最普通的一种。它们是我见过的那些最最普通的人们,他们的身上也曾刻录有传说和岁月,但所有可供追叙的线索都被磨洗一空。
  
  在山脚下正对着大门的地方,建有一座小型陈列馆。沉实的铁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玻璃柜中展示着那颗头骨化石的仿制品。他们说,他生活在大约28万年以前。他们说,它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的最完整的古人类头骨化石。他们说,他死去时的年龄大约在25岁到30岁之间。他们说,他臼齿上的花纹远比我们复杂,而他的智齿刚刚萌出还没有来得及磨损。他们说,从他关节处的衔接来看,他的四肢远不如现代人灵活。他们说,他的脑容量约有1390毫升,已经从“猿人”进化为“早期智人”。他们说,他的颧骨和门齿呈现明显的蒙古人种特征,说明他与我们之间存在某种无法确证的血亲……他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眼前一尘不染的玻璃下面,仍是几块破碎的、业已化作石头的骨骼。
  
  我想起那些新闻播报中无所不能的电脑软件,它们是否可以为这副来自远古的骷髅还原出一张血肉丰盈的脸?那块缺失的下颌骨,让这张脸上透露出的禀性拥有更多的可能。没错,必须有一张脸,我们才能进入他人的记忆和怀念。必须有一张脸,有别于千人一面的幽寂白骨,我们才能说话、走动,在时间的影壁下大笑或者痛哭。
  
  他到底有多高?仅凭残留的几节脊椎和尺骨是否可以推算?科技进步,人类的身体是否真的正在退化和萎缩?既然现代成年男子的脑容量平均只有1350毫升——他比我们更聪明?更为高大和强壮?他的上下肢比例是不是更接近完美的黄金分割?当他奔跑,像一阵小风在原野和丛林间掠过,这时候,他就是风,他的命运重合于风的命运。有那么多时刻,他一路狂奔,只为确保自己在毫厘之间,与致命的危险擦肩而过。
  
  但是这一次,他输了。
  
  西元1984年10月2日,上午9时50分,一个考古学注定要铭记的时刻。他空洞的眼窝深处,猝然灌满北纬40°秋天淡金色的光线。
  
  而早在8年以前,也是秋天,也是上午,他身体的另一部分,确切地说,是一截尺骨,夹杂在参差的砾石和破碎的兽骨之间,在考古专家们惊诧的眼神中,赫然显现。
  
  28万年!如果时间可以丈量,它一定像28万光年以外的星球一样遥远。
  
  28万年。他的骨头变成了石头,变成了这座大山的一部分。
  
  而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巨大的岩石会在时光中风化,化为碎石和沙砾,最终化为尘土。我不知道的是,碎石和泥土也会在漫长的岁月中胶着、板结,凝固为完整的、坚硬的石头,凝固为波涛般起伏的山峰。
  
  他是一块在时光的潜流中缓慢沉陷的石头。但他始终是另一种物质,石头中的异物。仿佛只是无意之中,他选择了这样一个不安的姿势:上臂高举过头,在这片固态的水域中,努力泅渡。
  
  手臂总是渴望攀往高处。而身体更易于向重力屈服。他也是这样自己与自己失散的吗?他的身体,一群失散的石头,并且,再也无法拼凑。
  
  那些失散的石头,它们去了哪里?
  
  在我的整个童年,每天一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就是家门前一道黛色的暗影。
  
  我们叫它“南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时候我当然还没有读过陶渊明。我认识一座山,早在我认识所有汉字之前。
  
  它位于郑屯村的正南方向,像一个盘膝而坐的巨人,看守着四周大片的高粱地和玉米地。如果村里有人要出远门,到距离郑屯最近的沙岗子火车站,就要经过这座山。十岁以前,我跟着祖父去沙岗子接送来自外地的亲戚;更小些的时候,还陪着我母亲去站台上卖过水蜜桃。美貌的桃子一个挨一个码在柳条篮里,篮子上方是我母亲年轻的脸,另一只水灵灵的大桃子。至于我,是摘桃子的时候偶然留在果梗上的一枚细瘦懵懂的叶子,还没有弄清楚自己与桃子以及世界之间的复杂关系。回来的路上,篮子空了,但是颠簸的小路漫长得无穷无尽,很多时候只能推车步行。我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两条腿变成两根面条,软耷耷地拖在地上。直到我母亲喊一句:“走快点啊,到南山啦!”透过路旁层层叠叠的玉米叶子,我远远地望见那座山黛绿色的舒缓西坡。而它崩毁的那一半侧脸,刚好被它自己挡住了。
  
  直到远离故乡多年以后,我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郑屯村以外的人们是怎样称呼它的呢?或者,早在那个时候,人们已经预知了它的宿命——一个随口叫出的称呼,后面紧跟着的,总是转瞬即逝的事物。
  
  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存在和崩毁,紧紧牵连着我卑微的小命。
  
  只是偶然,他出现在这里。像我们偶然拥有幸运的生,在生命的中途,他偶然与死亡狭路相逢。
  
  围绕金牛山进行的发掘和研究持续多年,最初的狂喜逐渐遭受质疑:如果这里真的曾经是人类的久居之所,出土的石制器具何以只有寥寥数件,且做工如此粗糙低劣,远远不足以提供日常所需?
  
  ——很有可能,它是一座远古时期的“旅馆”和“驿站”,是狩猎途中躲避风雨烧烤食物的歇息地点。
  
  考古还原出的原始图景如此丰茂:山上是大片大片的蓊郁森林,榆、柳、栎、松、胡桃和槭树交错杂生,剑齿虎、棕熊、豺、貉、鹿、羚羊、兔子、猪、狐狸、猴子、刺猬和猎豹穿梭其间;榛子、蒿草、杜鹃和麻黄组成了高高低低的绿色墙垣,竹鸡、鹌鹑、野鸡和鹧鸪在这里安下它们隐秘的巢;山下草野绵延,身形庞大的犀牛和象群正在四下里巡游。河水从东北方向蜿蜒着流过来,汇聚成湖泊的蓝眼睛,丛生的香蒲和芦苇是它浓密的长睫毛,睫毛里藏着潜鸭和长腿的水鸟……人类最早的露天果园和饲养场。
  
  只不过,作为未经驯服的食物,它们兼具美味和威胁。
  
  他是在这森林里受了重伤?突兀的袭击来自一条斑斓的猎豹还是凶猛的剑齿虎?这些令人艳羡的动物,上天垂青的掠食者,几近完美的骨骼和肌肉,尖利到一击致命的牙齿……相比之下,人类的装机组件粗陋而笨拙。
  
  同伴们把他扶进这个山洞,用藤条紧紧扎住他的大腿根,将黏湿的泥土敷上伤口。甚至,他们会采用一种更有效也更残忍的方式——用燃烧得正旺的树枝烧灼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处。皮肉烧焦的气味在狭小的洞穴里扑腾翻滚,像死亡黑红色的翅膀忽扇不止。他们陡然惊觉,这样的气味,与平日里烧烤猎物的味道竟然如此相似……他们中的某一个,也许是那个初次参与狩猎的少年,突然伛下腰身呕吐起来。在肠胃翻江倒海制造的眩晕中,这个万事懵懂的少年,他会不会隐约看见:自己和自己的族人,正是时间的火焰上煎烤着的猎物?
  
  然后,在一片静默中,他们在他的身体上堆起石头。住地遥远,他们无法带上他返回。而且他的返回毫无意义。他死了。一个死人,他不会再说话、走动、吃东西。一个死人,他不需要为安全而选择群居。
  
  篝火已经熄了,他们在火堆上小心地垒好石块。也许过些时候,他们还会再来到这儿,移开石头,残留的灰烬仍可以将一篷干草点燃。
  
  现在,他和灰烬一样置身于石头下面。不同的是,灰烬保持着微弱的温度,仍有可能再次燃起火焰;而他,一旦熄灭,就坠入永恒的黑暗。
  
  在那么多年里,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我早已习惯了从南山不时传来的隆隆炮声,习惯了炮声中腾空而起的白色烟雾。它们是这村庄的一部分。而我短暂的童年,正在这炮声里缓慢消融。
  
  炮声使南山成为我童年最重要的禁地。也不只是我,所有的孩子都被严禁接近这座山。整个村庄,只有几个人知晓炮声会在何时炸响的秘密,而孩子们永远被排斥在秘密之外。南山因此蔓生想象和传言。据说有人家刚生下来的死孩子就丢在南山上,据说半山腰有一座山洞,里面藏着许多宝物,只有念对咒语的人才能看见它们。第一次听到这个惊天的秘密,伙伴们兴奋地屏住呼吸,面面相觑。
  
  我至今仍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有一年春天,祖父居然带着我,去了南山。
  
  山上的草很矮,薄薄的稀疏的一层,但有很多黄色和红色的小花正开得好看,我采了一小把攥在手里。西坡的半山腰上果真有一个山洞。可是洞里面实在太黑了,我们没有火把,手电筒也忘了带。我在洞口边上磨磨蹭蹭,搜肠刮肚地找出话来大声问祖父,直到他对我的胡搅蛮缠失去耐心,拉着我离开。
  
  下山之前,祖父对着山顶上某个我看不见的人喊了一嗓子,那人也喊回来两句什么话。
  
  ——这些场景是我梦见的吗?还是,在多年的想象中被一点点地虚构出来?或者是因为,我和祖父说的那么多咒语都不对,也没有看到传说中诡异的死孩子——神秘的南山,因此被记忆漂白得更加虚幻?
  
  生命的奥妙在于拥有梦境和幻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相信自己是飞鸟的孩子,只要长到足够强壮,他就可以飞。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些阳光松散的午后,高空中滑翔着骄傲的金雕,还有体型比金雕娇小一点儿的鹰和隼,它们从高空俯冲而下的俊美有着微妙的区分。长大以后,他抢夺过它们猎到的鹿和羊,也曾用一只活兔作为诱饵,捕到了一只白眉毛的鹰。他把它的翅膀缠在自己的手臂上,但它们却僵硬得仿佛两根枯死的树枝。他开始怀疑,其实只有在很小的时候,才可能学会飞翔。因为,当一个人长到足够强壮,身体里同时也装进了更多的事物,变得沉重而笨拙。现在,他终于明白:只有到死亡的这一刻,一个人才能真正地飞起来。
  
  他已经见过了太多人的死。在他之前出生的男人,活着的只剩下他母亲的姐姐的儿子,也就是那个试图用火焰为他止血的人。一阵剧痛过去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轻。他恍然大悟:那些死去的族人,他们只是飞去了另一个地方。
  
  他贴着族人们的头顶飞出去,看见洞顶的石头在黑暗中跳动着微弱的光,像切割下来的一角夜空。他看见整座山峰的轮廓,那就是他奔跑和雀跃过的地方?他看见那些树木,或许他已经飞得太高了,以致无法嗅出它们的气味。幸好他的记忆里还好端端地储藏着它们。他可以从中翻找出每一棵树和灌木的气息,就像他熟知每一个族人身体上蒸腾的热气。但是草木们的气味多么不同。有无数次,他走在它们中间,它们的手指拂过他裸露的肌肤,带着莫名的弹性和温柔。与他一样,那些叶子的表皮覆盖着纤细的、战栗的绒毛,这个发现让他震惊。而且,如果受伤,它们流出绿色或透明的血。
  
  他想过他可以走得更远。但是他们说,如果没有火,天黑前就必须返回住地。黑暗中潜藏着太多致命的危机。但是现在,他再也无需恐惧——所谓“死亡”,原来就是“自由”的意思。
  
  2009年11月11日,下午1时56分,我在自己的新浪博客上发表了一篇日志。标题是:《故乡,我消逝的南山》。同时贴出的,还有当时站在鹤阳山半山腰上拍摄的几张照片。
  
  我最后一次见到它,它是一只白色的马鞍。那时节正值清明,我走在半山腰的苞谷地里,忽然间一阵心慌气短。那匹梦中的白马离开了,只留下一只光秃秃的马鞍。但是那时候我真的没有想到,它的消逝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在大马停留过的地方,是一抹阳光下有点突兀的白。大风鼓起,这白幻化成一道轻烟。
  
  回到县城,我把拍好的照片拿给父母和舅舅们看。他们诧异地相互交换着眼神,说:啊,南山真的没有了吗?
  
  是真的。就在那轻烟的上面,曾经伫立过一座大山。
  
  从照片上看起来,它离我很近。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但是照片上看不到我的村庄。实际上,它与村庄的距离,差不多同鹤阳山一样近。但是鹤阳山就如同我的一个兄弟,而它一向被划归在我可以涉足的范围以外。在我的记忆里,我与它的近距离接触只有一次。更多的时候,它是既远且近的一个黛色影子。俗话说开门见山,每天整个郑屯打开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座山。这也是在四里八乡声名显赫的一座山,因为它和别的山不一样,别的山都是固体,固体的特点之一就是形状基本不变;而它更像一种液体,因为有人发现,它整个就是一块巨大的花岗岩。这样,它就变成了一座会流淌的山。
  
  据我祖母讲,我父亲19岁的那一年,险些随着这些日夜流淌的石头淌到世界的另一面。那一天,我19岁的父亲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应该为家里赚点钱。但是钱在哪里呢?他一抬眼,就看到了这座南山。和一个好朋友悄悄地商量了一下,两个人想方设法搞来了炸药。别人在山顶上凿炮眼,他们就在山腰凿炮眼。炮眼凿到一半,山顶上的炸药响了,石块暴雨一样哗哗地落下来。我19岁的父亲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居然又全须全尾地活回来,虽然被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凿在头顶,他的智商却没有因此变坏。我父亲这一生身无所长,唯一的财富就是他的智商。如果他就此变得傻里傻气,我母亲是断不会嫁给他的。也就是说,在这一次,我向这人世迈进的步伐,险些被南山阻止。这样惊险万分的日子又过了几年,我才得以侥幸地到达人间。
  
  ——沧海桑田真的一定足够久远?如果一座大山的消失只用了三十年。
  
  ——彼此相隔几十公里,分别隶属于同一个地级市的两个县级行政区,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两座山连同它们神秘的洞穴,会不会刚好归结于同一个命运?
  
  ——在古老的《山海经》里,每一座山都有它俯拾不尽的白玉、金银或宝石……或者,它们曾经是真的?
  
  一位离开营口多年的朋友告诉我,他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小时候家门旁边那两条用化石铺就的街。石块的剖面上清晰地镶嵌着他叫不出名字的动物和植物。他接着说了那两条街的名称,吓了我一跳——居然就在我家门口。但是搬到那条街上的时候,我年已九岁,在读小学三年级。作为同龄人,他所谓的“小时候”究竟有多小?我转而询问在那两条街附近住过的长辈。他们茫然地怀想,然后摇头否认。
  
  唉,“小时候”!小时候我们总是更容易发现地面上奇异的事物。彼时我们视力无敌,身量和心跳紧贴着大地和泥土。
  
  成年以后,我们开始知道自己天生穷困,必须终生筚路蓝缕、胼手胝足。我们不知道,自己曾经坐拥万贯家财,脚踏宝石,挥金如土。
  
  沿着金牛山西麓的石阶攀缘而上,头顶一片荫凉,四围松香馥郁。可惜这一小片松林只肯陪伴我们上行了不足20米。阳光朗照,在时远时近的一两声鸟鸣的间歇里,我突然嗅到一股久违的芬芳。那是什么?竟会如此熟悉,像一张刻印在儿时记忆中的脸,让时光顷刻倒流回许多年前,让一颗心陡然沉下去又轻轻地飞起来,让周遭的空气变得无限之软……听我这样说,走在前边的两位同行者停了下来,开始茫然四顾:“什么香味儿?没有呀!”
  
  是山枣花!是我童年的鹤阳山上,那漫山遍野蜂蝶嗡嘤的山枣花!
  
  两位同行者也把鼻子凑到一丛枣花上面,嗅。然后,自我解嘲地耸耸肩。
  
  两个在城市中出生和长大的人,他们与我,原来如此不同。与他们相比,我的感官还停留在原始的旧石器时代。或许,那个28万年前于此间奔跑雀跃过的人,他更熟谙我?
  
  或者,当一个人在童年与广袤的原野擦肩而过,也就错过了一生?
  
  还没有从枣花氤氲的迷醉中回过神来,就撞见了那些井。
  
  三个,或者四个。井口的直径看上去大约一米五到三米不等。小心地蹭到井边,壮起胆子向下面看,一身的热汗登时消下去,森森的凉意从脚底直蹿上来。有谁知道它们到底有多深?有谁知道他们曾经怎样在其间上下往返?有谁知道那深不可测的黑暗背后,是怎样的狰狞、无奈或者坦然?
  
  ——它们是上个世纪日本占领和殖民时期,由日本人投资开凿的菱镁矿。
  
  无论表面上怎样荒诞不经,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其实每每别有蹊径。有关金牛山,有关大山腹内神秘的金牛和哗哗流淌的金豆子,没有人知道这臆想或者预言始于何时;然而故事的结局永远是:想要获取财富,需要一句大海里捞出的咒语之针,或者一把上天恩赐的金钥匙。
  
  不走运就会烧出一窑废石灰的是中国人,从这些灰褐色的古怪粉末中找到财富之源的是日本人;把打下来的丑石头砌成猪圈的是中国人,从这些石头上发现远古动物化石并写论文公诸于世的是日本人。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我们缺失的,仅仅是一双慧眼?一句咒语?一把钥匙?
  
  在营口地方志上,我找到如下记载:
  
  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4月,“南满矿业株式会社对大石桥菱镁矿进行掠夺性开采。”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6月,“日俄战争时俄军舰一艘被炮击中,在牛庄镇西三岔河渡口搁浅,日本趁天旱水浅,雇华工围舰修坝,淘去泥沙,获得该舰。”同年10月8日,“美国人阿豆斯米斯在营口跑马场上空举行飞机试飞,供人观赏,飞行高度约2000尺。这是营口第一次有飞机起落。”是年12月,“开花炮、刘子熙在小红楼戏团首演大型评剧《打狗劝夫》、《杜十娘》等。”同月,“京剧名伶程永龙、小鑫培等先后在营口裕仙茶园、中华大舞台演出《九江口》、《黄鹤楼》、《过五关》等。”
  
  至于“南满矿业株式会社”于何时成立,此前在整个大石桥境内共计31次的现场勘查、采集样本,勘明大石桥之菱镁矿总储量高达4亿吨以上,随后向张作霖控制的奉天省政府申请镁矿开采权等,均无一字记载。
  
  当那些日本技术人员戴着雪白的手套,在村民们惊诧的目光里,把一块块连石灰也烧不成的石头珍宝般收藏进盒子里——我们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吗?
  
  也就是这一年,在法国人索瑞尔发明的镁氧水泥的基础上,日本人用20%氯化镁加入80%的氧化镁,生产出可迅速硬化的现代水泥,开始正式投放市场。1923年,日本东京大地震,作为重建家园的主要建材,氧化镁水泥从营口港络绎运往大海的另一岸。仅1926年至1931年的五年间,输出量已达140万吨。
  
  没错,正是这些从我们眼前消失掉的石头,在另一块陆地上,耸立起一座座高楼。一座高楼对应着一座消失的大山,和山腹内永远无法填满的空洞。
  
  有人在乎吗?似乎没有。
  
  因为“地大物博”,因为“物产丰富”,我们不在乎。
  
  不,不要说那是曾经的无奈和屈辱,也不要说这是今天的詈骂和仇恨。我们需要懂得的,其实仅仅是:心痛。
  
  因为,就在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国内的几家网站上刚刚登出了一条不起眼的滚动新闻,标题是:《日本发现天量稀土资源,储藏量是中国10倍以上》。在铺天盖地的H7N9疫情报道、博鳌论坛语录和半岛战争猜想的大背景之下,这条小新闻像千军万马开拔的大路边小小的一朵自开自落的花。
  
  小小的一朵笑意。自嘲,或者讥诮。
  
  作为不可再生的工业和战略资源,在日本发现这些天量稀土矿藏之前,中国被认为占有世界稀土储量的23%。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始,中国逐渐占据了全球90%以上的稀土市场。国内二百多家稀土企业竞争激烈,互相压价,将这贵重的“工业黄金”以白菜价销往世界。
  
  意味深长的是,同样拥有稀土矿藏的美、俄、澳大利亚等国,封存矿山,以低价从中国进口稀土。日本在发现稀土矿藏之前,以纯进口的方式,储备下足够20年所需的稀土资源。据他们统计,大约再过五年到十年,中国将从稀土出口国转变为稀土进口国。
  
  这是真的?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要做那个传说中最受欢迎的生意人?——午餐后以一元钱卖出一片面包,再花一百元买回来放上晚餐桌?
  
  但是他们告诉我,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故事也是如此。比如说,中国现在已经开始尝试限制稀土出口量。比如说,最初他们认为,金牛山出土的那只头骨大而粗壮,脑容量已经超过了现代成年男性,因此必是男子无疑。但是不久前,他们中有人又仔细研究了那块髋骨——作为骨盆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意外呈现出明显的女性特征。于是,他们改写了他的性别,“他”变成了“她”,一个年轻的、比现在的男人们还要强壮健硕的女子。
  
  一个女人,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就是那位面孔刚毅性格强硬的女首领?她甚至亲自率领男人们外出狩猎?或者,她是一位内心柔弱满怀幻想的母亲?那是一个满目丰盈的秋天吗?她和女人们一起,来这儿采集可资过冬的坚果和水果……她遭遇的是一条比美貌的水果还要艳丽的蛇?这女人天生的宿敌,善于隐匿的预言者,它用火焰状的蛇信预言万物的死。
  
  或许,她有意避开众人,独自来到这儿。这幽暗的洞穴,围拢起她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她的走失本身,已经给她的族人留下了无数个假设,无数个传奇。
  
  或许,我们的神话和小说,正是从她的背影里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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