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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丢失中成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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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刚刚记事起一直到现在,我就一直在丢失自己身边所有可能弄丢的东西。 我善于丢东西的本性开始暴露,还是在我刚刚跨进小学校门的时候。 初成为小学生的我,是一个只有六岁多一点的小姑娘。我沿用了姐姐们留下来的一个红底上打着方方的绿格子的小书包。书包虽然已被两位姐姐用过,但红绿相间的颜色仍然鲜亮如初。我高高兴兴地将新发的课本和一根长长的、笔端已被削得尖尖的粉红颜色的铅笔放进小书包里,可就在第二天,上课铃声已经响起来的时候,任我把小书包翻得底朝了天,我的那根才用过一天的长铅笔却再也找不见了。我在小书包的右下角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刚刚够我一根食指伸进去的洞。 放学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告诉妈妈:"我的长铅笔丢了。" 妈妈那时还是一位看上去很年轻的妇人,她挨耳朵梳两个刷把辫,穿一条很简陋的蓝棉绸的齐膝裙――是她自己手工缝制的,听到我报告丢铅笔的消息,正在切菜的妈妈一下子睁大了双眼:"什么,铅笔丢了?!" 妈妈的语气令我心里有些发慌,我赶忙举起书包给她看:"书包上有一个洞。" 妈妈接过书包,将自己的小指伸了进去:"哎呀!怎么刚开始没注意到有一个洞呢?" 我听出妈这句话不再针对我,心里一松,理直气壮地伸出手去:"给我钱,我要再买一根铅笔!" 妈妈看看我,没作声,伸手进口袋去,摸出一枚闪着白光的五分硬币来。 这一次我换了一根天蓝色的、上面点满了小白点的铅笔,这根铅笔我一直坚持用到了最后。 可是紧接着,我的橡皮又丢了。 发现橡皮不见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仔仔细细检查书包,看书包上是不是又有一个洞。可是这一次没有,原先的那个洞,早已被妈妈用线密密麻麻缝好了。 这一次妈妈拖了一个星期才给我钱买橡皮,而在这个星期里,我一直用食指蘸着口水当橡皮使用。 二年级的时候,除了丢铅笔、橡皮这些小东西,我开始丢比较大件的东西:刚刚才带上脖子没多久的红领巾,旧毛线织成的手套,已经做好了家庭作业的练习本,有一次甚至把一件半新的绒衣丢掉了――因课间玩得太热,脱下来,等到觉得冷了要穿时,却再也找不见了。 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脾气也越来越不好。她开始骂人,有时声音很大。每当这时,我就低眉顺眼,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 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又走神了!又走神了!你是块木头呀!跟你说了多少次当心点当心点,可你!"猛一抬头,发现妈妈的手指已经快要戳到脑门上来了! 三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情:我弄丢了一件白衬衫。这是一件崭崭新的白衬衫,而且,还是借的别人的!有一次参加学校的文艺演出,需要一件白衬衫,我们家没有,我便闹着妈妈为我借了一件。可是,演出结束,我却把它弄丢了!磨磨蹭蹭回到家,当追着向我要衣服的妈妈得到一声低低的"丢了"的回答时,她一下子跳起来,想都没想就给了我头上狠狠的一巴掌!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转身冲进里间,将自己反锁起来。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挨过任何的打! 闻声赶过来的爸爸对妈妈说:"什么事发这么大的火?小孩子的头打不得的!" 我一听,心里更加委屈,挨打的地方似乎也痛得更厉害了。我越发响亮地哭起来,根本就没心思理会妈妈带着哭腔的辩解。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问妈妈这件事以后是任何处理的,她是怎样向人家交待的。我只是一直记得为这件该死的白衬衫,我第一次挨了打,头上很痛很痛。 初中开始,我成了一名寄宿生,这时我的手上开始拥有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零花钱了。可是,这点零花钱我根本就不敢乱花,因为,我得时刻应付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失踪――当我在一星期之内用最后剩下的一点零花钱第三次买下一支圆珠笔时,我恨不能给自己的脑袋上狠狠地来上一巴掌! 这时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妈妈不得不为铅笔、橡皮、尺子、本子等等等等一再地重复付账时的心情。我想妈妈确实是应该生气的,而且,即使打人也是应该的,毕竟,一件衬衫要比一支铅笔昂贵了好多好多倍。 在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后来,我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大学四年里,我继续不断地丢东西:钢笔、学生证、眼镜、开水瓶、饭菜票,甚至吃饭用的碗。当然,这些事情我仍然不告诉家里,只是自己咬着牙一一补回来,而用的钱仍然只能是爸妈给的。 大学四年级的寒假,我回到家里过年,突然知晓了一件事情。 是在晚饭过后,家里其余的人都出去了,只剩我和妈妈在家。我们坐在烧得旺旺的火炉边,喝着香喷喷的菊花芝麻茶。 "唉,终于熬到大学要毕业了,真是不容易。想想你小时候,不知道给大人惹了多少麻烦。"妈妈侧着脸看我,眼睛里流淌的是满满的欣慰。这时的妈妈早已不再年轻,刷把辫当然早就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头已经变得灰白的齐耳短发。夏天的时候妈妈也早已不再穿裙子,即使是最简陋的那种也不穿,冬天还远远没到来的时候,妈妈总是早早地就穿上了冬衣,烧上了火炉。 在那一刻,我的心里迅速地掠过梳着刷把辫穿着绵绸裙的妈妈年轻的形象,我的心里有一点点酸,我笑着说:"我小时候一定很讨人嫌吧?我总是丢东西。" 妈妈叹一口气:"主要是那时太穷,丢了一点点小东西都会被当成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我说:"就是嘛,我还挨过打呢。" 妈妈一愣:"我打过你吗?" 我也一愣。妈妈她居然忘掉打过我啦,打在头上,很重很重的一巴掌。"就是丢了那件白衬衫的时候,你打了我一巴掌的嘛。" 妈妈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说:"打过巴掌还真记不得了。不过那件白衬衫,可把我害苦了。" 在妈妈絮絮叨叨的叙述里,我知晓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问的白衬衫丢失以后的事情。妈妈说,那时候买布是要布票的,而我们家因为人多,发下来的布票从来不够用。为了弄到一点布票,好买一块白布做一件白衬衫还给人家,妈妈奔波了足足一个星期,亲戚朋友家,同事同学家,妈妈厚着脸皮向人家借布票,说明年布票一发下来就还。可是,那个时候每一家人都有好几个小孩子,每家人的布票都并不够用。而那件白衬衫的原主人,一个梳着羊角辫的文文静静的小姑娘,在得知自己的新衣服被弄丢了以后,天天在家里哭闹,远远地看到妈妈,她会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叫:"还我新衣服来!"在小姑娘愤怒的眼神里,妈妈总是落荒而逃。后来,还是一位好心的知青送给妈妈一点布票,才算了结了这件事情。 妈妈的语调轻缓的、带着点玩笑的叙述结束的时候,我完全呆掉了。 除了牢牢地记得那种表面上的伤害――挨过一巴掌,关于布票,关于妈妈的奔波,关于小姑娘的眼神,关于这些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到自己自以为长大了的时候,我也以为那只不过是钱的问题,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这么一件小事情的背后,竟然也隐藏了大人那么多的无奈和烦恼! 那么,别的很多很多的事情,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我在一家知名的儿童文学期刊做编辑的时候,会经常读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少年朋友的来信。这些信里面,有时会出现一些埋怨、甚至咒骂父母的字眼,这些字眼情感强烈,句末打着大大的惊叹号。每当读到它们,我的心总会无端地一颤。这些信的主人一定也是因为一些小事情挨过父母的打和骂吧。与小时候的我一样,他们也只是记住了一些打骂的表层的形式,他们无法透过表层看到深层的原因,看到父母真实的处境和心理。于是他们生气,他们愤怒,他们以一种激昂的方式宣布着与父母的势不两立。 当然,随着他们的长大,他们中的大多人将会一步一步学会体谅他人,体谅父母。而一定也有极少数的人,会将这种表层的恨意慢慢地刻在了心里,变成了心灵深处的某些坚硬可怕的东西。 真想用自己的笔告诉所有的正在经历成长的少年人,别太在意一些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表层的东西,即使它使你非常难堪、伤心、愤怒,那也只是一时的,千万别太在意,学会用自己的心去感受,去体察,并且去原谅一切可以原谅的事情,这样,你将会很好地经历成长,并将逐渐拥有一颗善良而宽厚的、并且非常快乐的心灵。 至于我自己,现在仍然在不断地丢失东西,我也仍然不告诉父母。唯一值得欣慰的只是,我在再一次将那些东西买回来的时候,用的不再是父母给的钱,而是自己倒霉的工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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