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喧腾的当代儿童文学创作与出版的背景下,陆梅一直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正如她自己所言,“我是一个慢写论者,慢的好和局限我也一概领受”。这话说得直接而实在。作为一份有影响力的报纸的主编,她的日常工作状态可想而知是繁忙和琐碎的,也许是对这种快节奏生活的有意反拨,也许是她对纷繁世相和复杂人性的深刻洞察,陆梅的写作速度的确是慢的,出版的作品数量的确不是太多,但随着时间的积累,她的“慢写作”却渐渐呈现出一股不容忽视的文学气象——这在她最新出版的小说《无尽夏》里看得越发分明。
结缘陆梅,是多年前读她的小说《格子的时光书》。一下子就很喜欢。那个漫长暑假里一个叫格子的十二岁女孩在芦荻小镇上漫无边际地游荡,初涉尘世的少女对陌生的外部世界的反应犹如静水深流,平静的外表下是懵懂、迷茫、寂寞、希冀……的混杂心绪。小说的故事情节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去了,可是这个叫格子的小姑娘和阅读时的安静感觉却一直驻扎在了我心里。我于是开始关注陆梅的作品,又相继读了《当着落叶纷飞》《生如夏花》《天堂来信》和一些散文随笔。无论是虚构的小说还是写实的散文随笔,陆梅的文本景观一直是非常有辨识度的,无论是她的语言,还是语言所承载的人物和思想。作家、书评人徐鲁曾说,读陆梅的作品需要带上更多的“智力”。这话说得恰切。在陆梅的虚构作品里,女孩的精神成长是她格外用情用力的,虽然每部作品的情节设置和人物塑造不同,但主人公大多是情感细腻多思又爱幻想的少女,她们面对特定的陌生环境,遭遇各色人物,窥见不同的人生。外部现实世界对她们的心灵冲击或启示,女孩们对成长的困惑和迷思,对生命意义的追寻……这是陆梅在作品里努力要探寻的,她试图通过不同的文本执拗地叩问生命的意义和命运之谜。
陆梅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她文本的淡淡忧思气质,还有她对植物发自内心的热爱与痴迷。她的每一部作品都少不了植物的陪伴,满纸草木清香。她似乎是一个天生能够听得懂植物语言的人,在那个静默如谜的世界里,她与植物们的对话往往是文本中最为精彩的段落,她是想通过植物来帮助自己明确感知存在的意义?还是想借由植物所代表的意义赋予笔下的人物以恰当的个性?我没有向她求证过,每每读到她大段的关于植物的描写,我很乐意丢掉自己的编辑身份,任由精神被她的文字带到那个葱茏馥郁的草木世界中。在《格子的时光书》《当着落叶纷飞》《像蝴蝶一样自由》以及《无尽夏》里,陆梅有意无意地写了各色草木繁花,而这些草木与女孩们的精神成长又有着某种自然而然的关联,甚至成为女孩们精神成长的见证者和参与者。花草的葱茏芬芳,生命拔节时的心灵悄然爆裂的声音,让陆梅的每部作品都散发着一股辨识度很高的安静而蓬勃的生机。
刚刚出版的小说《无尽夏》将陆梅关于生命与成长的探索推向了更为深广的境地。这是我们继《慢小姐和蛀牙王子》《像蝴蝶一样自由》之后的第三次合作。蒙她信任,《无尽夏》的稿子从2018年2月就到了我的手里,通读两遍,文本给我的感觉是:洁净,清奇而浪漫,哲思绵密,打底的仍然是对自我的发现和对生命意义的永恒追问。只不过这本书的故事情节更加曲折,作家采用的双线叙事手法让人物的心灵枝叶和人生际遇互相缠绕,增加了文本的可看性与阅读的“涩”度,陆梅的文本驾驭能力在这本书里有了新的提升。为了准确地抓取文本的神韵,我们先后请了几位画家试稿,经过反复比较,编辑们感觉画家王笑笑的插图风格最能传达小说的精神气质,而她当时手里有别的工作,于是我们耐心地等待,一直到七月底,笑笑终于把所有的插图绘制完成。走完编辑流程编好书稿已是深秋,绣球花季已经结束,于是我和陆梅商量,这本献给夏天的书最好能够与自然的时间呼应起来,大度的她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于是又拖了大半年,献给孩子们的成长之书、草木之书、心灵之书《无尽夏》终于面世。
听陆梅讲述,我才知道“无尽夏”原来是一种绣球花的名字——不知这是谁的首创,我从这个名字里感觉到一种浪漫而骄傲的气质。我也多次用这种颜色和形态均美极了的绣球花装点环境,只是资质庸常的我完全没有料到它还有如此丰富的文学属性。陆梅对植物的喜欢和熟稔在这本书里得到了长足的发挥——她索性以植物来为作品命名了。
与她的上一部小说《像蝴蝶一样自由》相似的,是这本小说的主人公之一仍然是那个成长中的“老圣恩”——一个身体和心灵都在发育、读书吞吐量惊人、热爱生活的活泼泼都市少女。在这本书里,我们的老圣恩又长大了一岁,她小学毕业了,马上就要升入初中。故事发生的时间就设置在这个“小升初”后难得的漫长暑假里。在“蝴蝶书”里与安妮惊心动魄的奇遇还未走远,这个小姑娘在“坐家妈妈”的带领下又来到了檀岛的莫家花园。她在这个风光旖旎的亚热带小岛上结识了小一岁的女孩莫莉,小说以两个女孩子充满探险特色的夏日生活勾连起了莫管家、瞎眼婆婆的人生故事,而作家妈妈书写的儿时与爷爷的故事作为另一条线断续地向前延伸着。与“蝴蝶书”不同的是,这本小说的情节更为复杂,现实感更强,围绕无尽夏“希望、忠贞、永恒的爱以及美满和团圆”的花语,小说触及了生活的本来面目:家庭和婚姻的困境,成人世界的洋洋得意和自以为是,人在自己不能控制的命运面前如何自处、又如何与命运相处的艰难,死亡突如其来的错愕和不得不接受……作品情节的肌理均匀细密,文字辟出的场域也更加宽阔,莫莉、莫管家、老圣恩、瞎眼婆婆……人物性格饱满,读完掩卷细想,均经得起推敲。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陆梅的“慢写作论”,她的“慢”在于她的淡定持守和不懈追求,也在于她的文学自信与精神自足,与其急吼吼地追求作品数量的叠加,她更愿意把时间交给想要的真文学:如果有一种写作,能够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既能感受日常微物之美,又能贴近天地自然;有能力静下来内观,学会和自己相处;能亲近善知识,看得见生命中的光和亮,那么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真文学”。(见陆梅《无尽夏》创作谈)
面对光影流彩令人眼花缭乱的当代儿童文学,陆梅清醒地保持着一种超然淡定的姿态。她尊重童年的智力和审美,尊重文学对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童年书写其实是作为作家的她自我存在的一种方式,她选择了用作品向童年致敬。我想她一定知道,童年的秘密无穷无尽,成长的要义还远未找到答案。不着急,就像孩子的成长也不必着急一样,慢慢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