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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我一声乖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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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夕阳。我喜欢它渐渐熏红的样子以及在那时候被它拥抱。
妈妈说：夕阳是有味道的，夕阳充满着芬芳的果子味。
是的，我闻到了，我还看见：那熏红，是果味弥漫的肢体。
可这是在妈妈离开之后。妈去了国外，在我十四岁那年。爸说妈好怪，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到那边去折腾。妈写信、打电话回家时从来都是说快乐，但我们从好多关于那边的报道中知道留学生的艰辛，何况妈已经并不很年轻。唉，大人的事，真是弄不清。
只是每回从夕阳的怀抱中出来，想想妈那边的色彩和味道与我的不同，我心底便有一丝暗暗的没趣。
连夕阳都回家了。天幕转眼变脸，成为黑灰的色彩，空气中凝滞着淡淡的雾气。
我是个平平淡淡的女孩，从小开始直到现在都这样。
爸爸总说我：“你怎么不求上进呢？我和你妈都不是这样的人啊！”
小时候彼此嘻嘻一笑就过去了，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听到爸爸这话就不舒服，还心存起不被理解的无奈。
也总是有老师教导我：你天赋很好，你能够考一百分、考最好的成绩，你为什么不再稍微用点力呢？听多了，多少会疲、会腻。我就这样子的，自己也没有办法，我脑子里想着，习惯地对老师笑笑。他们往往要说：“你发脾气是什么样子呢？”有的还说：“真希望你发脾气。”听得我摸不着头脑。然后，一切依旧。可有一回，我心里难过了，是初三毕业的前夕，我们的班主任，一位长着张笑脸的老太太忽然找我去，说：“水莲，你身上怎么总透着股散淡的气性呢？你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啊！”我愣怔着，心堤“扑啦”一动像被掘开了（我就是这时知道心是有堤岸的），我现在想来都不可思议自己当时的情绪，但那一点儿都不重要，关键的是我真实地记住：当时我迎视着老师的眼睛，泪水很快模糊了我的视线。更关键的是：今天想起，我仍旧不能够不让自己的眼眶潮湿。
人的情绪有时候捉摸不透，比如我的同桌陈晓潇，笑着笑着就一下泪流满面，把大家吓得要死。我有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只是我不想让别人跟着烦，因此跟大家在一块儿时，我要自己非常地快乐，我会很疯。但人心终究似棉纸，轻轻一戳，总是要破的，要不怎么有人写出《驿动的心》？
爸爸喜欢《驿动的心》。那个黄昏，夕阳下去了，我独自在暗淡的小屋里唱，爸爸叫：“这么好听的歌。”
我说：“好听的歌多着呢！”
爸爸说我：“跟你妈一样小资产阶级情调。”他又说，“你妈真是，好好的去受什么罪，又不是小青年。”
我说：“那你叫她回来。”
“能叫回来就不会走了。”爸爸说，“你可别像她。”
我的话就跑没了，怎么搜索脑袋的角角落落都找不出一个字眼。跟爸说话，现在会出现无法继续，我看着爸爸，想不出解释，我可是他很好的听众啊，怎么不能跟他对话了？
爸爸又给妈妈写信，催我也写一封，我已经有将近半年没给妈妈写过信了，“写什么呢？”我信口说。
“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呢？”爸爸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憋住笑，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后悔来不及了。”
爸爸正色道：“水莲，你这样没人喜欢你的。”
我立即答：“我不要人喜欢。”
爸爸看我，片刻，说：“不想妈妈？”
“不想。”说完，我就逃回自己的小房间，爸爸的声音在身后闷响：“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看你们两个就顶上一台都绰绰有余呢，一个天上飞，一个地上跳，我被你们弄得烦死了。”
我盯住桌边的一摞信纸。它们都是我陆续专门买来，打算用做给妈妈写信的。每一张上都印着不同色彩的画，浅浅的，很温柔，我喜欢，我要把它们寄给远方的妈妈。在过了最初的想念时期之后，平时我不怎么很想妈妈，可我真的总会很想给妈妈写信，我总是仿佛有很多的话跟妈妈说，就像她在家时，尽管她和爸爸都各忙各的不怎么在意我，但我骨子里就是希望告诉他们很多事，尤其是对妈妈，我会幻想自己钩着她的脖颈，将脸贴在她的头上跟她说话——妈妈，我好想啊！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妈妈，我可以吗？我甚至还一直希冀着偶尔能获得你的亲吻。
有妈妈在家的日子，真很好的。妈妈把家里摆弄得很好，那花园里被拔去的野草，经她拿回家一修理，就是我们家客厅里的一景；她装饰了一面墙，全部是我们大大小小的照片；她还会设计服装，参加业余比赛竟然得过奖……最绝的是，妈妈从来不要我们陪同，能买回非常适合我们的衣服和鞋子，并且色彩和式样别致、很难得与人重复；最让我回味的是，妈妈从不对我的平淡不满，她说“只要自己有度、不消极就好”。
但妈妈在家时，我总是要笑她：你的白头发出来了；妈，你的抬头纹好深；你要是回到结婚照那样子就好了……妈妈自己也是，不知道打扮打扮，人家的妈妈嘴巴都红艳艳的，我的妈妈却一直带着贫血的苍白，有一次她拿着支口红悄悄进了卫生间，我跟在后边突然怪叫一声，妈妈骂着把我赶出去，等她出来时，嘴唇依旧没有血色，后来我在垃圾袋里看到了那支口红。我觉得妈妈好怪。
爸爸对妈妈很好，但有时候也笑妈妈。他有时嗓门也会大，我都看不过去，在背后要悄悄对妈妈说他凶。可妈妈总说：“你爸爸天生的大嗓门呀！”妈妈一见了爸爸声音就格外轻柔，仿佛怕吓着他似的，我有时嫉妒，因为爸爸有时像妈妈的宝贝儿子。
假如知道有一天会天涯海角，也许就不会是这样。
近半年了，我一直在心底跟妈妈说话，告诉她我高中生活伊始的点点滴滴，进入高中，我发现心好像也明显大了，值得说的东西很多。
就是摊开信纸时无从下手。我什么也说不了。我只好一次次让爸爸代劳，仅选出自己的新照片寄去。我隔一阵就要拍照片。我好像就是为给妈妈寄上“近影”而拍。
他们真会起哄。年级里参加学校文化节会演的小品怎么会硬推荐我扮其中的女儿？胡闹，我从来不在众人面前说话的。可那一对爸爸、妈妈竟来认领，说非我莫属，他们分别是我们的历史老师欧和一班的语文老师夏，一个瘦弱而高大的书生和一个健美的才女。
大不了就是出出丑，看着他们坚决的架势，罢，就上呗。
演我们的节目时，全场都疯了。下场后我们班同学直说：“好极了。”连班主任都跟着叫：“水莲，你演得可好啦。”可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演员的天分，我真是在瞎充数呢，整个儿就没进入过角色。那爸爸和妈妈，一本正经的倒像呢！我瞥见那边高大的欧随矫健的夏坐到一班的位置上。
“哎，找什么？你爸你妈坐那边呢！你要不要过去？”陈晓潇扯我的衣服。
“去你的。”我推她。
戏结束了。还有什么呢？脑中竟然冒出《日出》中陈白露的一句台词：“太阳出来了，我们却要睡觉了。”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
这所中学蛮热闹的，文化节结束才一个星期，又组织去秋游。大家开心得要死。尤其对我们高一来说，半个学期都小心翼翼地在“适应阶段”的告诫中生活，也是该松一松的时候了，小脑袋可不能被亏待。
我们去了不是景点的郊区，那儿有田野、有草地、有青石板路、有木桥、有树林，还有座小山，山腰住着人家。决策人真是有水平。一到目的地，我们全欢呼起来，大家飞奔出车厢往山上冲，几个带照相机的人抢着拍这些镜头，热闹极了。
“太阳出来了（罗儿），喜洋洋（欧朗罗）。”我浑然不觉已冲口唱出来，脸立即发烧、自动闭紧了嘴巴。
“乖女，唱得好，唱下去。”很前面的夏回身停住，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全身酥软的感觉。我看天，蓝蓝的，阳光，正穿越而下，一切都是真实的，有一个声音响亮地从我的头顶洒下来：“乖女。”
“乖女，快上。”再前面的欧叫，手朝我挥舞。
我是多么柔弱啊，我忽然觉着自己的娇嫩，我其实还是小孩，我寻找着安全的怀抱，有一对胸怀宽厚地等待着我归航，“她”是我温暖的港湾。
我笑了。我相信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笑容了。长大了的人，连笑都会变化。而就在这片刻，它回复到从前。
陈晓潇再拿我开玩笑时干脆称欧和夏是我的“老爸”、“老妈”，我的羞涩中没有了不容许。我的同学也都跟我开玩笑，除了“老爸”和“老妈”，还有其他很多，我惊奇地发现自己有那么多的内容可以与别人联系。
开心得要死。
最最开心的是在山顶，欧和夏叫：“乖女，来，跟老爸、老妈留张‘全家福’。”家的感觉，就是洋溢安全和温情，让人的心永远暖融融地荡漾。
我给妈妈寄了张小木屋的明信片。
圣诞节快到了，给妈妈的卡片上，我随手签了“乖女”。想来想去有自封的、或者去讨的嫌疑，我重新写了给她的卡片，一本正经地写下“您的女儿”。
我也给欧和夏挑了卡片。秋游一回来，夏就将我们的“全家福”放大后加了塑封，三人各持一份。我很想在卡片上写“老爸”、“老妈”，可我又怕把他们都弄得很老，欧和夏都有着各自的婚姻，欧是有了孩子的、夏还没有，但他们看上去非常年轻。我喜欢是他们的“乖女”，但我不想把他们弄上皱纹的感觉；我还想，这个“戏剧”对他们也许已经结束。
却在送出卡片的同一天，收到夏放在信箱里的书，做着语文老师的夏是儿童文学作家，拥有着很多读者，她写：“送给乖女！”她还写：“老妈。”
我将书拥在胸前，好久，舍不得挪开。
“乖女。”走廊尽头一声沉沉的呼唤引我埋着的头向上，欧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我这会儿才觉出他的脸上刻有着皱纹，不同于很多人的是：它们是温厚的、平和的，有大海的宽广而不染其沧桑。
“欧，你和夏会结婚吗？”我冒出这样的话，望着欧笑眼里传达出的惊讶，我立即补充，“我是说，假如你们都是没有婚姻的，在你没有女朋友、夏没有男朋友的时候，你们相遇了，你们会相爱吗？你们会不会成为夫妻？”
“没有的事，怎么可以假设？”欧说，他又哈哈笑道，“水莲，假设不出来的。”
这时，我自己都奇怪问出的问题。它是没来由地成为说出来的话的，可以说很无礼，但我此时发现自己确实是很想知道，也许是潜意识的作祟？我不明原因，并且对着“老爸”，一向避免为难别人的我竟不再认为有太多不妥，我看着面前的成人，说：“欧，我想知道。”
欧肃穆，说：“水莲，你长大就会知道，无法假设出来的。”他认真地看着我，一会儿，又说，“对家庭来说，夏太优秀了。”
我疑惑：“夏一点儿不是女强人，她整个儿完全一个贤妻良母的样子。”
欧笑，“水莲，说你小嘛。”他说，“夏太优秀了。”
“优秀是不好吗？我就老是被人说成不求上进、平淡。”我说。
欧仍旧笑，说：“妻子与学生的标准不一样。”他深深呼口气，说，“再说你不但不平淡，还相当出色，开个玩笑，也许将来到做妻子的角色时，你也是太优秀的。”他笑，“完全是说着玩的，不可以当真。”他又停一下，仿佛深思之后般说，“优秀当然是最好的，只是婚姻的另一方会有压力，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这一切对你太遥远，水莲，你还很小。”
我怔怔地望着欧，他灿烂的笑容直照进我的心底。这时候，正有片西斜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的反射穿越在他的头顶，它经过那些夹杂着白色的头发落到我的身上，很像近黄昏时的夕阳。
妈妈离开的前一天正有这样的景象。
她站立的位置相当于现在欧的。
她对我说：“水莲，不要用世俗的眼光看妈妈的离开。我正是不想被世俗的眼光淹没，才走的。”
妈厌倦了被人称为“夫人”。因为爸爸被外界称为“名人”，他是画画的。我到现在才告诉你们，因为对我们来说他是我们家的男人，我的爸爸，妈妈的丈夫，我们的生活很平凡，我们的生活又一直有着浪漫和诗意。妈说她知道大多数人这样说都没有丝毫恶意，但每回来家的客人知道家庭的所有布置和摆设出于她之手，千篇一律地说：“到底是水先生的熏陶。”有的还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久而久之，妈找不到了自己，那个从没进行过专门训练却在学生时代就得绘画奖、以自己的第一次摄影作品参赛并得奖的女孩早没了踪影。是的，妈成了女人，她心甘情愿地做着家庭主妇，但她又有着每一个人所有的心情，她是个实在地存在着的人。她背着爸爸悄悄地参加业余服装设计比赛，竟然得了奖。当记者采访时，她的一位还算要好的朋友说：“耳闻目睹，她先生是著名画家水先生。”爸爸后来拿着报纸大笑，妈妈一声不吭，好半天才轻轻地说一声：“我怎么办啊？”爸爸和我一同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妈妈说：“生活在影子里很没劲。”妈妈哭了。我们都怪她想得太多。可妈妈渐渐地好像非常介意别人来串门，她好像很紧张；妈妈也不多跟别人交往了。她封闭了自己。当时我和爸爸都没有注意。我们还一如以往地跟她开玩笑，爸爸经常拿那个报道开玩笑地跟妈妈表自己的功劳，妈妈笑笑也不言语。终于有一天，爸爸和妈妈共同向我宣布：妈妈要出国了。
妈妈走了。
妈妈说：“水莲，我多怕好好的感觉给弄坏！水莲，我们多么需要陌生的环境啊！水莲，我们永远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她当着我的面和爸爸紧紧拥抱，并亲吻。这是第一次。我流泪了。因为眼前美好得不带一丝灰尘的风景。
欧，我还是不能够很懂。我不懂的是很简单的事怎么会变得那么复杂？就像前天《中学生报》上登出我的一篇小小说，后来就有人说：“我要是有水莲那么好的爸爸就好了。”还有陈晓潇一早来就对我说：“做夏的乖女真好，是夏帮你拿去发的吧！”真莫名其妙。它们将美好的感觉弄脏了。你们知道吗？做“乖女”的感觉多么温馨啊！你们不知道，一声“乖女”对我多么的重要！
我给妈妈写了一封长信。很详细地说了“乖女”的事。
我还很郑重其事地把信给爸爸看了。我要求他：以很认真和很严肃的态度来看这封信。
很快，有妈妈的特快专递回家，夹于其中的除了信，还有一本影集，浓缩了妈妈的从前到现在，扉页上书写：我的乖女，看妈妈！
妈妈的电话紧接着也到了。那个晚上爸爸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我迷迷糊糊听到一个遥远而真实的声音：妈妈亲你！我大叫：“妈妈，你漂亮极了。”后来爸爸告诉我，妈妈听到我的话哭了。爸爸说：“水莲臭乖，爸爸一直小看你了。”爸爸说：“你妈十足一个理想主义者。看来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和妈妈都热爱着似家般温暖的感觉。欧和夏肯定也是。我相信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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