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属于极具辨识度的作家,近年来始终有意识地尝试着艺术上的探索与创新,使得他的儿童文学创作逐渐呈现出一种厚重的寓言体文风,即通过一个个引人入胜、悬念丛生的故事,生动刻画少年世界的复杂多样,进而从多维度审视并思考少年和世界万物的关系。作品因此呈现出神秘深奥、开放多义的气象。翻开薛涛的最新长篇小说《砂粒与星尘》,这种格调以更加和蔼、更为柔情的方式向读者铺陈开来,娓娓讲述着一个拥抱众生、宽纳万物的童年故事。
书名《砂粒与星尘》蕴含着两位少年主人公的姓名——砂粒和星尘。他们是鲜艳的少年,像旗帜一样招展。他们是新生命,新起点,新世界。他们是那么不同凡响。砂粒的伙伴居然是一只鹰,而且是“万鹰之王”海东青,他小小年纪,就敢一个人在内蒙古草原上追赶马群,驾驭烈马。星尘认识很多星座,他背着望远镜,跋涉远足,闯进沙漠荒原看进宇宙深处。砂粒和星尘从银河飞落凡间,就像薛涛在作品里描写的英仙座的流星雨,“那只巨手希望更多的生灵放下手里的事和心中的事,放下纷争和困扰,然后仰起头,伸出手承接抛洒下来的水滴。这些水滴来自浩瀚的宇宙,带来了幽远星系的清凉”。这些少年,是人类从陈腐堕落中走出来的希冀,是红尘世界摆脱危机困境的拯救者。少年怎可以墨守陈规,禁足不前?少年就应该一直在路上,自由穿行,直到到达目的地。所以,砂粒离家,星尘离家,虎子和公爵最后也离家,他们通过看似放逐自己的离家远行的方式,实则更紧密地和整个世界建立起一种联系,他们因此而显出英雄气概。他们生机勃勃地留在时空隧道里,刀刻斧砍,为这世界留痕,塑造着光阴。
毕加索说过一句金光灿灿的话,他说我十四岁就能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好,之后我用一生学习像小孩子那样画画。在人类绘画史和文明史上仿如神一样存在的毕加索,喜悦地“向小孩子学习”,终究成就了自己的伟大。这不朽的大师,发现了孩子生命的杰出,看到了孩子心灵的智慧,他趋近他们,获得了不朽的馈赠。《砂粒与星尘》中,薛涛描写了一个充满魅力的成年人砂爷的形象。和毕加索一样,砂爷终生向孩子学习,他跟砂粒学成语,跟星尘学观星,所以他一出场就显得很迷人。他既留恋传统,也迎接现代,他那么古香古色,又那么开放包容。他会驯鹰,驾马,垒防御工事,扎标枪,打狼,养羊,牧鹅,种花生。他不肯离开乌粮,不肯更换生活方式,他在抱残守缺?不,当然不是。砂爷聪明善学,灵活机变,星尘建议改变打狼的策略,砂爷觉得有道理,就会立刻欣然接受。砂爷的保守,其实是坚韧的另一面,他是乌粮最后的斗士,是金甲银胄威风凛凛的将军。“乌粮”,就是无粮。没有粮吃,还能活吗?就像人没有了精神的依靠,失去了灵魂的基底,还能活吗?乌粮是世界尽头的变身,是人类尽头的镜像。砂爷坚守乌粮,既是等待砂粒,也是对抗消亡。他要做最后一道屏障,让沙子所代表的洪荒蛮力的进攻,在他的防线前败北。他心里的往事、故人,他身边的故乡、友伴,都是鲜活的,宝贵的,他要为他们和它们,守住这最后的家园。
乌粮贫瘠险恶,但乌粮也有美的瞬间。“夕阳一沉没,沙地上的金子瞬间换成白银。乌粮坐落在一片碎银中间,很像一座吉祥的银作坊,不像处于一个充满危机的夜晚。砂爷不离开这里。他就想在这里活,将来在这里死。”乌粮,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的“巴拿马”呢?我们年轻时对它不屑,年老后对它眷恋。明知它有千般不好,但就是无可代替。乌粮是个地方,也是某个人,某段经历,某样关系,某种过往,某些厌恶伤痛。砂爷已经从年轻的时候活过来了,年轻的时候他都没有离开乌粮,而今千帆过尽,他更要和乌粮黏连在一起了。
《砂粒与星尘》一书中隐喻、暗示、象征、寓意比比皆是。从书名开始,砂粒与星尘,耻辱与荣耀,磨难与飞升,凡此种种,一言难尽。作品中那些黑体粗字,形式上引人注意,有的是精彩的描写与刻画,有的则承担着阐释功能:“混杂在群体里看世界,只能看到常见的景象;走出来独自观察,才能有独到的发现。”“鹰高高在上,时刻把自己摆在高处,根本解决不了地面的难题。”“身体失去了自由,内心的自由反而多了。”这些句子充满哲理和昭示。
《砂粒与星尘》既具有童话叙事的想象、虚构、夸张与超现实,也具有小说叙事的写实、再现、拓印与映照。而在本质上,这部作品是小说而非童话,所以小说中的鹅、鹰、狼、羊有内心独白,有情感波动,有思想判断,它们却绝不会开口讲话。作家薛涛很准确地把握了这一分寸,他对动物的拟人化处理直接指向显而易见的寓言功能。为此,他给这些动物重新配音,替换了它们在真实情境里的叫声。他言之凿凿地解释它们的一举一动,重新定义它们的反应,而后赋予它们全新的境界。所以,鹅、鹰、狼、羊,既是真的它们,又已经是另外的它们了。它们都被提升了,它们是更具有戏剧感和典型性的鹅、鹰、狼、羊,它们以自己真实可信的自然属性和生动独特的生命状态,为薛涛的创作服务。它们被拓展了自身的深度,超越了自己。
公爵是个相当招人喜欢的家伙。作家薛涛赋予它异常鲜明的个性。作为一只鹅,它有着先天的大嗓门,这一特征被作家强化,成了体现公爵本领和品质的标签。空空荡荡的乌粮,荒芜静寂的环境,因为有了公爵洪亮的富有穿透力的鸣叫,而显出生机。公爵的鸣叫可不是没来由的瞎嚷嚷。它或者是在报警,或者是在进攻,虽然善辩,但是公爵不讲虚话,不发无谓的牢骚,它字字珠玑,让语言充满力量,成为武器。公爵的思想和它的语言一样掷地有声。它敏锐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互动。它热情似火,它彻底投身生活。它几乎是无所畏惧的,和砂爷一样,把自己过得热火朝天。和虎子相比,它不但同样勇敢,更怀有柔肠。它给胆小的羊唱战歌,鼓舞它们,给它们带去快乐。它给受伤的虎子打气,激发它的斗志,温暖它的身心。它自己给自己安排了使命——防狼、打狼,保院护圈,捍卫家园。它是一只具有强烈的责任感的鹅。正是因为有了公爵,仿佛遗失之地一样的乌粮,平添了多少生命的震颤,它“咣咣咣”地叫着,提醒大家狼来了,它高声喊着冲啊,并一鹅当先。公爵很帅,它是条硬汉。它认为“作为鹅,祖先的名声不能为它增值。它必须亲自突破一次”。它是脚踏实地的行动派。同时,它理想高远,它洞悉并迷恋自己的出身,念念不忘建功立业,以无愧于血脉里流淌着的大雁祖先的基因。公爵向往飞翔,向往高处。高处不是无意义的虚幻之梦,而是公爵终生追求的精神境界。小说最后,乌粮等来了一场巨大的沙尘暴,公爵起飞了,它“大笑着逃脱,奋力张开翅膀迎接这场狂风”。在纵情高歌中追随梦想而去,这个结局太美好了。
薛涛向来是个讲故事的高手。《砂粒与星尘》中的重头戏,是砂爷率领队伍一次次打狼的情景。固定的地点,固定的角色,固定的“狼来了”的事件,作家却写得波澜起伏,写出诸多变化,惊险刺激,妙趣横生。薛涛在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时候,采用了将隐秘的内部心理外化呈现的写作方法。比如砂粒和狼王对峙,砂粒内心胆怯退缩,不敢行动,又对自己的畏惧感到不满。此时,作家没有直接表现砂粒复杂的心理活动,而是借写独狼来写砂粒。“砂粒试探着从梯子上下来。独狼快速移到梯子下面,朝上面吼了两声。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在屋顶老实呆着吧,请继续欣赏狼群的威武、羊群的凄惨。另外,你还能欣赏自己的怯懦。”这看似独狼的唱本,实则为砂粒的潜台词。于是,对手成了自己内心反应的投影仪,心理描写惯用的“独角戏”也就成了“群戏”,场面因此而热闹起来。通过调动具体直观的表现元素,捕捉复杂微妙的心理驿动,对于儿童读者来说,也显得更为明确分明,生动有趣。
薛涛的语言洗练洒脱,奔放自如。“左边狼突然抬头,见标枪飞来,松开桦树桩撒腿就跑。标枪落空,砰地斜插进沙土里。标枪不甘心射空,用力抖动尾巴,企图把自己拔出来继续追击敌人。公爵愣了一下,停止抗议,敞开嗓子唱起赞歌,使劲歌颂砂粒和标枪。”这段描写,全无废话,毫不拖沓,节奏上紧锣密鼓,修辞上新颖独特,场景充满动态画面感,让人惊讶。薛涛很幽默,是那种板着面孔的一本正经的幽默,这种幽默的架势本身就足够幽默的了,更何况他的幽默总是伴随着认真地打量和真诚的理解,当然,还有畅快的揶揄,诙谐幽默俯仰皆是。
像薛涛的其他小说一样,《砂粒与星尘》的结局让人意犹未尽。一切都结束了,一切也都开始了。来来往往,相逢别离,生死轮回。乌粮恢复了平静,小羊诞生,羊群扩大了。世界的希望,正在这生生不息的孕育和繁衍当中。砂粒寄给砂爷一封信,他教给砂爷一个成语“心花怒放”。无数的声音在天籁下倾诉衷肠:万物生长,星河灿烂,大地辽阔,沙地星空遥相呼应。这天地间的一切啊,时间,鸿蒙,原初,未来,远方,归途,人,动物,山河,流沙,一切的一切,都温柔可亲,值得期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