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荞麦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于是不难猜测,父亲没年纪的时候,他的梦想无非是当一个画家之类的人物了。听村里的人讲,父亲最擅长画虎,那种下山的猛虎,披着一身月光,脚踏枯黄茅草,目光如炬,两肋生风,该是何等威风凛凛。 父亲画画基本上属于无师自通,没有人为他醍醐灌顶,是在一遍又一遍临摹之后,才有了起码的技法与技巧。父亲的画,让四乡八邻的人为之啧啧称赞。可是称赞归称赞,一幅画好与坏,如同一阵风那样轻飘,并不能够将巍然矗立面前的石头拂动。纹丝未动的这块石头,就是所谓的生活。 村里的人一边称赞着父亲的画,一边向田野里走去,该翻动土地的时候翻动土地,该锄草的时候锄草,没有谁因为父亲的画而停下手中的劳动。同样,画得一手好画的父亲,该翻动土地的时候得去翻动土地,该锄草的时候得去锄草。在既长庄稼又长杂草的田野里,父亲的身影与村子里许多忙碌身影一样,匍匐在地上,被头顶耀眼的阳光,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在拉长与缩短中,一天的时光消逝了。接下来,又一天的时光消逝了——时光就这样如法炮制地,从父亲握着锄头的手中,抑或扶着犁耙的手中,悄然流逝了。那只用来画虎的饱满画笔搁在窗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砚池里的墨汁一起干涸了,干瘪了,硬硬的,像一块石头。 父亲锄草的时候,猛然停了下来,原来前面不远,一株旋伏花正开得灿烂。父亲犹疑片刻,终于手腕一动,悬在空中的锄头不偏不倚落下来,那旋伏花转眼间香消玉殒。接下来,父亲将连根刨起的花朵用力一抛,一道弧线过后,刚才灿烂无限的旋伏花就落在远处的杂草丛里,隐没不见了。 我怀疑父亲就是这样,将一个画家的梦想从身体里连根拔起,然后用力抛弃的。 从此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梦想了。如果这样认为的话,就大错特错了。一块土地,去年的草锄干净了,今年又会长出新的草来。同样,一个梦想从身体里消失了,另一个梦想又会在身体里生长出来。只不过在父亲的身体里,原先生长着的是好看的旋伏花,现在生长的也许是番茄,或者荞麦。 那些荞麦一样的梦想,想一想它们瘦瘦的枝叶,想一想它们毫不张扬的暗淡色彩,以及它们可以磨成荞麦粉,可以做成荞麦饼,被粗糙的外壳紧紧包裹着的褐色果实,你就会知道这些梦想和生活的距离到底有多近了。 父亲梦想着有一把好使的锄头。可别小看一把锄头,有时候简直就是一匹马。马有三六九等之分,性情温顺的,桀骜不驯的,不管不顾埋头苦干的,挑三拣四磨洋工的,各种各样的都有。父亲常常有埋怨一把锄头的时候,他将锄头往墙角一丢,然后一双手摊开来,只见上面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血泡。父亲汗流浃背地忙活了一整天,一块并不算大的土地也没有锄完,家里的农活看来又要比人家落下一截了。 在父亲的手里,一把锄头根本比不上一只画笔乖巧,好使唤。或许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将扔在墙角的锄头气呼呼地重新捡起来,说:你们看吧。你们看吧。果然,一把锄头的嘴巴部分全都卷起来了。这是一把锄头软弱的表现,而之所以这样,无非是打造一把锄头的铁不是好铁,镶嵌在锄嘴里的钢不是上等钢罢了。归根究底,是铁匠铺里的那个驼背铁匠偷工减料,动了手脚。骂骂咧咧的父亲并不是无缘无故迁怒一把锄头的。 五月是一年中草木最为葳蕤的时候,父亲手握锄头,弯着身子在齐腰深的草丛里锄草,只听得见持续不断的一片锄草声音,间或有惊起的蝴蝶在晃动的草丛上空翩翩飞舞。远远望去,埋头锄草的父亲仿佛一个全神贯注的骑手,那持续不断的锄草声音,如同马蹄踏出的一片轻巧的蹄声。一把得心称手的锄头如同一匹好马,父亲驾御着它,从春天到夏天,轻而易举地就出现在秋天的大地上。 对于这样的一把锄头,当然,还有这样的一张犁,一张耙,一把镰刀,凡此种种不可或缺的农具,它们不约不同地成了父亲的梦想,簇拥在父亲的身体里。 每年秋收的时候,不管歉收还是丰收,谷子和红薯之类的果实都会堆成一座山,只不过这座山有时大有时小些罢了。要将这样一座山运回家,其劳动量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大抵是这样,夜已经很深了,月亮也从山背后升起来了,很多劳力健壮的人家已经陆续吃完了饭,洗完了澡,浑身散发着浓浓的香皂气息,舒舒服服地走出自家的屋檐,正准备找人家打牌或者聊天,可是,和父亲一样身单力薄的人家,还吭哧地走在高低不平的田野里。这时节,全家人几乎是倾巢而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肩上一律是一副沉重的担子。直到夜深人静,直到身体里最后一滴力气似乎也用完了,一座稻谷与红薯堆积而成的山,才渐次地由田野搬运到自己的庭院里。 父亲想,要是有一辆独轮车该多好。一个人在前面拉着,一个人在后面推着,轻轻松松地就将三四个人肩挑的分量运回了家。后来,父亲真的有了一辆独轮车。我在前面拉着,父亲在后面推着,独轮车一路不间断地发出吱呀的叫声。在刚刚合拢的夜幕背后,即使隔着一大片田野,远远地,也能清晰地听见这种尖细而又柔婉的声音,仿佛一条不大的溪流在夜晚看不见的深处欢快地流淌着。 和独轮车相比,一辆板车显得气派,阔绰。大半个秋天的收成堆积在上面,高耸如山。牛在前面拉着,人甩着双手一身轻松地走在后面。有时候,人懒散地往车上一躺,目光停留在蓝得发黑的天空深处,随意地数着那些接二连三冒出来的星星,不知不觉,连人带车被识途的老牛拖回了家。可是,一辆板车造价不菲,能够拥有板车的人家并不多,整个村子里就那么为数不多的几辆而已。 那时候,在父亲的身体里,拥有一辆板车的梦想应该最为茂盛,就像那些蔓延的爬山虎,仅仅三两天工夫,就占据了身体里哪怕微小的每一个角落。这样茂盛、蓬勃的植物,那样不遗余力地攀爬着,可是即使到了秋天,也没有开出最细小的一朵花,结出最微小的一枚果实,留下的只是叶子落尽后的虬曲枯枝,伤痕一样。 在父亲偶尔的叹息里,有没有这些伤痕带来的隐痛呢? 稻谷和红薯远回来了,新的麻烦也接踵而至。通常情形是,锄头和镰刀放在墙角里,犁和耙搁在高高的房梁上,牛和羊关在牛棚里。这些土地的馈赠也总得有一个地方安放吧。可是,全家就那么两间房子,要供一家人在里面走动,吃饭,睡觉,要盛下一家人的微笑与眼泪,已经十分逼仄了。于是父亲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建造一座宽敞的房子。这是一个比板车更大的梦想,要实现它谈何容易呢?但又非实现不可,总不至于让一个秋天的收成堆在外面烂掉吧。总不至于让一家人在外面餐风露宿吧。 可是,等到父亲差不多具备了建造一座房子实力的时候,父亲竟然又放弃了。父亲不可思议地买下了邻居的两间旧房。或许建造一座房子实在太辛苦了吧,父亲只好放弃了。或许还有其它复杂的原因,臂如成人之美。同样为房子犯愁的邻居将旧房卖了后,终于凑够了做一栋房子的钱,远远地搬走了。 父亲面对骤然多出来的两间旧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因为内心的快乐又醒过来了,他久久地注视着头顶已经朽旧了的屋脊。他听到风从上面蹑手蹑足地走过,看见月光缓慢地渗透下来,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声中,他的身体在战栗,不易觉察地。 就像一片荞麦地,风吹过的时候,轻轻地摇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