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上。 崇明四面环水,面积一千多平方公里,是仅次于台湾、海南的祖国第三大岛。——这是我上小学以后才知道的。 小时候,只晓得我家是在一个大平原上,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沟河、池塘、田地、农舍、竹林、树木,无边无沿,一望无际。这是因为一个小孩子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的缘故。 我外公家离县城很近,农历新年“跑亲眷”,几个表哥领我去“南门港”玩儿,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茫茫大海,其实那不是“海”,而是长江,离开真正的“海”——东海,还远着呢。 一次,我小学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约选个好天气的星期日,去一个“远地方”游玩。 这天,我们都早早起来,一路打听,来到离家十几里远的“南门码头”。 站在码头“海塘”上,可以隐隐望见对面有一个绿色小岛。这个小岛,叫“南小沙”。 我们租了一条小木船,从码头出发,顺风顺水,乘了半个多钟头,就登上了南小沙。 沙岛上只有两三户人家,住的全是极为简陋的草屋。 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正在屋前窄小的“场心”(院子)上专心致志地搓艾草绳,见到我们这些陌生人,先是多少有点惊愕地停下手中的活儿,只是腼腆又有点胆怯地望着我们,不说一句话。但到底都是年纪相仿的孩子,过不一会儿,他就和我们渐渐熟起来,说话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他指指我们来的方向,小声地问: “那边还有拿枪、拿刺刀的东洋人(日本鬼子)吗?” 他说,东洋人最凶、最狠毒了,随便打杀人。他家就是为了躲避东洋人才逃难来南小沙的。这里太穷,东洋人不来的。 小男孩还告诉我们,他没有上过学,但已经认识不少字了,都是他阿爹教的。现在还天天练习写字,没有纸笔,就用树枝或竹扦在地上写。他还会背诵孙中山先生的《国父遗嘱》,说着就给我们滚瓜烂熟地背诵起来:“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问他懂不懂《遗嘱》的内容,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我们问小男孩会不会唱歌,他马上得意地说“会的!会的!”,立刻脱口而出、大大方方给我们唱了两首崇明山歌,一首是:
山歌好唱口难开, 樱桃好吃树难栽, 白米饭好吃田难种啊, 鲜鱼汤好喝网难抬(咯)。
另一首是:
蚕豆花开(末)乌里乌, 开出花来(末)两根胡, 小姐妮缝衣(末)跷脚坐啊, 种田郎辛苦(勒浪)唱山歌。
原来他爸爸小时候上过学,算得上是乡村里的一个“秀才”。邻居亲戚要写信、写字据契约什么的,都来找他,他无不热情帮忙。小男孩写字、唱歌,都是爸爸教的。可惜复可恨的是,爸爸几年前被抽了“壮丁”去当了兵,现在音讯全无,不知是死是活。说到这里,小男孩不禁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们几个同学也跟着难过地抹起了眼泪。 不一会儿,小男孩的母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看见我们都有点悲切的样子,便一个劲嗔怪儿子: “格许多小客人来了,不好好陪白相,跟他们嚼啥勿开心的舌头根啦?” 母亲一面说,一面热情地从瓦缸里给我们舀水: “喝吧喝吧,自家井里的清水,干干净净的,放心,喝了包定不生毛病!” 母亲和我们热热络络地说起话来。她情不自禁地夸起他的儿子,说他自小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捕鱼摸蟹样样做得来;特别是搓艾草绳,更是他拿手的绝活,他搓出来的艾绳,松紧合适,匀称美观,晒干后拿到集镇上卖,很抢手呢。儿子对父母非常孝顺,无论是田里活儿和家务劳动,他都是大人的好帮手。一家三口,生活原本就很清苦,自从他爹被抓走、来了东洋人以后,母子相依为命,生活就像“黄连树上挂苦胆”——苦上加苦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男孩从屋里抱出一个黄泥巴捏塑成的菩萨,说: “这是我姆妈亲手做的菩萨。我们每天早晚朝菩萨磕头,求老天爷保佑我阿爹早日平安归来。阿爹回来后,我还要他教我唱歌写字,我也要像你们一样上学堂呢。” 小男孩那脆生生的话声,他那虔诚祈求、充满渴望和憧憬的神情,虽历经六十多年,仍深深地、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记得那天和这对善良的落难亩子告别时,我们把随身带的、原来准备自己吃的芦粟、熟鸡蛋、草头烧饼等,统统送给了他们。母子俩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了不知多少声“多谢”。我们的小船驶离南小沙已经很远了,还依稀望见他们不停地向我们招手…… 我后来上了中学、大学、参加工作到了北京,凡出差上海,必顺便回崇明探亲。非常非常遗憾的是,每每徜徉于南门港“海塘”,必怅然凄然久之,因为沧海桑田,时移世异,当年的弹丸绿岛——南小沙早已不复存在。 哦,你是否等到了阿爹回来的一天?你后来如愿上学了吗?你现在如果还健在,你这个“小男孩”也该是位古稀老人了。我曾经动过千方百计打听、寻访你的念头,可我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啊…… 2008年2月10日,写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