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散文|踺子
很多年以后再次见到她,是在高中新生报到处,我拿着学籍证明往出走时,和她擦肩而过。 虽然她的模样触碰着我的大脑皮层,但我并没有立即想起她来,在哪儿见过呢?是市一中的同学?但,看她过时的服装和发式,我知道不是。要不就是小学的,区小学、县小学、镇小学……在我经过N次努力,确认她那张大众化的脸谱,混在人群里实在难以挑选出来,就不再往下想了。这些年,我们家随着爸爸的工作调动四处搬迁,很多人就停留在似曾相识之中了。 后来,我想起她了。 那天课间操,看见她站在台上带操,我问横排的胖子,“她是谁?”胖子是我们一班的体育委员。 胖子往台上扫一眼,“七班的体育委员――林海燕。看她干什么?东山沟里来的土丫!” 只一个东山沟,刷地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 我十岁那年,爸爸下派到东部山区一个叫靠山乡的地方做乡长,我们家也随着搬到了乡下。那地方很穷,说是乡政府,其实只比老乡家的院套大几圈,瓦房高一点,院子里停放着两台旧吉普车。 我们家的房东姓林,他家有一个和我同岁的小姑娘叫林小梅。小梅的爸爸在街里开一个不大的杂货店,继母是一个麻将迷,小梅每天做完洗碗、打扫卫生的事情以后,就来找我写寒假作业。她学习很好,字写得特别棒,像庞中华的字帖一样。 写完作业,打开电视在雪花飘飘的屏幕上寻找葫芦娃――那跳来跳去的小精灵,直听得耳根子满是哗哗声,再去院子里玩。 那地方冬天孩子的玩法大抵分男孩和女孩两类,男孩喜欢踢踺子、撞拐,撞出火气来,就摔跤;女孩则比较单一,踢口袋、扔口袋、跳格子――还是和口袋有关。但小梅却有一个好踺子,一个红色的马毛踺子,是小梅嫁到外地的姐姐送给她的,她一直当做宝贝珍藏着。 我和小梅在院子里踢踺子时,赵铁强和老刘他们就趴着杂木栅栏往里看。赵铁强脸上堆笑央求说:“小梅,借我踢一会儿,要不咱们换着踢!” 每一个男孩都有踺子,赵铁强的踺子是狗毛的,老刘的是羊毛的,胖子的是鸡毛的,大鼻涕的是塑料丝的……但,他们的都没有小梅的踺子好。 见小梅不理他,赵铁强又说:“要不咱们比赛,自己踢自己的踺子!” 我没有踺子,自然也就玩不成了,这帮小子欺生,一直把我当成了城里来的另类小孩,我早就知道。 小梅看出我的心思了,拉着我跑进屋子,说:“我也帮你扎一个踺子!” 她找出一把大钱,挑拣出三个方孔一样大小的,外廓大的做底,找一段旧麻绳,用水泡湿了,从对正了的大钱孔中穿过,再找一根旧竹筷子,削尖了从底孔钉进去,最后用菜刀把底面切平。 麻踺子扎好了,小梅又不想给我了,“要不,咱们换着用吧!”她的借口是,“毛的骄气,毛倒了,只能哈着哈气,用手慢慢扳。麻踺子不怕,可以用脚在雪地里搓,沾上些雪和土还压脚,踢起来不飘。” 我知道小梅怕我不喜欢,就坚持说:“别换了,我还是用麻踺子吧!” 我们出来,赵铁强还等着呢,他意外地看见我手里拿一个踺子,又提议说:“咱们踢、打、奔、捭、压一条龙!” 我只会踢,别的都不明白,问:“什么叫踢、打、奔、捭、压一条龙!” “这还不明白?看我的!”老刘嘲笑着把踺子踢得高高的,“踢知道吧?”一个侧身跳,用后脚跟把踺子踢起来,“这叫打!”转身用脚尖直直的颠一下,“这叫奔!”用脚侧踢起来,“这叫捭!”最后,又是一个侧身,用脚后跟踢,与打不同的只是不跳起来,“这叫压!” 赵铁强说:“还有呢,左踢右打、左捭右压、老头肩扛、老太太端筐……你想怎么玩吧?” 都是些高难动作,我听得脑袋一锅浆糊,只好频频地摇着头。 小梅见我不会,就说:“咱们自己玩自己的吧!”和我退回到院子里。 我和小梅在院子里踢。赵铁强他们也不走,在院子外面踢,还一起大声喊:“叮、钢、嘿!叮、钢、嘿……” 他们石头、剪子、布出了1、2、3、4,然后,把脚夸张地跺得“咚咚”响,拉开了场子。 见我们不理睬他们,他们又唱:“一个键,踢两瓣,打花鼓,绕花圈儿,里踢外打,八仙过海,九十九,一百儿……” 小梅说:“他们显摆自己会的花样多呢,咱们也唱!” 我问:“唱什么呢?” 小梅大声唱着:“毛踺子,麻踺子,端端正正好踺子。你一脚,我一脚,左右翻飞,上下跳……”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仍拿不准这些算不算儿歌?令我奇怪的只是童年往事一旦进入记忆程序,竟会这样清晰,似乎触手可及。 山里的雪多,也大,好像是一场接一场的,拉不开档。 一般情况,大人们负责把院子里的雪清除到菜地里,就上班了。我和小梅负责在院子到马路之间清扫出一段小路来,只十几米,象征性的劳动。 有一天我们扫小路时,赵铁强他们也过来了,他们手里团着雪球,打雪仗。打到我们跟前时,他们两个人在我们左边,两个人在右边,拿我们当躲闪的屏障,雪球纷纷落到我们身上。我知道他们是故意的,就叫着小梅往院子里跑。 当我们跑到院子门口时,一个雪球打到小梅的头上,炸开了,小梅大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我对赵铁强他们大声喊:“别闹了!”跑过去用羽绒服袖子给小梅掸去脸上的雪沫子。 赵铁强他们都吓得傻呆呆地定格在那儿了。 小梅说:“什么东西进到眼睛里了!” 我说:“不怕,可能是沙尘,我帮助你翻眼睛。”处理迷眼睛,我有一个绝招,翻开眼皮,用舌尖一舔,沙尘就出来了,是妈妈教我的。 一想到要用舌尖舔,我马上就意识到这种场合不对,我回头看看赵铁强他们,他们都站成一排,正看着我呢。我有点为难了,如果我舔了,他们保不住会说什么,不舔吧,小梅又很难受,我有点骑虎难下。 略一沉思,我决定换一种方式帮助小梅,我翻开小梅的眼皮,对着眼睛吹一口气,说:“眨巴眼睛,多流眼泪,一会儿就冲出来了!”这种方法也是妈妈教的,我还掏出洁白的手帕递到小梅手里。 小梅流了一阵子眼泪,“啊”了一声,说:“好了。” 赵铁强他们也长吁一口气,然而,却马上又大喊大叫起来,“啊,你们亲嘴了!” “丢人!” “不要脸!” “流氓!” …… 我走过去,大声回骂着,“我们没有,你们混蛋!” “咱们没有,不怕!”小梅拖住我,小声说,“你打不过他们的!” 我看看赵铁强他们,迟疑了一下。 赵铁强比我大两岁,个子比我高一头,说话嗓门都变粗了。老刘比我大一岁,个子也比我高。胖子比我粗实。大鼻涕虽然和我个子差不多,也是一个听说打架后脑勺就乐得开花的家伙,刚才就他喊得凶。 赵铁强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熊蛋包,城里小孩都是!” 我大怒,一把推开小梅冲过去,拳头还没沾到赵铁强身上,就被他推倒了。我趁势在地上拣起一块砖头,猛地站起来。 赵铁强后退了几步,说:“喂,喂,你要干什么?要行凶啊?” 我举起来砖头,一步步走过去,冷冷地说:“我要你认识一下什么叫熊蛋包?” 赵铁强眼珠一转,“你别那样,要出人命的,是闹着玩呢!要不,咱们撞拐吧,你要是赢了,我们就不再说了!” “撞拐?”我一时没想明白打架怎么变成闹着玩了,又和撞拐有什么关系啊? 赵铁强又将了一句,“怎么样?还是不敢吧?这是男孩子的游戏!” 我终于上当了,忿忿地把砖头扔到雪地里,说:“撞就撞,怕你啊?”我学着赵铁强的样子,把右脚架在左腿上,双手抱着右膝盖,摆出一付金鸡独立的架势。 赵铁强说:“三场两胜的!” 我没等他说完就冲上去了,赵铁强一闪,我扑一个空。赵铁强往后跳几步,叫着号,“来啊,再来!” 我再次冲上去,赵铁强猛地把右膝盖抬高,用力往下一压,我一个前倾,倒在雪地里了。小梅跑上来,扶起来我,扑拉着身上的雪,“别撞了,他个子高,你赢不了的。” 我咬着牙,说:“不行,我非要和他比个高低!”结果很惨,后两次也都被赵铁强撞倒了。 赵铁强说:“你太草包!不但和我不行,和别人也不行,谁都能赢你!” 我当时有点头脑发胀,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阴谋,就说:“那可不一定!” 老刘一边叫着:“不服啊,咱俩来一把啊?” 我马上跳起来,和老刘撞起来。我一共和他们撞了十二场,除了和胖子赢一场外,我输了十一场,最厉害的是和大鼻涕,我当时有点轻敌,他一个下撅,把我撅出了好几米远。 回到家,我觉得脚脖子有点痒痒,扒开袜子一看,脚踝骨呈青紫色,破皮处渗出了很多血,钻心地疼痛。随着,感觉到右膝盖也酸痛、酸痛的。 还是林小梅提醒我了,“你疯了吧?我喊什么你也不听,你等于被他们集体撞了一次啊!我数了,十一个跟头,加一个大趔趄。傻子!” 我立即明白了,原来山里孩子也这么较心劲啊! 那以后,我和小梅继续在院子里踢我们的踺子,赵铁强他们赖在小梅家院外,踢他们的,好些天相安无事。 我曾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事实证明我错了。赵铁强有一次把踺子踢到我们院子里,叫着:“小梅,帮我拣一下!” 小梅没加思考,就拣起来,一脚踢出去了。麻烦也就来了。赵铁强拣起来踺子,惊讶地大喊:“小梅,你把我的踺子踢坏了!” 什么坏了?我和小梅跑出去看,赵铁强踺子上少了一个大钱。小梅说:“还当是什么事呢?你重新扎一下不就完了。” “说得轻松!上哪儿弄毛去啊?” 小梅说:“你家小红马头芯上的毛……” “不许你说小红马,我爸爸要是听到你打小红马的主意,就敢用鞭子抽你!”赵铁强马上急赤白脸地说,“不行,你得赔我的踺子!” 小梅说:“怎么赔?我给你找一个大钱?” “那不行,得把你的踺子赔给我!”说着,赵铁强就上来抢小梅手里的踺子。 小梅护着自己踺子,死不松手。两个人撕扯成一团。我上前拉住赵铁强的胳膊,“你不要欺负女生,有理讲理么!” 老刘拉下我说:“跟你有什么事啊,让他们自己处理!” 赵铁强抢走了小梅的踺子,把自己的破踺子扔下,高兴地说:“这个踺子归我了,噢,噢,噢!” “那是我姐姐给我的,你别拿走,我可以赔你钱!”小梅一脸无助的样子,哭喊着,“还给我踺子,还给我……” “赔什么钱?他的踺子说不定是哪儿坏的呢?凭什么要你赔?站住,强盗!”我大叫着跑上去。 赵铁强一愣神的功夫,我把小梅的踺子抢到手,扔给小梅了。赵铁强转过身,冲我瞪着眼睛,“韩大同,谁要你多管闲事了?找打啊?来,都上!” 这次赵铁强他们真的动手了,一窝蜂样地冲上来,把我扑倒,拳脚相加,嘴里还喊着,“别让他摸到砖头,这小子好下黑手!” 我也没客气,一个兔子蹬鹰,把赵铁强蹬倒了,翻身抓住他的棉帽子,“嗤啦”一声,帽耳朵掉了,我丢下半截帽耳朵,试图骑到他身上去。但老刘他们冲上来了,我被他们压到在身底下。 小梅把踺子扔过来,大喊:“你们别打了,我给你踺子还不行吗?” 赵铁强爬起来拣起踺子,说:“好了,放了他!咱们走!”走了很远,赵铁强喊着:“小梅,不许告诉你爸爸,要不,我就把你和这小子亲嘴的事,说出去!” 好长时间,我才爬起来,我的额头流了很多血。小梅用手帕捂着伤口,扶我到屋里。她找一块纱布在我额头的伤口上缠裹,悄声问:“疼吗?” 我说:“不疼!” 小梅饮泣着,豆粒样泪珠滴到我的脸颊上,再滚落到地上,发出“噗噗”声。 那天晚上,妈妈下班回家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的,摔跟头了,路太滑。” 妈妈不信,拉我去卫生院包扎,一路上问个没完。 但我只是说:“咱们什么时间回城里啊?” 我额头的伤口好了以后,也就不记恨什么了,念念不忘的惟有小梅踺子的事,赵铁强他们再也不来小梅家门口踢踺子了,想抢回踺子的可能是没有了。 想着,想着,我就想起小梅说的那一句话了,“你家小红马头芯上的毛……”他赵铁强能抢小梅的踺子,我为什么就不能剪他家马的马毛?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用锋利剪刀把赵铁强家小红马的头芯毛割下了一绺,为此我损失了一大把花生米。令我不解的是,赵铁强爸爸并没有想像中的暴跳如雷,第二天赶着马车拉货,没事人一样。 直到春节时赵铁强爸爸来我们家道歉,谜底才被揭开,原来妈妈在我那次的受伤之后,找过他,他也猜到了是我割的小红马毛。 那年春天,爸爸又调到县上工作了,我们家也随之搬到县城去了。临搬家前一天,我把麻踺子拆了,用那绺小红马毛扎成一个踺子,阳光下火红的踺子真漂亮啊!我把踺子偷偷地塞进小梅书包里了。 从我离开靠山乡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往事早在记忆中逐渐沉淀、发霉,我实在懒得重新翻拣出来了。课间操一散,我就冲进篮球场了,原因很简单,那儿正围着一群阳光飘逸的女孩呐喊着“加油!” 但,有些事情是注定躲不过的。很多天以后,我在食堂打完饭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刚要发火时,听到了一声“对不起!”我抬头一看竟然是她,正想着说点什么呢,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是不是叫韩大同啊?我是小梅啊,现在叫林海燕!”她认出我了。 晚饭后,我和林海燕在操场上散步。我问她是怎么认出我的?她说:“你头上的那个一级酷的问号疤呗!” “问号疤?”我用手抚摸着额头的疤痕,想起来了,是那次和赵铁强打架时留下的永久纪念。 我问:“赵铁强呢,别人呢?他们还都好吗?” 她说:“你走后的不几年,爸爸和继母离婚了,我和爸爸就搬到山外奶奶家去住了。他们的情况都不知道了。” 说起当年怎么会那样痴迷踢踺子了?事实上,那段往事,除了踺子也没有别的话题。这时,一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情出现了,林海燕把一直握在手里的布袋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火红色的踺子,递到我手上。 我不亚于看到了ET,惊讶地说:“你还――保留着?” “我要保留一辈子的,为第一个为我打架的男孩。”林海燕沉静地说。 我听了,眼前又重现小梅当年的样子了,漫长的时光在刹那间浓缩了。 很多次搬家,很多次转学,从城里到农村,再从农村到城里,生活条件越来越优越,交往圈子也越搞越大,阅历多了,心却慢慢变得冷漠、迟钝、僵硬。很多事情过去就淡忘了,很多事情虽然记得,却也不愿意再多想一次。但当年一件不经意的小物件,却让她一直珍藏至今,一股暖流顿时涌进我的心里,我的心开始湿润、柔软起来,我知道这叫感动。 这天晚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为一个大众化脸谱的女孩深深地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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