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故乡的时候并不觉得故乡有文化。法国诗人兰波说:生活在别处。其实在一个年轻人眼中文化也在别处,在踮着脚尖望也望不到的远方,于是背上行囊头也不回地离开,留给故乡一个决绝的背影。落叶对根的情意总是在中年之后日渐明晰,我在不惑之年,蓦然回首才惊觉故乡高密如一叶小舟始终行驶在文化海洋的深处。
小时候一直住在外婆的庄子上,一个叫三教堂的小村子。沿着村前的小路往东走一里两里,就是以泥塑闻名的聂家庄。沿着村后的路往北走三里四里就到了姜庄镇,那里是扑灰年画的发源地。那时候三教堂属于李仙大队,我不知道别处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反正李仙大队生活算是富足的,建了敬老院,还建了戏院。平时戏院演电影,每到春节,总有来自山东各地的剧团在这里演出,京剧吕剧茂腔黄梅戏,白天黑夜地唱,一路就唱到正月十五。以茂腔居多。每到了演出季,我就和女伴们昏天黑地地呆在戏院里,我们听茂腔《赵美蓉观灯》《罗衫记》,听到烂熟于心,至今我还能唱出某些片段。剪纸就更不用说了,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再手拙的人也能剪出个花儿朵儿的。
前几日,当我拿到《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高密民艺四宝》这套书时,我就笑,就想:聂家庄泥塑、扑灰年画、剪纸、茂腔,高密这四样宝贝,样样都和我的童年近得不能再近了呢,近得都让我身在“宝”中不知“宝”了。记得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聂家庄人总是挎着一篮子摇啦猴、泥老虎来村里卖,我们这些淘气的小孩子就用一种戏谑的语气朝着人家唱:“聂家庄,朝南门,家家户户捏泥人。”我们想把卖的人唱羞,想看到他(她)局促、窘迫,这多半出于孩子式的恶作剧的心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离聂家庄泥塑太近了,近得失去了敬畏感,谁家的炕头上没有一只两只会“啊呜”“啊呜”叫的泥老虎?谁小时候没玩过摇啦猴?抹得桃红柳绿的,热闹的颜色和夸张的造型。正如仆人眼里无伟人一样,生活在文化里面的人反而看不到文化,也不以之为意。如今那些沉睡的记忆都被这套书一一唤醒,隔着迢遥的时空的距离回望故乡和童年,只感到鼻酸眼热。
我记得纵然有了戏院,可以斯文地坐在座位上,一排排,整齐地有秩序地看戏,像城里的文明人一样,那种在野外扎戏台子,那些土生土长的杂凑的戏班子,那一种站在野地里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看戏的方式,依然有一种辛辣的、野性的吸引力。那是初冬的一天夜里,高密的冬天北风如刀子般刚硬锋利,然而却切割不了母亲看戏的热情。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韩家屯有戏班子来,虽然白天忙了一整天,却连晚饭都顾不上吃,背起年幼的我就去听戏。我记得到那里有三四里路,要经过一段没有村庄的荒野,我在母亲的背上听到她因为恐惧而放大了的“咻咻”的呼吸声,但恐惧、寒冷和疲惫依旧阻止不了她对戏的渴望。那天晚上演的是茂腔《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戏的尾声,天上飘起了雪花,如无数的白蝴蝶在苍蓝的天空下飞舞,就宛如梁祝真的化蝶而去。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是黑的,只有在这个小小的戏台周围,汽灯挖出了一小团炫目的光亮,人们如飞蛾一般从四里八乡扑向这团光亮。
现在想想,这正是高密人的个性。春种秋收的劳累并不能压服他们对艺术对美的渴念。高密人是勤劳的,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发现这里商店都是上午9点之后才开门,我当时惊讶得足足有几十秒都合不拢嘴,高密人总是5、6点钟就开始营业。高密人也是纯朴的,他们的脸上总有一种泥土的色泽和土地一样朴实的表情,他们不善言辞,远远地看上去他们内敛,保守,从不张扬。然而如果你肯深入田间地头,听一听那些在棉花地里摘棉花的妇女在说些什么,听一听那些扶着犁在翻地的男人们在议论些什么,你就能感受到他们的幽默,他们的活力,他们对茂腔、对一切民间艺术根深蒂固的爱。
高密人的内心对艺术有着细腻的感受力和创造力。他们把艺术融入了日常生活,艺术并不是凸显在日常生活之上,相反,艺术就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就是艺术。大家都能看出扑灰年画有着文人画的神韵,在高密民间艺人的笔下,那些精致的高雅的艺术韵味,就和民间质朴的情绪水乳交融在一起,飞向了千家万户。每到过年,家家户户窗旁、窗顶都会贴上年画,灶旁会贴上灶王老爷的像,桌上供着财神爷的像。窗纸上贴上剪纸,门楣上贴着“过门钱”——那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剪纸。用来祭祀和摆供的隔板的上方,悬挂着“主子”,我一直不知道它的确切发音应该是什么,我在《高密的扑灰年画》一书里看到,它叫“家堂”,在上面要写上祖宗的名字,供后人祭拜。我能看出家人对于“家堂”的敬畏之心,年三十的下午,母亲会神情庄重地把“家堂”挂好,当然她不是说“挂”,她说“请”。在我的眼里这不过是在挂一幅画,在她的眼里,这是在请列祖列宗。所以她说“请主子”。敬天敬地敬祖宗,这是高密人内心又一种虔诚。所以扑灰年画它既是一种民间艺术,它又和高密人的情感紧紧联系在一起,它承载着高密人的审美,也承载着高密人的信仰。
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携带着生活在一方水土的人们共同的精神密码。故乡的文化曾点点滴滴散乱在我的记忆里,如今,它们被精心整理成书,让人从理性的高度上,更完整和详细地看清楚自己的根,看清楚在文化的背后所蕴藏着的一种坚韧的、倔强的性格和灵魂。看清楚我们的来历,我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碰到不熟悉的人,有时候人家会问我:“你是哪里人?”
我说:“山东高密人。”
人家就会眼睛一亮:“你是莫言的老乡啊!”
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人家一听到“高密”,除了“莫言”,还会一口喊出“高密四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