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火车开动还有三个小时,不想过早地去广州火车站,只好在越秀公园滞留。天渐渐暗了下来,公园的人已经很少了。我往鸽子飞翔的地方走去,那个地方是个湖心岛。岛与陆地之间有小木桥连接。岛上有一间小木屋,一排木条笼子,几方石条凳子。鸽子自远而近飞来,在天空盘旋几周,停在小岛上,在木屋、石凳和笼子间走动、徘徊。我把背包放在石凳上,安安宁宁地看鸽子。 一个男人从木屋里走出来,边打扫院落,边说:天已经黑了,不接待客人了。 我说:我想在这儿待一会,过一阵就走。 男人望一眼我,继续手中的活计。我问:鸽子咋都在地上走,飞累了吗? 男人说:鸽子跟人一样,天亮飞出去,天一黑就归笼。 我把背包带子捏了捏,心想大概是该走的时候了。 男人大概看见了我的动作,笑着说:你想喂鸽子吗? 我问:鸽食多钱一包? 男人说:卖给别人十块钱一包,你吗——不要钱。 我惊奇地问:为什么? 男人说:因为你是北方人,我也是北方人。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北方人? 男人说:广州已经很靠南了,只有北方人才喜欢到广州来。 这一回轮上我发笑了。他说你自己到货架上取,取多少都行。我果真取了两包,撒了些在地上,鸽子叽叽咕咕地从别处飞来、走来,相拥相挤地啄食。男人说:你把两只手伸直,鸽子就会飞到你身上。 我把鸽食放在手心,伸展两臂,鸽子真就从地上、天上、木屋上飞到我的手掌、肩膀、头顶。鸽子是白色的,洁白如玉的那种白。鸽子轻盈极了,煽动着翅膀,扑棱棱、扑棱棱,鸽子飞来了,又飞走了,飞走了,又飞来了,我变成了一个白色的、舞动的、飘悠着的物体,跟西方油画上的天使一样。我在飞翔,在黑暗中飞翔,煽动着长长的、白色的羽翼和翅膀。我在广州的某个湖心岛放飞心声,在遥远的南国夜色中自由舞蹈。我有了笑声,轻松极了,舒畅极了。我被自己的笑声惊得漫天飞舞,一只鸽子被我惊得滚落到地上。男人在一旁咯咯咯地笑。 他说:你看那只鸽子,去年死了伴儿,总是独来独往,从来不让别的鸽子踩她尾巴,别的鸽子也信守规矩,从她跟前走来走去都不侵犯她。 我问:鸽子还有规矩? 当然有,鸽子比人重感情。一只鸽子一生只有一个伴儿,如果对方死了,另一只就一直守寡。男人很认真地说道。 我说:怎么会呢?鸽子还守寡?这个词有点新鲜! 不新鲜!对于人可能新鲜,对于其他生命一点都不新鲜。鸽子跟很多生灵一样,都是有生命的,世界上很多生命比人伟大…… 我不知所措,停止了飞翔,向他道别。男人说:公园大门早关了,那边墙根有个小门,我送你出去。 我疑惑地望着他。他淡淡地说:走吧! 随他出了树荫环抱的小门,站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才舒缓开来。我说了声谢谢。 他说:不用谢,刚才我说了谎,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不是北方人,只是知道你很孤单。 我哦了一声,努力地抑制着泪腺,不使眼泪流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