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名: www.zh61wx.com E-meil:学生作文zhycetwx@163.com 文学创作:yangshich@163.com
于颖新 于立极 凡 夫 王一梅 王 位 王晋康 王泉根 王定海 王树槐 王鸽华 毛云尔 邓宏顺 北 董 潘与庆 皮朝辉 安 宁 汤 汤 伍 剑 艾 禺 刘清山 刘育贤 刘 俊 闫耀明 刘乃亭 刘兴诗 刘慈欣 刘正权 刘 北 任大星 米吉卡 佟希仁 李建树 李学斌 李志伟 李丽萍 李 铭 李维明 李仁惠 李利芳 李少白 汤素兰 吴牧铃 吴礼鑫 陆 梅 冰 夫 肖显志 陈国华 陈 静 陈志泽 邱 勋 宗介华 余 雷 吴佳骏 陈琪敬 金 本 金 波 周 锐 苗 欣 周学军 鱼在洋 周蓬桦 周晓波 杨向红 杨庭安 杨 鹏 郑 重 郑允钦 郑 军 林文宝 范晓波 屈子娟 卓列兵 饶 远 贺晓彤 何腾江 洪善新 洪 烛 经绍珍 张广钧 张一成 张希玉 张怀帆 郝天晓 杨福久 倪树根 凌鼎年 高巧林 高恩道 钱欣葆 爱 薇 龚房芳 徐 玲 野 军 黄春华 黄 山 戚万凯 湘 女 程逸汝 彭绪洛 谢 华 谢华良 谢倩霓 谢 璞 谢 鑫 谢乐军 曾维惠 窦 晶 鲁 冰 舒辉波 斯多林 蒲华清 翟英琴 崔合美 梁小平 樊发稼 薛卫民 薛 涛 魏 斌
    首 页   视 频   讯 息   儿童小说   科幻小说   童 话    故 事   幼儿文学  寓 言    散 文
    诗 歌   赢在起点  作品导读  作家文集   版主作品   自由写吧   作 文   精彩回放  报 纸    空 间       
目 录
热点推荐
童 话
儿童小说
科幻小说
我和“司令” ——童年回忆之一
作者:竹 林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童年|司令|回忆

  在那苦楝树、老榆树、高高的银杏和弯弯的垂柳的浓荫掩映下,露出鱼鳞般灰黑色瓦楞的房子,是镇上唯一的完小。我从来没有梦想过到那个美丽的地方去读书。
  但是现在我要去了,因为我在村里初小的毕业考试中得了第一名。
  妈妈逢人就叹气:“唉,要是我家阿春不去读完小,光是一年的书费学费,称盐吃也 绰绰有余了。”
  我想是这样的。如果我不去读书,还可以在家帮妈妈做许多事情,比如喂鸡喂鸭、割草放牛、养小兔子……等等,现在一切繁重的家务都落在妈妈瘦削的肩膀上了。我觉得很对不起妈妈。
  开学的第一天,妈妈给我煎了一只黄橙橙的荷包蛋,装在香篮里——就是竹篾编的圆形篮子,有盖,盖上还有一个圆圆的蒂子——让我拎到学校去吃,作为中午的小菜。小妹妹看见了,抓着我的衣角,一直跟我出了村,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盯在香篮上,小嘴“阿哥阿哥”叫得甜。我不忍心,掀开篮盖,说:“喏,你吃了吧!”
  妹妹一听,抓起蛋就往嘴里送,几口就吃完了,连溢到下巴上的一点蛋黄,也用小鸡爪一样的手指捞起来,添得干干净净。
  我望着妹妹,心里感到一阵轻松。我虽然没有了蛋,可是我还有饭,香篮里那只蓝边大瓷碗里盛着满满的一碗麦粞饭呐!
  吃过了荷包蛋的妹妹,心满意足地放开了我。我独个儿向前跑去,欢愉的心像长出了翅膀;我追着蓝天上一朵一朵漂浮的云,追着稻田里一只一只起落的鸟。要不是时时得小心香篮里的饭别撞翻了,我觉得我自己也会变成一朵云,一只鸟,向着那广阔的天空飞翔。
  学校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大花坛,花坛里潮头花正在盛开,有红的、有白的、有黄的,有白中撒着小黄点、黄中布着小红星的,全掩在肥硕的绿叶丛中,娇艳地吐着芬芳;还有鸡冠花,一株株真像公鸡高高昂着的赤红的冠子。这些普通的花儿,在被那精致的、砌成圆形的花坛所围起来的时候,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华贵气派来。然而,比一切鲜花还要艳丽的是小姑娘飘飘的连衣裙和辫梢上的蝴蝶结;比啼鸣的公鸡还要骄傲的是男孩子目空一切的神色和得意洋洋的步伐——他们大多穿着比雪还要洁白的衬衫和崭新的西装短裤。花坛前,柳荫下,门前的走廊和一切空地上,全都充满了闹嚷嚷的笑声。我甚至觉得那笑声也像盛开的潮头花一样闪烁着红的、黄的、白的各种绚丽的颜色和夺目的光彩。我在这光与色的照耀下低下了头。我看见自己穿着一件家织土布的对襟褂;一条用爸爸的旧裤子改制成的说不出颜色来的、乡下人称做“雌雄裤”那种半长不短的裤子;脚上的破布鞋里露出了圆圆的脚趾头;手里还提着这么一只香篮——没有人用这样的香篮带饭,别人都提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小方盒子,连奔带跳地向着伙房跑去。
  欢乐像雨后的彩虹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我突然不知道手应该怎样放,脚步应该怎样迈。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些银色的小方盒子的用途,但是我已经敏感到香篮的蠢笨与可笑。我想藏起香篮、藏起脚趾、藏起“雌雄裤”和土布褂,甚至藏起自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在教室里找到自己的位子之后,一下子把香篮塞进桌肚底下,再也不站起来了。
  教室也比我想象的要好。那么雪白的墙壁,那么明亮的窗子,连一点灰尘也没有,更不用说蜘蛛网了;那么宽敞的黑板,起码可以在上面一连演算四道算术应用题;还有那么光滑平整的桌面,不用垫任何纸板就可以直接在上面写字。尤其令人惊奇的是,我老半天地坐着不动,竟然没有一只蚊子来叮我裸露的腿——过去我在村小读书时,我的腿每天都被蚊子咬得又红又肿。
  就这样,我缩在角落里,不和别人说话,也没有谁来注意我。我睁大眼睛,默默地、好奇地打量着一切,有点不相信,从此以后,我要在这里度过许许多多的漫长的白昼。
  上课了。老师发下试卷,一张语文,一张算术,说这是一次“摸底测验”,主要想了解一下新生的程度,并不正式记分,叫大家不要紧张。
  话是这么说,可教室里的气氛陡地变了。大概是谁也没想到开学的第一天要测验吧。那些个骄傲的小公鸡们一个一个垂下了脑袋  ,小姑娘也面面相觑;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牙疼般地“丝丝”的惊慌的叹息。我的心也咚咚直跳,从前排同学的手里接过传下来的试卷时,我的手也哆嗦起来。
  整整一个夏天我在田野里、河沟里,割了几百斤的青草,由爸爸用板车拉到畜牧场去卖掉,换了钱来交完小的学费,连书本也没有时间摸一下。不过我紧张的并不是这个,过去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复习功课,但是只要我在课堂上学过的,我都能牢牢地记住。我所害怕的是完小不比村小,到这里来读书的都是最优秀的学生,我……肯定考不过他们。
  直到我摊开试卷,拔出那枝脱了头的钢笔在上面写起来的时候,才渐渐镇定下来。我忘了自卑、忘了畏惧,忘了紧张与不安——题目并不难。我很快就把两张试卷都做完了,抬起头来,看见别人都还伏在桌上沙沙地写着。我有点不相信自己了。我想我一定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或者写漏了,于是我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可是什么错处也没有查到。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皱起眉头,愣愣地四下里张望着。
  “赵春华!”白头发的潘老师——他刚才作了自我介绍,还是我们的班主任——按座位表正确地叫着我的名字,“不要东张西望!”
  教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血一下子涌到了我的头上。我想我一定是被老师认为自己做不出来而想偷看别人了——我想分辩,想交卷,可是我的舌头和手仿佛都有千斤重,一下子都动不了了。
  潘老师信步踱到我的面前,俯身低下了头:“你有什么疑问吗?”
  她锐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试卷上,突然间,那目光变得温和、亲切起来,同时闪耀着一种喜滋滋的光彩。
  “你可以交卷了。”她用平静的口吻说,一只温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的心敏感到了什么,欣喜地突突加快了跳动。交了卷子跑出门外,我发现秋阳一片灿烂。
  过了许久,才有同学陆续出来。接着,整个空间充满了闹嚷嚷的声响。这声响仿佛带着无形的威逼的力量向我压过来。我又开始忐忑不安了:我把题目都做对了吗?不,不会都做对的,一定会有错误,甚至,错了许多……
  忽然我看见有人把一个很大的木格子蒸笼抬到教室门口。许多同学一涌而上,争先恐后地抢那放在蒸笼里的一只只银白色的铝盒子——原来是饭盒。
  拿到饭盒的同学回到自己的座位,把盒盖掀开,露出雪白的热气腾腾的米饭。我想起自己香篮里的那只老海碗,迟疑着不敢马上拿出来。
  四周响起一片咀嚼声,好多人拿着另一只盛菜的小盒子在互相比较:有的是红烧肉,有的是白崭鸡,有的是焦黄的炸鱼块或炒肉丝、炒鸡蛋、大肉园  、煎排骨……
  饭香菜香一阵阵扑来,我的肚子也咕咕叫唤起来。不管怎么样,饭总是要吃的。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低着头,悄悄地从书桌下的香篮里取出那碗饭。
  可是,当我刚刚举起筷子,只觉得“刷”地一下,前面、后面、左面、右面,所有的目光都在我桌前的这只碗上聚集拢了。
  我的脸发烧,心发跳  ,两只眼睛不敢望别处,只是死死盯着桌上的那碗饭。渐渐地,那碗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得像一座模糊糊的山  ,挡住了我面前的一切。
  “看他吃的是什么?怎么黑不溜秋的呀?”有一个压低了的,细细的声音在问。
  立刻有个小眼睛、尖脑瓜的伸长脖子朝我这里望了望:“我晓得,这叫麦粞饭。”
  “麦粞是什么东西?”
  “嘻嘻,喂猪的嘛”。
  “真的呀?”
  “当然啦,你看那只碗,又粗,又大,像不像个猪食钵头?”
  我……我虽然始终没有抬头,但也完全感觉到了那些目光:惊讶的、好奇的、鄙夷的、轻蔑的……我用力咬住嘴唇,抱着碗,一头冲了出去。
  天气多么好啊。阳光把操场前面银杏树上的小圆叶映得闪闪发亮。两棵高高的银杏树,像并排而立的两兄弟,像相依相偎的两姐妹。“刷刷,刷刷”,树叶在我的头上摇曳、歌唱。我捧着碗,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饭里。
  城里的小孩为什么这么坏呢?我只是家里穷了一点,可穷又怎么样呢?我又不眼热他们,不眼热他们的新衣服,不眼热他们的白米饭和红烧肉;我又不惹他们;我从来不会欺负人,我只想自己好好读书;我……我用眼泪拌着饭,吃一口,抽泣一声,艰难地一口一口咽下去。我要吃完这碗饭,下午去上课。
  “赵春华,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忽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抬头一望,见是潘老师。潘老师弯下腰,仔细瞅了瞅我的饭碗,又把我身边那只空空的香篮掀开看了看:“噢,是没有菜,吃不下饭了吧?”
  “不不,”我连忙摇头。
  可是潘老师不相信我。她也摇了摇头,还眯起眼睛,在我的脸上打量了一阵:“你等一下,我就来。”
  不一会儿,潘老师真的又来了,手里端着一盘菜。
  “吃吧,孩子。”
  我不敢看那盘菜,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只是睁大一双泪水模糊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潘老师。我看见潘老师满头的白发被太阳照得亮晃晃的,眼角和额头的皱纹里藏着细密的汗珠,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浅浅的褐色的瞳仁一闪一闪的,充溢着善良,充溢着慈爱。不知怎么,我想起了妈妈。小时侯,妈妈从地里回来,额头上、鼻梁上总是挂满了汗珠,可她顾不得擦一擦,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甜瓜,或者从灰堆里掏出一块烤山芋,塞在我手里,说:“吃吧,孩子!”
  潘老师见我老不作声,大概以为我不好意思,就把菜盘放在一块石头上,微微一笑,说:“好,老师不看你吃,别难为情呀!”
  她说着,真的转身走了。我这才低下头,把老师端来的那盘菜看了又看。这是一盘红烧带鱼,油汪汪,香喷喷,又宽又厚的鱼块上,还撒着碧绿的葱花,嫩黄的姜末。盛鱼的盘子边上脱了瓷,不过“云岗中心小学食堂”这几个字还是很清楚的。
  我并没有吃这盘菜,但是我觉得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在我的胸口溶化开来,使我的整个身心都感到难以言说的温暖和欢畅。我靠在银杏树那粗壮坚实的树干上,极香甜地吃完了我的那碗麦粞饭。
  我刷净了自己的老海碗,把那盘鱼端到办公室里,还给潘老师。
  潘老师向盘子望了望,发出一声难以觉察的叹息:“这孩子,真犟啊。”
  我垂下眼皮,心里觉得很对不起老师,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
  潘老师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你不要难过,刚才的事情,我已经晓得了。他们这样嘲笑你是不对的。一个同学有没有出息,并不看他现在吃什么,穿什么,而是看他有没有志气,爱不爱学习。现在你家里有困难,但这是暂时的,将来一定会好起来。你书读得好,老师喜欢。这次酝酿班干部,我还准备让你当班长。过几天,等我家‘司令’来了,我要让他和你坐在一起,在学习上,你要多帮助他。”
  好像雨后的田野,洗出了一派清新;好像乌云散尽的天空,留下了一派碧蓝。老师的这番话,驱散了我心头的一切郁闷和不快。我想和老师说点什么。想了想,我傻呼呼地仰起脸来问:“潘老师,你说的‘司令’,一定很了不起吧?”
  这是我今天到学校以后说的第一句囫囵话。我心里确实疑惑:“司令”是多么大的官啊,怎么还会要我帮助他学习?
  没想到,我的话音刚落,潘老师脸上的皱纹散开了,像孩子般地笑了起来;办公室里别的老师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得喷出了饭;有一位极力忍住笑,望着潘老师一本正经地说:“你那‘司令’了不起,说不定长大了真能当司令呢!”
  这回我算听明白了,原来“司令”是潘老师的孩子。“司令”是名字,但是这名字为什么这样怪呢?
  我没好意思再问。这以后的好几天,我望着身边的空位,不知怎么,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个黝黑健壮的男孩子形象。我无端地认为他比我高一头,而且,力气比我大。我一心一意地盼着司令快来,我要跟他好。
  不久,全班都知道了“司令”要来的事。这当然是潘老师自己说的。潘老师一提起“司令”就笑眯眯的,再严厉的时候也会把眉头舒展开来。但是,好多天过去了,我旁边的位子还是空的。每天早上,我一走到教师办公室跟前的走廊上,潘老师就拉住我,掀开我香篮的盖子:“今天带什么菜啊?”然后摇摇头,叹口气,又催促我去蒸饭。
  因为我没有饭盒子,潘老师特地和伙房说好了,把我的碗放在蒸笼的最上面。她坚决不许我吃冷饭,说这样会得胃病的。每当我端起蒸得热乎乎的麦粞饭,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沉浸在母爱的温暖的热流中,而往往吃到最后,碗底又会出现一块肉,或者几只油豆腐。我无法再将它们还给潘老师,只好含着眼泪咽下去。
  有一天早晨,我提着香篮,从校园前面的小路迎着校园里那两棵银杏树朝教室走去——我每天都是这样走的。因为我喜欢看到,银杏树从老远的地方就斜斜地伸出它绿色的胳臂,在向我招手。听乡下人说,银杏树是专门生在坟墓上的,是死亡的象征。我不相信。我看到的银杏树总是在初升的太阳的灿烂金光中,晃动着无数片绿蝴蝶一样的小圆叶,那么生气勃勃,那么清新明亮,而从那闪闪的光点和“刷刷”的轻响中,又似乎在向每一个来到它跟前的人传递出一种暖洋洋的绵绵情意。
  “站住!”我刚刚走到银杏树下,就听到了这威严的口令。
  我吓了一跳,赶紧收住脚步,四下里张望,并没有看见人影。
  “嘻嘻,嘻嘻!”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在我的头顶上。
  我仰面一望,倒抽了一口冷气:哪里来了个野丫头,正高高兴兴地坐在银杏树的枝桠上,两条裸露的小腿,从鲜红的裙摆下面伸出来,搭在一根横生的树枝上晃动着。
  没等我开口,“野丫头”已经哧溜一声从树上滑下来了。“咦,你这个篮子真好玩,给我看看好吗?”
  我很生气。实在说,我抄小路走的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我提在手里的这只香篮不让它显眼,想不到今天这样倒霉,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又不是潘老师——居然要来掀我的篮子。我没搭理她,低下头,转身就走。
  但是她已经拦住了我:“跟你讲话呢,真没礼貌!”
  “你还讲礼貌呀!”我没好气地想。但是我憋住了,没说出口。我怕跟她纠缠。时候不早了,从教室的窗口里传来喧闹声。要是被人看到我和一个小姑娘在说话可不得了,同学们会嘲笑的。尤其是我们班级里那个绰号叫“小眼镜”的,还会编了歌子唱:“夫妻俩,一样长,躲在树下香鼻梁。”
  然而,野丫头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心情,继续“哧哧”地笑着:“这盖子上的蒂子最好玩,像颗葡萄,没准,你装了一篮葡萄吧?”话刚说完,她就过来动手掀篮盖。
  “真是好吃精!”我急了,连忙一手护住篮子,一手去推她。她见我这样,越发动了好奇心:“我偏要看!”一用力,“啪嗒”,篮子打翻了,老海碗摔成两半,麦粞饭洒了一地,随着麦粞饭滚出来的还有两条乌黑的老咸菜。
  野丫头愣住了,脸憋得通红,刚才那么精神的两只眼睛变得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低垂着,在一片狼籍的地上溜来溜去,躲闪着我那愤怒的目光。
  “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她急急巴巴地说,“我去告诉妈妈,赔、赔你。”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不要你赔!”
  说完,我蹲下去,眼巴巴地望着碎了的碗片和一颗颗的饭粒,心疼得直咧嘴。家里的饭食中,常常掺着胡萝卜和野菜,妈妈为了不让同学嘲笑,给我带的总是干松松的麦粞饭。
  我下意识地拾着那些碎碗片,好像要把它们拼起来似的。
  “野丫头”见了,在一旁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呀,手!当心你的手!快不要捡了,我赔你,真的!我去对妈妈说……不,对老师说……”
  看样子,她要是不咋呼得全世界都知道了的话,是不肯罢休的。我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压低嗓门说:“不许你告诉老师!”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我举起拳头威吓地晃了晃,“你要是敢对我们潘老师露出一个字,当心点!”
  实在可惜了那碗饭,要是在家里,还可以给鸡吃,现在只好白白扔了。该死的“野丫头”  !
  到了上课的时候,我身边的那个座位不再空了,而竟是坐着她——那个打翻了我香篮的“野丫头”。她叫施玲,潘老师的女儿。
  本地话“施”“司”不分,所以我听成了“司令”。
  我当即原谅她了。
  中午,我离开大家,一个人默默地来到银杏树下。前面有一条河,河水哗哗地撞在岸边的青石台阶上,又哗哗地退回去;河面上是南来北往的船只,有许多船工正在拉纤。他们弯着腰,躬着身,每走一步都好像要倒下的样子,可是他们并没有倒下;纤绳勒进皮肉,汗珠在黝黑的脊背上闪闪发亮,一滴滴落在脚下粗糙的泥沙上。我想他们大概也没有吃午饭吧!
  我又想起了爸爸。爸爸经常撑船出去运东西,也经常这样拉纤。再饿再累,从来舍不得在外面的小饭馆里吃一顿饭。现在我虽然饿着肚子,但是银杏树的繁叶已经为我遮去了正午的骄阳,凉风习习吹来,我并不需要背负着沉重的纤绳,一步步艰难地前行……
  想着这些,我觉得饿一顿饭,就没有什么了。
  “赵春华!”有人在背后喊我。
  扭头一看,是施玲。她跑得脸红红的:“妈妈叫你去!”
  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我不去!”
  “不行,一定要去!”
  “不去,一定不去!”
  “去!”
  “不去!”
  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我蓦地抬起头,看见了那一双熟悉的、充溢着善良、充溢着慈爱的眼睛,嵌在眼角和额头皱褶里的细密汗珠,以及被太阳照得亮晃晃的满头白发。我不安地低下了头。
  “妈,他不肯去。”施玲撒娇地扭着身子。
  “这小丫头,专做坏事!”潘老师数落她的女儿,眼睛却望着我。“你看看,到现在才讲,食堂也关门了,只有到街上去吃。”
  说着,她从口袋里摸出半斤粮票,五角钱给我。我不肯要。潘老师摇摇头,嘴里发出一丝熟悉的、叫人听了又忧郁又感动的轻微叹息:“这囡啊,真叫人着急。”
  我有点奇怪,“囡”是对吃奶孩子的爱称,潘老师在说我呢,还是在说施玲?”
  “等一会我要去开会,没工夫了。”潘老师突然把脸转向她的女儿,“今天是你做的好事,你要负责到底——马上带他去吃饭,一定要吃!他不吃,我回来找你算帐!”
  潘老师说完,把钱和粮票交给施玲后就走了。施玲回身笑嘻嘻地一把拖住了我。
  “做啥做啥?”我只怕别人看见,急得脸都发胀了,慌慌张张地朝四下里望了望,只好小声告饶:“施玲,求求你,放了我,求求……”
  “放了你逃不逃?”
  “不逃不逃。”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只要她一松手我就跑。让一个小姑娘“押”着去饭馆,让人看见了像什么话呢!
  谁知道施玲比我还要门槛精。她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就是不放。我差点把她拖了个跟斗,她也不放。
  “要是你逃了怎么办?”她眨眨眼睛又问。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瘦瘦的背影一闪,大概是我们班里的“小眼镜”。我急得快要向她磕头了:“要是我逃了,变成一只蚱蚂,跳到草丛里被鸡吃掉。“
  我说的是真话。我真的不想逃了,只求她放开我。
  她“噗哧”一声笑了,松开手:“走!”
  我们走上了那条通向小镇的石子路,有好几次,我偷偷打量她,看有什么空子好钻,可是立刻被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震住了,只好乖乖地跟着走,顺从得像一个真正的俘虏。而施玲则抿着嘴,极力忍住脸上那因为得胜而关不住的笑意。大概是为了使自己显得严肃一点吧,她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红扑扑的绷紧的圆脸蛋儿也仰得高高的,两根豇豆一样的小辫子神气地一翘一翘,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一闪一闪,辫梢上的大红绸结像要飞起来似地一飘一飘。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女司令,如果有,一定也是她现在这个样子。
  从那时起,我就在心中把她称作“司令”。
  “司令”的决心和潘老师的话一样不可抗拒。我被她“押”进了一家小饭馆。
  小镇上的馆子,开得早,打烊也早,这时已经在收摊了。但是“司令”走上前,小嘴一张,甜甜的一声“老伯伯”,叫得那个正在涮锅碗的胖师傅眉开眼笑:“小朋友,还没吃饭吗?”
  我忸怩着,不知道说什么好,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饭馆呢。
  “是我的这位同学没吃饭。”“司令”大大方方地指了指我,然后踮起脚尖,把攥得热乎乎的钱和粮票递上去:“老伯伯,请你快一点儿,吃完我们还要去上课!”
  “好,好!”胖师傅忙不迭打开封了的炉子,为我炒了一碗饭,还端来一碟豆腐干丝,一只酱蛋,同时,找给“司令”两毛钱。
  这餐饭实际上只化了三角钱。饭菜端上来的时候,我的嘴里已经不由自主地淌出了口水。“司令”跪在我旁边的一条长凳上,支起下巴,小大人似地望着我:“吃、吃呀!”
  我扒了一口饭,大米饭雪白、软软的,一粒粒全都是米,我从来没吃过有这么多米的饭。
  “吃菜呀!”她又把碟子往前面推了一点。
  我夹了一筷炒干丝。豆腐干丝油汪汪、甜津津,我从来没吃过用这么多油炒出来的菜。
  “你吃蛋。”这一回“司令自己动手,用筷子把酱蛋夹到了我的碗上。
  我很有点儿舍不得地咬了一小口,只觉得香喷喷、咸滋滋,说不出的好味道。
  “司令”红红的小嘴唇一扁,好像也咽下了什么似的:“好吃吗?”
  “好吃。”我点点头。虽然,在家里,蛋还是偶然能吃到的。我吃过煮鸡蛋、荷包蛋,却不知道还有这么鲜美的酱蛋。
  “你吃过酱蛋吗?”想不到她这样问我。
  我的脸红了,但是,在她信赖的目光注视下,我坦然地摇摇头:“没吃过。”
  “真的吗?”她高兴地、喋喋不休地说起来,“我会烧酱蛋。真的,我看妈妈烧过——把蛋煮熟了,把壳敲碎,放点儿茶叶,放点儿酱油,放点茴香。你喜欢吃吗?你要是喜欢吃,我帮你去烧。你笑什么?我不骗你。你家里有蛋吗?”
  我再也忍不住,笑得把饭都喷出来了:“你又不是我家里的人,怎么来帮我烧蛋呢?”
  她却觉得我的话奇怪,一双眼睛天真而不解地望着我:“我到你家里去啊,到你家去帮你烧,你家里有蛋吗?“
  我想她真傻,女孩子只有出嫁了才能上别人家里去。我想说:“你又没有嫁给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我没说出来,话到嘴边,变成了:“我家在乡下,你怎么去呢?”
  “乡下有什么!”“司令”快嘴快舌地接下去,“小时候我一直住在乡下,乡下的奶奶家。”
  “那么,你爸爸也在乡下吗?”我忽然觉得高兴,好像自己和“司令”的心贴得更近了。
  “不,”司令垂下眼睛皮,长长的睫毛上落下一片阴影,“我爸爸,他……死了,我奶奶,不是亲的,可是她比亲奶奶还喜欢我,你懂吗?”
  我不懂,可是我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
  “喏,是这样的。”“司令”向我瞥了一眼,“我爸爸在解放战争时牺牲了,我的两个哥哥姐姐也在一次轰炸中被炸死了。妈妈要打仗就把我寄养在一个老乡家里,那老乡家的奶奶就成了我的奶奶。”
  回到家里,我“把司令”对我说的话告诉了妈妈。妈妈一听眼圈就红了,撩起衣襟不住地擦眼泪:“阿春啊,你那潘老师真是命苦,一个寡妇拉扯个孩子不容易,白吃她的东西,是作孽的。”
  妈妈说得很对,潘老师多可怜啊!记得,爸爸有一次撑船进城运肥料,因为有事情船耽搁了一夜没回来,妈妈急得坐立不安,硬是一夜没合眼。还有一次我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妈妈就整日整夜地抱着我,熬各种各样的草药汁给我喝,一会儿推开窗子给我叫魂,一会儿又抱着我到桥上,撑一把伞,用水浇在伞上“救火”……要是没有了爸爸和我,真不知道妈妈会怎么样呢?可是潘老师——唉,还有“司令”也多可怜,她没有了爸爸!我再也不能那样地不懂事了。
  第二天,为了不让潘老师再掀我的香篮,我从后面的小路绕进学校,立刻飞快地跑进伙房,把饭蒸上,然后再来到教师办公室的走廊上,遇见潘老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今天带什么菜呀?”潘老师注意地望着我空空的双手。
  “螺蛳肉炒韭菜,还有荷包蛋。”我大声地回答。
  潘老师不再说什么,点点头,走开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撒谎。
  中午,我端着饭躲到银杏树下去吃。事实上除了几根老咸菜以外,我再没有别的小菜了。
  然而当我一碗饭快吃完的时候,看见一只大大的、烧得红漉漉、香喷喷的酱蛋赫然躺在碗底。
  我用筷子拨弄着这只酱蛋,把它夹起来,闻了闻,又舔了舔,许久,才轻轻地、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生活是苦涩的、艰辛的,但是细细咀嚼,总归能榨出一点甜甜的糖份来。银杏树的圆叶在飒飒歌唱,伞一样的树冠筛出一片浓浓的阴影,像一汪清澈的水塘,像一个温柔的怀抱……

然而,在完小毕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潘老师和“司令”。只是后来听说,57年潘老师犯了错误,被划成右派,带着“司令”回老家去了。
  直到许多年后,我生命的泉流不再清澈,岁月的尘埃蒙上了我的心灵,当我在人生道路上奔忙的闲暇中,重新见到校园里这两棵银杏树的时候,我又自然地想起了她——在我脑海里出现的“司令”,依然是那副模样:黑漆漆的大眼睛,豇豆一样的小辫子,辫梢上的蝴蝶结……往事因此而像一块深重的创伤,疼痛在我的胸中悸动,使我久久不得安宁。
  银杏树的圆叶长了又落,落了又长。如今,像我的母亲一样慈爱、善良、温柔的潘老师,你还在人世吗?还有你,曾经统治过我的一颗淳朴无暇的童心的“司令”,你在哪里?

  点睛评说
  “生活是苦涩的、艰辛的,但细细咀嚼,就能品出丝丝的甜味来”。艰辛的童年,因为有了爱,就不再艰辛,就会感到温馨和甜蜜。
  对待学生像母亲一样慈爱、善良而又循循善诱的潘老师,她的人性光辉照亮了学生一生的道路。然而,令人揪心的是,像潘老师这样对学生付出了全部爱心和毕生精力的优秀老师,却得到了如此凄惨的悲剧结局,让人感到无限的心疼和悲愤。
  不过,也有令人欣慰的。潘老师的爱心已在学生的心中生根发芽。
  像潘老师这样的老师,值得学生和读者永远地怀念和感恩。

  方法与技巧
  一篇回忆童年生活的散文,写得像小说一样细腻动人:环境、细节的描绘细致逼真;感情的抒写也细腻动人。文章长达九千多字,却只围绕着赵春华的一碗麦粞饭来展开,然而读罢谁都会被潘老师对学生的挚爱深情以及“我”和“司令”之间的童稚真情所感动,甚至潸然泪下。
  用小说的笔法写散文,能给读者以一种非常亲切而又真实的感受。

  摹绘与思考
  请回忆一下,在你的童年中,遇到过像潘老师这样的老师吗?

  • 上一篇文章: 引 子

  • 下一篇文章: 飘忽的路——童年回忆之三
  •  欢迎点评:
      网友评论:(只显示最新19条。评论内容只代表网友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
    访问人次:AmazingCounters.com 点击这里给我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