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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豆阿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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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祖辈居住在江南的一座小镇上。 小镇座落在资江与洞庭湖交汇处,是山区通往湖区的物质集散地。地方虽小,却很热闹,江边经常泊满了大的毛板船、小的乌蓬船,还有绵延上十里的竹木排,耸立的桅杆密密的就像树林子一样。 傍河蜿蜒的麻石街上,有卖绸缎布匹、百货南货、土产杂货的各类店铺,但孩子们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炒坊。炒坊其实很简陋:一间不宽的门面,进门的地方砌座烧柴的四方桶灶,上面架一口比洗澡盆还大的老天锅,锅里盛着黑油油的炒砂。店主们一天到晚把一麻袋一麻袋的蚕豆呀,花生呀,瓜籽呀什么的,放在锅里,烧起大火,抡着大锅铲、光着膀子烟熏火燎地翻炒着。炒好的货就堆在临街门面支起的大大小小的篾盘子里。远远看去,黄澄澄的花生、红褐褐的蚕豆、绿莹莹的绿豆,像是田野里开放的各色花朵,小小的炒坊就这样招徕着远从邵阳、新化、安化来的排牯佬、船老板。北上武汉、上海的船客们总要在小镇上落脚,称上几斤炒货,打发寂寞的旅途。 炒坊从早到黑,灶不熄火灯不灭。每天,从炒坊里飘出的脆香味儿,常常弥漫着半条街,馋得小娃儿鼻子痒痒口水直流。 我家对面就有一间这样的炒坊。店主是位上了年纪的阿婆。她身材矮小,头顶挽一个发髻,鼻翼和眼角堆满了核桃壳一样的皱纹,一双不大的眼睛充满了忧郁,一看就让人有种饱经沧桑的感觉。她经常穿一套显大的蓝裤褂,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看上去就像她的炒坊一样,总是灰尘扑扑的。 我们都叫她蚕豆阿婆,也不知为什么,她的腿一条长一条短,走起路来一晃一摇的,像是在荡渡船。我没见过她的老公,家里只有个儿子,算起来,当时有了四十岁年纪,生着李逵一样的胡子。他样子有点傻,整天木着一张脸,像是谁借了他的胀谷还了他的瘪谷一样。 他一天到晚都坐在灶底下,低着头木头人样地往灶膛里填着柴火。有时灶里满是浓烟,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填着,熏得蚕豆阿婆粗声大嗓地骂:“你熏野猫子呀!”说着跳过去抢过他手里的火钳,三下五去二地把肚膛掏空,火腾地一下旺起来。她那傻儿子没知觉一样,既不挪动也不还嘴。我们平常也很少听他说话,以至许多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其实他不聋也不哑。 蚕豆阿婆的炒坊是我们小伙伴经常光顾的地方。那时,家境贫寒,我的那些小伙伴也大都是些穷孩子。我们都很少见过什么饼干糖果之类的零食,蚕豆花生对我们来说,算是最奢侈的食品了。 我常常是禁不住炒坊的诱惑,牙齿缝里哼出香沫水来,才从母亲处讨到一个从贴身口袋里掏出的铜板。我落水鬼捡了金钢钻一样,揣着那个还留着母亲体温的铜板,迫不及待地飞跑到对面的炒坊里,恋恋不舍地掏出那个铜板,然后从蚕豆阿婆手里换来一把同样温热的炒蚕豆。于是我选一处僻静地方,很惬意地坐下来,从口袋里抓出蚕豆,一粒粒剥开,掰出两瓣黄澄澄的豆瓣儿,丢到嘴里,嘎嘣嘎嘣有滋有味地嚼着蚕豆,不紧不慢地体会着一种满足。 鼻子灵敏得猎狗一样的小伙伴,很快就会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团团地围住我,一个个朝我涎笑着,然后,伸出一只只脏兮兮的小手,低声地恳求着:“来一粒吧!来一粒吧!”我当然不愿辜负自己的好朋友,总是慷慨地在每个手心里放上一颗蚕豆,那种骄傲的神气就像是皇帝在施舍他的臣子。当然小伙伴们也就会各尽所能搜肠刮肚地说着各种奉承话,直到我的口袋翻了过来,我们才鬼喊伴一样,一窝蜂地跑到河边的吊脚楼下疯玩起来。要不围着吊脚楼的柱子捉迷藏,要不就到码头边的石缝里捉螃蟹。 我至今还记得吃过蚕豆后满嘴留下的芳香。难怪有人说,蚕豆吃穷鬼,越吃越有味。可惜的是能够得到一枚铜板的机会实在太少,我就只好盼着每年春天的桃花汛。 那时小镇上流传着一句俗话,“资江河里一个鬼,三点麻雨子涨河水。”原来,每当春天雨季来临,资江上游就会涨起桃花水,洞庭湖水泄受阻,河水往往会漫上小镇的街道。那时,大人怕涨水,孩子却盼涨水。汛期来了,大人脸上布满愁云,我们孩子却像过节一样,成群结队地跑到河边码头上去看大水,点着数着还剩几级码头,恨不得那大水一夜就能涨到街上来。 只等河水漫上街道,我们小孩儿就跟过年过节一样快活得像神仙,把裤腿一直挽到了大腿丫里,从街这头趟过去,又从街那头趟过来,趟得雪白的水花儿四面飞溅。还不时地打着水仗,直到我们个个淋得像只落汤鸡,头发缝里滴着水,身上没了一根干纱,才被各自的妈妈老鹰抓小鸡一样逮回去,老老实实跪在地板上。晚上洗脚,才发现小脚丫缝里已经烂得红通通的,像是滴了蜡烛油一样。当然,都少不了一顿剁砧板子的咒骂,有的还会喫上一餐楠竹桠子炒肉。 不过,街上的水再要深一点,街面上就只看见小划子了。我们就会乐得拍着手唱:“河里涨大水,街上划龙船。”那时,我们就只能呆在各自的木楼上,像一群关进笼子里的小鸟。但是,祸兮福所倚,虽然没地方可玩了,但我每天就可以幸运地吃上炒蚕豆了。 因为那时,我们家兄弟姐妹多。这么多活蹦乱跳惯了的孩子关在楼上,就像是笼子里关了群好斗的小动物,何况楼下就是无情的洪水。做父母的总是担着一份心呐。于是,有心计的老祖母就会在涨水前到蚕豆阿婆的炒坊里买两升炒蚕豆,像收私崽子一样藏得严丝无缝。到了河水逼我们上楼的时候,老祖母就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个布口袋,每天不多不少,一个人发二十颗蚕豆,让我们去打发那难捱的光阴。 我们口袋里揣着那二十颗蚕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就是馋得口水直流,谁也舍不得先吃。后来,实在抵挡不住那条馋虫,我们小兄弟通过协议,作出庄重的决定:一起开始吃蚕豆。同时喊声“一、二、三”,我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黄澄澄裂着嘴儿的蚕豆来。尽管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可还是舍不得一下就吃,只是一颗颗放在手心里看着。我们就这样欣赏着,好像手心里面揣的是一颗价值连城的钻石。后来,终于禁不住那满嘴留香的诱惑,我才下狠心剥去脆脆的壳儿,露出淡黄色的蚕豆肉,但怎么也舍不得囫囵丢进嘴里。我在心里达成妥协,把蚕豆小心掰成两瓣儿,然后捏着半粒蚕豆放进嘴里一点一点啃起来。照这样折腾,二十颗蚕豆满可以对付一天,可是没了那种狼吞虎咽的痛快劲,也就失去了那满嘴的脆香味儿。 那时,我们有事没事常常喜欢到蚕豆阿婆的炒坊前转悠转悠。不光是去闻闻那诱人的不要钱的香味儿,还有着不便告人的目的。聪明的蚕豆阿婆当然心知肚明。所以,她一边站在锅台边使劲挥动着大铲子,一边不得不分着神儿,不时地用眼角警惕地瞟着我们,提防我们的突然袭击。可我们都鬼精灵得很,只要她稍不留意,就会冷不丁伸出一只小手来,在盘子里迅猛地抓上一把蚕豆就跑。等蚕豆阿婆回过神来,摇摇晃晃地赶到门前,就连鸟铳也打不到人了。她无可奈何,只得对着空旷的街道骂起来:“小贼崽子!” 我们其余的人当然要争气,小伙伴们就会一窝蜂围了上去,挺起小胸脯理直气壮地质问她:“你骂谁?你骂谁?” “谁争气骂谁!”蚕豆阿婆随便扔过来一句,这一着也真够厉害,我们个个噤若寒蝉。总不能往自己身上揽贼名呐。可她那有点瘪的嘴巴,还在嚅动着,不知骂些什么。我们却奈何不得。 好可恨的蚕豆阿婆,我们气不打一处来。不就是几颗破蚕豆么,又没挖你的祖坟,还值得咬牙切齿赌咒发愿的?我们几个商量了一阵,决定想个法子治治她。 那一天,我们几个调皮鬼不敢近也不肯远地对着炒坊,一字儿排开,拉着嗓门唱起我们自编的儿歌:“跛子跛,跛上街,跛到街上卖韭菜,韭菜没人要,气得跛子哇哇叫……” 蚕豆阿婆果真气得脸气铁青,顺手抄起竹扫把就来赶我们。我们像浑水里的泥鳅,一忽儿没了影儿。只等蚕豆阿婆进了屋,我们又会故伎重演,不远不近地一字儿排开,大声唱起来:“跛子跛,跛上街……”一直唱得颈脖上凸出豆壳子筋,喉咙像个破砂罐。 蚕豆阿婆审时度势也改变了策略,她不再来追赶,只是咬牙切齿地对骂:“小贼崽子,不得好死的。”见她不来追赶,我们喊着喊着也就觉着索然无味了,只得悄然撤退。 可是,事情并没完结。有天老祖母从炒坊回来,垮着脸气势汹汹地冲我嚷:“你真是个角色呀,老班子你也敢骂?真是没有上下大细的家伙!你再骂人,看我不把你的嘴巴缝起来!”我知道糟了,讨厌的蚕豆阿婆告了我的状。幸好老祖母只是样子吓人,没真的缝我的嘴巴,可还是揪着我的耳朵,在堂屋里跪了一柱香功夫。惹得小伙伴挤在屋门口,像看猴把戏一样。我又羞又恼,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好几天耳朵根子还火烧火燎地痛。 受了这等奇耻大辱,我当然不甘心,谋划报复蚕豆阿婆。那正是夏天。附近农村瓜农的西瓜挑子压断了街。卖不完的西瓜堆在街沿上发烂发臭。我突发奇想,选了个不大不小的烂西瓜,在上面挖个洞,悄悄往里拉了泡屎,再用烂泥巴封起来,做成一个地雷。我心里暗暗得意。哼,谁让你告状,叫你尝尝“臭地雷”的滋味。 炒坊门口堆满了竹筐、篾丝箩,那是个天然的掩体。我抱着烂西瓜,躲在竹篾筐后面,往炒坊里窥探着。里面一切正常,蚕豆阿婆正在灶台前挥动着大铲子,一件青色褂子汗渍渍贴在瘦骨伶仃的身上,褂子上布满地图样的汗渍。她的傻儿子正猫着腰低头烧火,暗红的火焰映照着毫无表情的脸。我趁他们不注意,顺手把“臭地雷”和着我满腔的怨恨一下扔过去,只听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声尖叫。我来不及欣赏她的惊慌狼狈,连忙撒腿就跑。哪知天有报应,我的一只脚被箩索绊住,“啪”地一下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我只觉得额头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棒子,脑袋里像钻进了一窝蜜蜂嗡嗡地响,两眼冒着金星。 我刚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人按到了地上:“小贼崽子,看你哪里跑?”我一听是蚕豆阿婆的声音,心想这下完了,遇上冤家对头了。我本能地闭上眼睛等着挨揍。 “又是你呀。”蚕豆阿婆的拳头并没有落下来,她转过我的脸,突然一声惊叫,“啊!看你的额头,长出一个包哩。” 我这才感到额头火烧火燎地痛。用手一摸,哎呀,额头上竟长出了个大馒头,我捂着额头痛得嘴里丝丝地倒吸着气。 “走,到我屋里去!”没想到成了俘虏,蚕豆阿婆押着我往屋里走,我也没有心思再跑,只是垂头丧气地跟着她。嗐!反正今天倒了八辈子大霉,士可杀,不可侮,要杀要剜随你的便吧。 我跟到屋里,看见屋里一片狼藉,傻子正收拾满地烂西瓜,一股臭气直冲鼻子。看着我的战果,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找了条凳子一屁股坐下,等待着她的审判。我故意装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气。嘿,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是一餐楠竹桠子炒肉。 蚕豆阿婆并没问什么,只是看了看我的伤势,嘴里念叨着:“遭孽呀,细皮嫩肉的。”然后她就满屋子忙乎起来,先是用冷水帮我洗了洗伤口,再在额头上搽了些茶油,又从床底下掏出个鸡蛋放在一个小罐子里,坐在炉子上煮。 我傻傻地望着她,心里像揣着个小兔子,不知她究竟要干什么,也不知她到底怎么处置我。 蚕豆阿婆看着我,唠唠叨叨地说:“俗话说,人看幼小,马看蹄爪,小孩子从小要学好哩,”这会儿她一点不凶,眼角的皱纹里流露着慈爱之情。这倒让我想起了慈祥的外婆,眼睛开始湿润了。 炉子上的小罐子里开水在“扑扑”地响着,还冒出丝丝热气。蚕豆阿婆熟练地掏出煮熟的鸡蛋,丢到冷水里泡了会,然后拿出来在灶沿上轻轻地嗑了一个圈,灵巧地剥了壳,露出白生生亮晃晃的蛋白来。她放在手心里,嘟着嘴吹了吹,然后拉着我,小心地在额头上来回地滚着,一边滚一边唠叨:“一个蛮乖的伢子,要是破了相,就找不到婆娘了。” 我脸上一热,低下了头,我忽地觉得那有点发烫的鸡蛋,就像小时候妈妈那双温软的手。有一次我撞了一下头,妈妈就是这样,轻轻地揉着的。我感到额头上麻酥酥的,心头一阵温暖,疼痛也随着减轻了不少。 我抬起头来,望着蚕豆阿婆镶嵌在核桃壳皱纹里的那双不大的眼睛,竟是那么慈祥可亲。我心里一热,愧疚的泪水滚了出来。 蚕豆阿婆伸出粗糙的手掌,替我揩去眼泪,反而安慰我说:“别哭,一会就不疼了,只伤了皮肉,不碍事的。” 做完这些,她又把我拉到屋里,揭开一口缸上草制的蒲团盖,然后扯开我的口袋,一把一把往里装着蚕豆花生。 我一下懵了,连忙捂紧口袋,讷讷地说:“不,我不要!”蚕豆阿婆慈爱地说:“吃吧!不要钱的。唉,也怪我……”说着她竟抹起了眼泪。 多好的蚕豆阿婆!我一下子慌了神,心里像被什么堵着,突然想哭,又想说什么。我几次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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