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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过雨,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气。铅灰色的云块像浸满雨水的棉絮,颤颤巍巍,仿佛一阵风就能把雨水挤出来。 四洋芋没有觉察到这一切,手里薄薄的一页信纸就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好心情是需要和别人分享的,他走出屋子,可院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下地去了。一滴在屋檐上挂了很久的雨水终于攒足了力量滴落下来,四洋芋感到脖子里一凉,还好,手里的信没有打湿,他连忙把信折好,夹进笔记本。 信是柳婷来的。信上说,柳婷的爸爸决定,赞助一笔经费,让十个城里孩子到乡下来玩一天,再把十个乡下孩子接到城里去玩一天。四洋芋和柳婷当然名列其中。 四洋芋和柳婷的认识很偶然。木海村是有名的贫困村,这几年常常有扶贫活动。柳婷的父亲是一个企业家,这些年他为木海村做了很多事。他不仅选择资助四洋芋,为了让女儿对贫困有所了解,他让四洋芋和他的女儿通信。两个相同年纪的初中生在通过几次信之后,就成为了朋友。 最初,四洋芋的信写得很拘谨,只是反反复复地说一些感谢的话。柳婷的信则对乡下充满了好奇,她总提一些诸如没有自来水人们怎么生活之类的问题。四洋芋尽自己所能做出的回答常常让柳婷产生新的问题。同时,柳婷的来信向四洋芋展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个遥远的城市让他满怀憧憬和向往,柳婷的每一封信四洋芋几乎都能背下来。于是写信就成为了一件有趣的事。柳婷几乎每个星期都来信,而四洋芋没有自己的零用钱,他必须抽空上山挖草药卖给杂货铺,攒足一封信的邮票钱,才能给柳婷回信。 上山挖草药的事是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的。为了能到乡中学去上学,四洋芋答应妈,每次考试都要在前三名,否则就和其他人一样到城里去打工。上山挖草药时,四洋芋也在不停地背单词,背课文,他不能因此耽误学习。四洋芋比以前更瘦弱了,但他不觉得苦,他更加勤奋地学习,他有一个愿望,一定要考到城里去上大学。 四洋芋走出院子,雨水把路面泡得稀烂,稍不留神就会把鞋胶住。他停下了脚步,不是怕把鞋弄脏,而是不知道该把这个消息先告诉谁。村子里原来的伙伴大多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很少的几个也整天忙着下地,没有时间在一起玩。读过高中的大哥可能会为他高兴。四洋芋在泥地里犹豫了一下,脱下鞋,赤脚踩在泥泞里,任由红色的稀泥从趾缝间漫过脚背,一步一滑地向自己家的田里跑去。 把自家的土地称作“田”是一种习惯。木海村建在一面山坡上,既没有树木,也没有海水。这里的石头和泥土一样多,庄稼几乎是种在石头的缝隙里。夏季是包谷的季节,稍稍平整一些的地方都被点上了包谷。几场雨后,包谷赛跑一样往上长,绿油油的植株给寒碜的山岭穿上了一件像样的衣服。 大哥蹲在一块岩石上抽烟,他没有发现四洋芋的到来,一个人正对着不知什么地方发呆。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大哥,四洋芋发现,他苍老的面容竟和树皮的纹理有些相似。四洋芋咽了一口吐沫,一丝阴影突然掠过他阳光灿烂的脸庞,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大哥是家里唯一到过县城的人,他到县城考了两次大学,但两次都没有考上。回来以后,他没像别的落榜者一样娶妻生子,而是搬到一间没有人住的破屋里一个人过。只有四洋芋会去看他,如果那天大哥高兴,大哥会讲他在县城的一些见闻。如果那天他稍有不如意,大哥就会痛骂城里人,似乎他任何事情的失败都是由城里人造成的。村里人都说大哥是考试考傻了,只有四洋芋知道为什么大哥对城市如此深恶痛绝。两次到县城去考试,城市人的生活在大哥的心里刻下了两道深深的伤痕,至今尚未痊愈。 不知大哥的心情现在如何,四洋芋使劲握住笔记本,终于没有把那页信纸上的内容说出来。自己一个人高兴总比大家生气要好。 木海村的村民几乎是同时知道有城里人要来的消息。这里发生的每件事会像雾气一样,迅速弥漫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四洋芋什么也没来得及宣布,妈的尖叫声让他预感到柳婷的到来不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天!这么好的事你也不早点告诉我们,还是村长来才晓得。你这个坏良心的四洋芋,你怕我会跟你到城里去吗?你的命比妈好,我这辈子是被你爹坑了……” 大哥使劲清了清嗓子,“呸”一口浓痰吐到院子里,几只小鸡被吓得跑出老远。他对着院子里的一群鸡大吼:“让人家来看我们的穷样子干什么?让人家笑话呀。这些城里人,你以为他让你到城里去玩一玩是帮你呀?他们是在显宝。让你看看他的宝贝又不给你。馋死你!” “呸,闭上你的臭嘴!你考不到城里去是你没本事。”正在剁猪食的妈把菜刀使劲砍到砧板上,“人家和我们非亲非故就这么帮四洋芋的忙,要来玩一玩你好意思不要吗?况且,人家不要我们一分钱,四洋芋白去城里玩一趟,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剁你。”妈费力地拔出菜刀,冲着大哥扬了扬,大哥不敢出声了,悄悄溜出门去。 一直抱着水烟筒不作声的爹说话了:“人家来玩是看得起我们,我们不要太小气,洋芋他妈,到时候把家收拾整齐一点,杀只鸡,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 妈冷笑一声,“哼,我们早就是一个笑话了。听听你取的这些名字,大洋芋、二洋芋、三洋芋、四洋芋,就是因为穷得只能吃洋芋才叫这个名字。人家本来就知道我们穷,你就不要猪鼻子插葱——装象了。依我说,他们看我们越穷越会帮我们。这些城里人有的是钱,花不了我们帮他们花一点……”妈越说越高兴,四洋芋大着胆子打断了她:“妈,我给柳婷写信说,我们什么也不缺,让她什么也不要带来。” “你这个发猪瘟的,你怎么会这么傻?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你这个蠢猪,你以为我和你爹把你们四个养大容易吗?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遇上你们四个讨债鬼。我养的猪也比你们懂事……”妈破口大骂,把猪食剁得稀烂。 妈一发火,家里的三个男人就只有避开。四洋芋和爹退回屋里,爹说:“别怪你妈,她嫁进这个家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爹不再说话,抱起烟筒呼噜呼噜地喷出一团白烟。 四洋芋突然感到了自己和柳婷之间的距离。为什么一直以来自己可以用平等的身份和柳婷交流?答案很简单,差距一直都存在,只不过总不愿意去面对。现在怎么办呢?柳婷马上就要来了,写信阻止肯定来不及。万一妈真的向柳婷哭穷,要东西……四洋芋不敢往下想。但不敢想仍然要想,一个个原来不愿去想的问题一夜之间都涌了出来,就是不睡觉也想不清楚。刚接到信时的高兴已经被这些接踵而来的问题打碎了,他不得不开始审视自己和柳婷之间的距离。 这几天村里最热闹的是两个地方,一个是四洋芋家,一个是村长家。到四洋芋家的多是女人,都来夸四洋芋有本事,能够到省城去白玩一天。四洋芋躲在阁楼上,推说自己的功课很多,谁来了也不下来。他并没有看书,而是尽自己所能把那些问题想了一遍又一遍,结果是越想就越害怕即将到来的那个日子。洋芋妈什么都不做了,不停地对别人说她的四洋芋。她整天不停地笑,四洋芋不得不捂住耳朵,那笑声让他觉得恐惧。每晚洋芋妈都要使劲搓自己的脸,说这辈子的笑还没有这几天多,脸都酸了。 到村长家的多是男人,或是提着几包烟丝,或是提上一刀腊肉,都是去和村长讲好话,想让自己的孩子也能到省城去。村长家的灯每天晚上都熄得最晚,村长对谁都淡淡的,去送礼的人心里都没有底。 城里人明天就要来了,小学校里的桌椅都被抬到了村里最平整的一块空地上。小学生们在村长的带领下排练了一个下午,村长嫌他们拍手欢迎拍得不够整齐。村长说,明天村子里会像过年一样热闹,谁表现好就让谁到省城去玩。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离开饭桌时,四洋芋说:“明天请你们不要叫我四洋芋,叫我的学名。” 大哥冷冷一笑:“你以为不叫你四洋芋你就可以变成另一个人?别做梦了。” 妈打了大哥一巴掌,“听你的,明天我们都叫你赵高升。但你不要乱说话,该说什么我会说,以后,我们家在省城也有人了,我不会得罪他们的。” 爹放下筷子:“要好好谢谢人家,最好不要跟人家要东西……” “你们以为我是要饭的呀?我还不是为这个家。二洋芋三洋芋嫁出去,就为了给大洋芋换个媳妇,大洋芋死活不要,白让我的二洋芋三洋芋嫁那么远。你们谁为这个家考虑过?”妈一发火,三个男人都不再吭声了。 四洋芋整晚都没有睡好。一连几晚都是这样,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看到妈在拉着柳婷诉苦,柳婷拼命挣也挣不脱,用一种鄙视的眼光盯着他。要是柳婷来不了就好了,刚这样想,四洋芋似乎看到山路突然断了,柳婷他们的汽车翻下了悬崖。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四洋芋不敢再想了,深怕这样想下去柳婷真的会出事。 天快亮的时候,四洋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四洋芋,快起床。人家马上要来了,你还在床上磨蹭什么?”妈在窗外大声喊。 “哦。”四洋芋极不情愿地答应着,慢吞吞地开始穿衣服。“妈,等一下人家来了,你千万不要叫我四洋芋,叫我的学名。一定要记住。” “记住了。我交代你的你也别忘了,别听你爹的,我也是为这个家好。赵高升。”妈一边说,一边走进四洋芋的屋子。 天早就亮了,但屋里仍然很黑,光线从屋顶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漏进来,所有的家具都像潜伏在暗中的怪兽。“你记住,等柳婷来了,你要带她到每间屋子走一走,尽量让她看看我们家的穷样,她才会帮助我们。”妈把床上的东西收起来,从柜子里抱出一些又黑又破的棉絮胡乱堆在床上。四洋芋觉得妈就像一个怪物,让他既害怕又无奈。 城里的孩子终于来了。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记者和一些企业家。十个孩子的打扮和举止在村民眼里就像神仙一样,村民们禁不住想去摸摸他们,但又不敢。就站得远远的,比县长来了还要恭敬。 柳婷和四洋芋想象中一样,漂亮大方。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马尾,穿一身雪白的运动装,她正四处打听四洋芋。四洋芋躲在墙角,他看看自己黑乎乎的手,身上穿的还是去年冬天城里人捐的旧衣服。恨不得马上变成轻烟消失,他真的后悔参加这次活动了。 躲是躲不过去的。洋芋妈很轻松地就把四洋芋提到了柳婷面前。柳婷丝毫没有在意四洋芋满脸的无奈,她给四洋芋带来了一台旧电视机,“赵高升,有了电视,你就可以了解外面的世界了。” 洋芋妈乐得合不拢嘴,四洋芋觉得有必要提醒妈不能太过分。但他只能小声对柳婷说;“我们这儿没有电视信号,山太高了,什么也看不到。”妈狠狠地拉了他一下,每一条皱纹里都堆满了笑,连声对柳婷说:“以后会有的,会有的。”四洋芋羞愧得想扭头就走。 欢迎仪式开始了,四洋芋看看坐在台上的柳婷又看看身边的妈,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在柳婷面前,他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农村少年赵高升。在妈面前,他是一个贫困人家的小儿子四洋芋。不知道待会儿自己会是谁,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妈又在笑了,那笑声让四洋芋不再觉得恐惧,而是觉得愤怒。他加紧酝酿着那个苦思瞑想了几夜才想出来的计划。 仪式结束了,城里来的同学被邀请到村里作客。妈正要拉柳婷到家里去,四洋芋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抢先一步,拦住妈,“妈,吃饭还早,我先带柳婷到处转转。” 柳婷也随声附和:“对,大妈,我想先到处看看,你们这儿的景色真美。”妈瞪了四洋芋一眼,讪讪地缩回手,不放心地说;“四,赵高升,不要走远了,赶快回来。别忘了我和你说的话。” 四洋芋答应着,和柳婷一起朝村后走去。盛夏的山坡上,一片葱郁。柳婷第一次到山里来,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不停地问这问那。四洋芋跟在她的身后,嘴里回答着柳婷的问题,心里却在想,今天一天都能在这里多好呀。 “赵高升,赵高升,回来吃饭了。”没走出多远,妈的喊声就像一群凶狠的马蜂追了过来。 四洋芋咬了咬牙,决定按预先制订的计划去做,他实在不想失去柳婷这个朋友。 他们来到一个小山坡,山坡上开满五颜六色的野花,花间还飞舞着几只蝴蝶。柳婷欢呼了一声,扑入鲜花丛中,一边采一边唱起歌来。四洋芋悄悄走到山坡的另一侧,从地上拔起了一种植物。 柳婷跳来蹦去采了一大捧鲜花,累得满脸是汗。四洋芋说:“歇歇吧,给你看件好东西。”四洋芋伸出手,他的掌心里有一株奇特的植物。这株植物只有一尺来高,扁长的叶片中央箭一般长出一支圆棒,最奇怪的是,圆棒下端细,上端粗,粗起的部分色彩诡异,红绿相间,还规则地布满了黑点。柳婷好奇地端详着,“这叫什么,又像蛇,又像包谷。” “你真聪明,这东西就叫麻蛇包谷。”四洋芋稍一用力,像剥包谷一样剥下一粒。 “能吃吗?”柳婷问。 “赵高升,赵高升,回来吃饭了。”妈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她肯定已经等不及了。那喊声像一把刺,刺得四洋芋浑身难受。他不敢想象回家后还会有什么样的难堪。 “能吃吗?”柳婷也剥下一粒。 “当然可以。我吃给你看。不过,你第一次吃,只能吃一粒。记住,只能吃一粒。”四洋芋说着,又剥下几粒,手一扬,扔进嘴里,大嚼起来。 柳婷毫不犹豫地吃了一粒。 只嚼了几下,四洋芋的嘴就闭不上了,他的舌头肿胀起来,几乎要填满口腔。嘴里又酸又麻,不由自主地流出一缕缕清口水。脸颊仿佛被什么牢牢捆住,接着,手脚也不听使唤,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山坡上。 四洋芋的眼睛开始模糊,他感到柳婷在试图拉起他。恍惚中,他看到柳婷突然跌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脸,惊愕地张大了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四洋芋努力支撑着想坐起来,他想安慰一下柳婷,让她不要害怕。小时候,兄妹四人在山坡上玩,无意中吃了麻蛇包谷,瘫软在山坡上,狗一般伸出舌头,淌着清口水。等爹找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奇迹般地好了。后来,用它来对付欺负他们的人,屡战屡胜,并没有人因此丧命。 四洋芋为自己的想法得意:大家发现柳婷中毒了,一定会马上送她到医院。这样,柳婷就不会到家去了,而麻蛇包谷的毒是可以不解自消的,对柳婷也不会有什么损害。四洋芋想笑一笑,可自己仿佛游离在身体之外,无法控制。 四洋芋忽略了一点,任何东西过量就会有危险。他吃得实在太多。 再次醒来的时候,四洋芋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雪白的屋子里。 “醒了,醒了。四洋芋,你吓死我了。”四洋芋最先看到的是妈那张熟悉的脸。她急不可待地说着:“你已经睡了三天了,你怎么会吃那么多麻蛇包谷?你找死呀。医生把你的肠子都洗过了……” “柳婷呢?”四洋芋记起了发生过的事,他打断了妈的话。 “她没你吃得多,早没事了。等一下她还会来看你。” “我们在哪里?” “省城呀。如果不是你们中毒,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到这里来。我就住在柳婷家……” 妈还说了些什么,四洋芋一句也没听到。自己的苦心经营到头来成了这样的结局,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赵高升,你终于醒了。”柳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四洋芋连忙闭上眼睛,他希望自己永远不再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