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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忽的路——童年回忆之三
作者:竹 林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儿童文学|童年走笔|原创|童年|回忆

  自从我考进云岗镇的完小以后,每学期的成绩报告单上全都是“优”。班主任潘老师常常当众夸奖我。潘老师的女儿——也是我的同桌施玲,有一次还悄悄地从对我说:“赵春华,等进了中学以后,我们还坐在一起好吗?”我点点头,心里想,等上了大学,我们还要坐在一起的。
  但是现在,小学还没毕业,我却不能再读书了。
  从夏天开始,爸爸就得了黄病,不但不能干活,还要吃饭吃药,单靠妈妈一个人干活,养不活全家。没有别的办法,妈妈只好托亲戚介绍我到一个羊庄上去学杀羊。
  我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潘老师,也没有勇气去对施玲和同学们说。在一个黑漆漆的早晨,我跟一个又高又瘦的陌生人离开了家。
  陌生人带我去的地方叫“大场”——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写的。天还是很黑,只有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那些竹林、小桥和弯弯的垂柳,看起来好像是一种灰蒙蒙的气体所凝成的影子。从离家开始,他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他像影子一样沉默地闭着嘴,无声无息地往前走。我跟不上他的脚步,只好小跑;早春寒冷的晨风吹得我脸颊发痛,可是我的背脊却在冒汗。我觉得我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做梦——确切地说,是在梦中行走。我常常做这样的梦:我要到一个美丽的花园里去,那花园看起来很近,已经能闻到那里扑鼻的花香了。可是我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也许,我现在并不是要到什么大场去,而正躺在被窝里,当东方的第一道曙光射进窗棂的时候,我会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从这梦境中醒来。
  然而,东方初现的曙光却在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从昏沉中睁大眼睛,惊异地发现,四周亮了,景色变了。田野越来越窄,树木越来越少,而房子却越来越挤,人也越来越多了。我连忙辨别方向,发现我们是一直往南走的,因为那隐约亮起来的东方始终在我的左手一边。我想,假如有一天我要回家去,我就一直往北走。
  我们整整走了一天,到达大场的时候,完全不见了太阳——其实太阳并没有完全沉落,是一些很高的房子遮住了它。
  陌生人把我交托给羊庄的老板之后就走了——消失在更多的陌生人中间。这时我觉得,我像一只被剪断了线的风筝,漂泊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来了。
  我并不害怕陌生。记得在刚刚进入云岗镇的完小时,那清洁宽敞、没有一只蚊子的教室,那大得一连可以在上面演算五道算术应用题的黑板,还有那操场上盛开的潮头花,教室前面操场上并排而立的银杏树……一切陌生的东西都闪烁着新奇的光彩,一切陌生的东西都向我预示着美好的未来。每次考试过后,我从教室里走出来,望一眼那蓝汪汪的天空,心里便发出一阵喜悦的颤动。
  然而在这里,无论那闹哄哄的马路,还是一幢一幢的高楼,以及入夜以后数不尽的灯光,全都引不起我一丝的兴趣。我很累,心里很空,一切欢乐和希望都从心里逃跑了——无疑它们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吃过晚饭,我昏昏沉沉地被人领到一个阁楼上去睡了。我以为我会梦到家、梦到学校,梦到潘老师和施玲。可结果什么也没梦到,好像掉在一个黑洞洞的枯井里过了一夜——而后,无穷的灰暗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在羊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竖着许多木桩,每一个木桩上都拴着一只或者两只羊。这些羊有白的,也有黑花的。我一眼望见这么多羊,不免有点儿高兴,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羊,尤其是浑身洁白的小羊羔。记得有一次学校的饲养小组里死了一只母羊,母羊留下了四只可怜的“孤儿”。老师决定把这些“孤儿”分到同学们的家中去喂养。我也分到了一只——最漂亮、最可爱的一只小白羊。我把小羊抱回家里的时候,爸爸、妈妈、奶奶和妹妹全都欢喜地围拢来看,谗嘴的妹妹还把妈妈给她喝的加过糖的米汤端来喂小羊。这一天,我们和小羊玩,逗弄它,抚摩它,让它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我的手背。可是到了晚上,奶奶却不许小羊睡在屋子里。她说白色的东西在家里过夜是不吉利的,叫我把小羊牵到外面去。我不肯。我说:“天气这么冷,小羊睡在露天里,要冻死的。”奶奶想了想说:“可以给它盖点草。”我说:“盖点草也冷的——你为什么不盖点草,也睡到外面去呢?”爸爸听我这么说,“啪”地打了我一巴掌:“小赤佬,不许没规矩!”奶奶倒并不怎么生气,还是耐心地向我解释:“傻孩子,牲畜和人是不一样的,让它在外面的草垛里过夜,保险不会冻死。可是如果把它放在屋子里,我们全家都要倒霉的。”我根本不相信奶奶的话,什么吉利不吉利,全是迷信!然而爸爸妈妈却相信奶奶的话,奶奶无论说什么,他们都听。我见爸爸这么凶,晓得没有希望了,可我还是不甘心。为了小羊,我不顾体面地使出了绝招——躺在地上哭、闹、打滚,让灰土沾了一身一脸。可这也没用,小羊还是被牵出去了。我不顾一切地扑到外面,把小羊紧紧抱住。天黑下来了,妈妈喊我进去睡觉,我只当没听见。月亮越升越高,风吹得很冷,我解开衣服,让小样钻在我的怀里;小羊的脑袋在我胸口一拱一拱,痒酥酥的,真是舒服极了。妈妈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急切,我还是不答应。我和小羊相依相偎,躺在干草垛上,我决心就这样过一夜。我很冷,风灌进我敞开的衣服里,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哆嗦。但是我因此而感到高兴,因为我没有让小羊独个儿受冻——在我的心目中,我早已把它看作是和我一样的小人了。后来妈妈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俯身向我说了许多温柔劝慰的话。我不听,甩脱了妈妈的手。妈妈在我的这只耳朵边说话,我把头摆到那边去;妈妈到我那只耳朵边说话,我又把头扭到这边来。但是不知怎么,我哭了,眼泪滴在小羊白白的身体上。“你们爱我,我也爱小羊;你们叫我回去睡,也要叫小羊回去睡。”我这样叫嚷过以后,就把小羊抱得更紧。妈妈叹口气,站起来回屋里去了。过了一会,手里拿着一根红布条。她把红布条系在小羊的脖子上,然后拍了拍我的脑袋:“回去吧,带着你的宝贝!”我疑疑惑惑地抱着小羊走进屋里,只见爸爸在笑,妈妈在笑,妹妹光着脚丫在床上跳,而奶奶——也咧开缺牙的嘴巴笑眯眯地望着我和小羊。原来,小羊的头上系了一根红布以后,就不算“白色的东西”,也不会不吉利了——红布条把晦气冲掉了。这个聪明的主意是我亲爱的妈妈想出来的。
  现在,这么多羊在我面前,我真忍不住想要摸摸它们,亲亲它们。可是,所有的羊都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那些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一个地方,显得那么冷漠。有的羊还伸出两只前腿拼命地在地上刨着,把面前的泥地刨出了一个圆圆的坑。显然它们是饿了,想刨点吃的。但是整个场地上没有一株草,那刨出来的坑里是和外面一样的土。它们白白地努力着,不停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时而发出一两声悲哀的咩叫。
  到什么地方去弄点草来给它们吃吃呢?我痴痴地想着。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吆喝:“喂,新来的小鬼头,快把东头那只老山羊给我牵来!”
  这是我的师傅在喊。吃早饭的时候,我已经见过他了:浓黑的胡子从耳边长到下巴,然后顺着脖子延伸下去,突然像草一样聚到胸脯。衣服和手都是油腻腻的,他说话的口音很怪,可是我能听懂。
  听见师傅的喊声,我突然记起,这儿是屠宰场,而我的工作,并不是喂羊,而是要把这些羊,牵去让师傅杀掉。
  我想起了我那只拴红布条的羊,后来喂大了,就把它卖掉了。这钱作为勤工俭学的收入,老师给我们买了图书、象棋、球拍等等。师傅要我牵的羊,会不会就是我卖掉的那只呢?想了想,觉得不会。因为我们那只羊是白的,而这只老山羊,背上有一块一块的黑花。不过这个院子里还有别的许多白色的羊,这就很难说了。当然,严格推论起来还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羊是在一年前就卖掉了。但是即使这样也不能驱逐我心头的痛苦与不安,一想到我要把这只老山羊牵去杀掉,我就觉得满院子都闪烁着红布条的颜色。
  我哆哆嗦嗦地不敢上前,师傅的催促又响起来:“快点快点,小小年纪不要偷懒,当心回去吃老米饭!”
  我一听说回去吃老米饭,眼前马上浮现出妈妈黄瘦的脸,临走时妈妈流着泪反复关照我,到了外面手脚要勤快,吃点苦熬过这一年,把手艺学好,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唉,如果我现在不去牵羊,被师傅打发回去,再给家里增添一张吃饭的嘴,妈妈将会多么伤心啊!
  没有办法,我只好咬咬牙,下狠心走近那只老山羊。可怜的老山羊起先还以为我会给它吃的,竟把嘴伸过来,啃我的脚裤管。不过,当我解开绳子拖它走的时候,它突然明白了我的意图。它不再啃我的裤脚管,而是瞪起两只眼睛,恐惧地望着我,一动也不肯动。我用力拉绳子,它也不动。绳子在它的脖子上勒得很深,眼珠一个劲地往外突,往外突,突得好像要掉出来了,可是它还是不肯挪动半步。它的两条前腿,死死向前撑着身子。
  我的心在发抖,手在发抖。我实在没有力气再拖了,脚下一滑,倒在地上,而那只羊也跪下来了。它跪着,弯曲着两只前腿,依然死死撑着整个身子,纹丝不动。我想它一定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它一定不愿意去死。唉,活着是多么好啊,春天多汁的嫩草,秋天明丽的阳光……我想起我的可爱的系红布条的小山羊,曾经是多么活泼,多么快乐啊!
  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喷发着酒味的喘息声——师傅来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抓住绳子再拖。我  尽了全身的力气。老山羊的腿撑不住了,它侧身躺倒在地,任我的绳子拖着它 在地上滑行,一团团白色的泡沐,从它蠕动的嘴里吐出来。
  “你这个小饭桶,真没用!”师傅说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我的眼前一闪,绳子断了。师傅毛茸茸的大手抓住了羊背上的皮毛,把老山羊轻巧地拎了起来。这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老山羊的嘴巴一扁又一扁,而后,“咩咩”叫了两声,好像在绝望地哭一样。老山羊被师傅拎到房间里面去了。师傅叫我也进去。我不敢进去,低着头,赖在墙根下。“咩咩”的叫声一阵阵地从屋里传出,那么凄厉悲怆。我用手指堵住耳朵眼,可是我的眼前又出现了老山羊那一扁一扁的嘴巴,那突出的眼球。我觉得杀死老山羊的人并不是师傅,而是我自己。我觉得有一双眼睛,一双纯真的眼睛充满迷茫地望着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我那系红布条的小山羊在问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师傅探出脑袋,向我招手:“来,来,帮我泡羊头。”
  我磨磨蹭蹭地挨进屋里,湿漉漉的空气混合着血腥味向我扑来。我一扭头,只见案板上,弥漫的水蒸气中赫然放着一个羊头,一双呆板的死眼依然鼓鼓地向外瞪着。我打了一个哆嗦,想起奶奶曾经说过,猪是让人喂饱的,所以死后就闭眼了;而羊是自己啃饱的,所以死了也不会瞑目。
  师傅吩咐我从大缸里舀一桶水,把羊头放进去泡。我战战兢兢地照办了。当我抱起羊头时,只想吐。唉,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生命中,大概人是最残忍的了。
  水不热,毛拔不掉;我又兑了许多滚水,这一下,太烫了,把皮都烫烂了,尖尖的羊骨头刺破了我的手,红殷殷的血直往外渗。
  师傅走过来,看了看我的手,“嗤”地从衣襟上撕下一根布条,扔给我,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他推开我,亲自从桶里捞出羊头,拔起毛来。拔了一阵,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嫌我站在旁边碍事,挥挥手:“去吧去吧!”
  我巴不得这一声,拔腿就溜。
  我一口气跑到我睡觉的阁楼上,从褥子底下掏出我那小小的书包。我把书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一本语文,一本算术,还有一本用了一半的练习本和一截短短的铅笔。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课本。在很远的地方,我的同学们正坐在教室里上课,阳光洒在讲台上,照着潘老师花白的鬓发。她望着我空空的座位会怎么想呢?那个几次对我恶作剧的“小眼镜”,看见我空着的座位,会开心得做鬼脸吗?还有施玲……
  我用师傅给我的布条缠住了手指。血不再流了,可我的心在发痛。我把头钻在枕头下面,轻轻地抽泣起来。
  哭者哭着,突然我的肚子里咕咕地叫了两声。我抹掉眼泪,觉得很饿。大概已经到吃饭的时候了,但是我不敢下去。我怕再见到师傅。整整一个上午,我几乎一件事也没做好。说不定当我端起饭碗的时候,师傅会没好气地训斥我:“小饭桶,真正是个饭桶!”
  就在这时,楼梯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我连忙把课本和书包一古脑儿塞到被子底下——这是我的秘密,我唯一美好珍贵的寄托,我不愿让任何人看见。
  上来的是师傅,他根本没有在意我在干什么。他只是向我招招手:“下来吃饭吧。”
  来到简陋的厨房,师傅用一只大海碗给我盛了满满的一碗饭递给我:“喏,吃吧!”
  我有点难为情,可是敌不过饭菜的香味,就接过来了。
  师傅又打开油腻腻的纸包,从里面抓了一把放到我的饭碗上。我一看,是又肥又香的几块猪头肉,这是师傅自己买来下酒的。我想推让,可是师傅却温和地说:“吃吧吃吧,吃饱了不想家。”
  当我把一块黄蜡蜡的猪耳朵塞进嘴里去的时候,师傅仰起脖子,喝了很大的一口酒:“唉,我那阿狗,要是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
  师傅不停地喝酒,却很少吃肉。他不断用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把猪头肉捏到我的碗里,时而又摇摇头,叹口气。我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威逼着我。我不敢不吃,又不敢吃得很快。这一顿饭,我吃得又艰难,又感动。最后,我饱极了。
  吃过饭,他把我推到外面:“去,满世界跑跑、玩玩去,活泼泼地才像个小孩子,老憋在小阁楼里,要生病的。”
  我实在不好意思,呐呐地说:“师傅,我帮你剥羊皮。”
  师傅哈哈笑起来:“看你吓得那个样子,还剥羊皮呢。”
  笑声夹着酒气直喷到我的脸上。我的脸一阵发热,一阵发冷。师傅的口气和缓下来:“你这么害怕,就先玩几天,慢慢习惯了就好了。唉,也是作孽,小小年纪,就出来学这种苦生活。”
  这以后的好几天,师傅都不怎么叫我干活,只是有时在他杀羊的时候叫我看着,说是让我练练胆子。常常早早地吃过了晚饭,他便醉醺醺地推我出去玩。我很快走完了这儿的大街小巷。可是我依然不喜欢这个地方。现在正是春天,在我美丽的家乡,遍地的油菜已经绽开了嫩黄的花瓣,古老的银杏树开始吐出片片鲜绿的圆叶。去年这个时候,潘老师带我们去远足,到一个新建的车站去看火车。那一日我和施玲手拉着手,排在队伍里,一遍又一遍起劲地唱着歌儿:“春风吹到春日暖,一片好风光;枝头长绿叶,百花齐开放。我们走在树林里,,沿着小河旁,一边谈笑一边走,心里多欢畅;远方垂柳向我们招手,大地同我们,一起来歌唱……”
  那真是美好的一天,周围的景色和我们所唱的歌词正相配。“轰隆轰隆,”火车从遥远的地方开来,“轰隆轰隆,”又向遥远的地方开去;蓝汪汪的天边横贯着缕缕蚕丝一样轻白的薄云。
  施玲说:“等我们长大了,就坐这列火车,去看看世界到底有多么大。”
  现在我还没有长大,也没有坐上火车,我已经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部分:尘土飞扬的马路,川流不息的车辆,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么多,那么拥挤,却又那么冷漠和互不相关。
  春天躲到哪儿去了呢?没有绿草,没有新芽,乌黑的河水发出臭哄哄的气味,衣服上是永远也洗不净的膻气和腥味。
  我想家,想学校,想潘老师,想施玲……要是我能在这令人厌气的地方碰上我的一个同学,该多么好啊!我常常一个人坐在臭水河边,面朝北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有好几次,我好像看见施玲穿着一条鲜红的小裙子向我跑来,两根豇豆一样紧梆梆的小辫子在脑后摇晃着,但是只要我一眨眼睛,施玲就不见了,又是发臭的河水,又是闹哄哄的漠不相关的人群……
  有一天早晨,师傅给了我五毛钱,要我去帮他打酒。刚刚走到臭水河边,看见那儿停着一只很大的乌蓬船,许多人在船上搬东西。我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便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喊:“赵春华,赵春华!”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呵,我的名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没有人完整地叫过一声我的名字。多么亲、熟悉的声音啊,只有在学校里才能听到这样的呼唤。除了我的同学和老师,又会有谁这样喊我呢?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我几乎就要开口答应了,可是我一扭头,看见的是我的同学“小眼镜”站在船头上。忽然间我改变了主意,头一低,拔腿就跑,一直跑出老远,直到进了路边的一家杂货店,这才喘着气,小心地回过头去瞄了一眼。似乎已经离了岸,可“小眼镜”还立在船头上,张开两条短短的胖胳臂,声嘶力竭地喊着:“赵春华,赵春华——”
  过了好半天,我才悻悻地把钱和酒瓶递到柜台上去。唉,为什么来的人不是施玲,而是“小眼镜”呢?我不愿意碰见“小眼镜”,不愿意让他看见我油腻腻的衣服,闻到这衣服上发出来的羊膻气。
  然而,“小眼镜”却是看见了我——无疑他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晓得他回去以后,会在同学们中怎样肆无忌惮地嘲笑我。
  一连好多天,我都躲在阁楼上,任师傅怎么怂恿我,我也不出去了。到了晚上,为了给我解闷,师傅就上阁楼里来看我读书写字,给我讲他死去的儿子:“我那阿狗,可乖了,”他一边喝酒一边说,“有一次他不听话,闯了祸,我火透了,正想打他几下,他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搂着我脖子说:‘爹爹爹爹,等我长大了,挣了好多好多钱,我就买房子那么大的老酒和猪头肉,给你吃。’你看看,我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哪里还舍得打他?”
  我常常惊异地发现,每当师傅说这些的时候,他那隐藏在乱糟糟的胡子里面的几乎是难以寻觅的嘴角便轻轻蠕动起来,于是一缕满含柔情的笑意便从那儿荡漾开来,好像荒凉的草丛中突然闪现出了一湾清纯的泉水。
  师傅从来没有说起他的阿狗是怎么死的,也没有说过为什么他现在只是孤身一人。这是师傅的一个秘密。这秘密是一个深深的伤口,我从来不去触痛它。
  我也有秘密,我的秘密曾经是一种那么强烈的渴望,但是现在变得模糊朦胧起来。因为我发现,尽管我这样想念学校,想念同学,但是事实上我却很怕见到他们,甚至包括施玲在内。我怕她为我难过,怕她同情我、可怜我,还怕她听见悲惨的羊叫。
  因此我把自己关在小阁楼上,我生怕又在街上突然碰到了某一个同学。然而我却又在盼着;盼望什么,我说不出来。我常常把头探出窗外,睁大眼睛望着每个往返的行人,侧耳分辨着各种声浪。我似乎觉得,就像上次遇见“小眼镜”一样,会有一个奇迹,在某个早晨从天而降。
  奇迹真的发生了。只是一切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剥羊皮。师傅从外面进来,对我说:“有两个小人在马路上转来转去,说是找你,我把他们带来了。”
  “两个小人?”我似乎并不感到太大的惊讶,两只手依然在热水里捞着。
  “哦,一个是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师傅似乎兴致很高,“还有一个长得白白胖胖,像面团一样,还戴着副眼睛……”
  我一下子跳起来,竟忘了犹豫,忘了躲避,甚至也忘了把湿漉漉的沾满羊血的手擦一下,就冲出去了。
  在羊庄的外面,有一间临街的房子,是老板和外人商谈事情的地方。房间里放着一排高凳,施玲就坐在高凳上,摇晃着两条腿,皱起眉头东张西望;而“小眼镜”则站着,鼓鼓的身体上挂满了大包小包,那样子显得很滑稽。
  他们也看见我了。施玲尖叫了一声跳下凳子,扑过来就拉我的手。我想赶紧缩回,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的湿漉漉的手上,沾满了羊血、羊毛,还有从划破的伤口里渗出的鲜血,被热水泡烂的皮肉像起皱的破布一样难看。
  施玲捧着我的手,急急巴巴地问:“你、你真的在学杀羊?”
  我默默地点点头。
  “不杀了,不杀了!”她突然大叫起来。房间里别的一些人都好奇地望着这个小姑娘  ,可她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依然急急地、激动地喊叫着,黑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花。
  “小眼镜”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凑到施玲耳边嘀咕了几句。施玲安静下来,轻轻地对我说:“走,我们到外面去。”
  和平常一样的马路,一样拥挤的人流,但一切似乎都放射出不同寻常的光彩。阳光像金子一样灿烂,臭水河上的波纹也泛出了美丽的光辉。施玲叽叽呱呱、一刻不停的说话声,越发增加了我们相逢的欢乐。羊皮、羊血……一切可厌和可怖的东西,都从我的身边溜走了。羊庄不复存在。臭水河边有一棵梧桐树,那上面也缀着小扇子一样的片片新叶。
  “坐一会儿吧,你们一定走得很累了。”我想起上次到这儿来,我整整走了一天。
  “不累,一点也不累。”施玲嘻嘻笑起来,“我们乘汽车,两个多钟头就到了。”
  但是,“小眼镜”却一屁股坐到了树下,他呼呼喘着气,一件一件地把肩上挂着的重负卸下来,然后又把所有的包都打开,一样一样地往外拿:豆沙面包、白糖麻花、芝麻饼、绿豆糕、玫瑰粽子糖、黑麻酥糖、橄榄、苹果、金桔、山楂……甚至还有奶糕、红茶、晒干的菊花。
  每拿出一样,施玲就要在旁边说:“这是‘小眼镜’慰问你的。”
  我真是惶恐极了。“小眼镜”买这些东西,要花多少钱啊!虽然每样的数量不多,比如说粽子糖只有三粒,芝麻饼甚至只有半个。
  “这一点点东西,不成敬意。”“小眼镜”忽然文绉绉地来了这么一句,还把腰哈了一下,同时又悄悄地把一包用红纸包得很好看的云片糕压在那半个芝麻饼上面。我想,这一套大概是从他那当杂货店老板的爸爸那儿学来的。不过,此刻我并不觉得可笑。
  “我一样东西也没有带给你。”施玲望着我,有点难为情似地说,“自从你不来上课,,我就天天想着要来看你。我妈妈到你家里去家访,晓得你出来学杀羊了,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那一天,‘小眼镜’跟他爸爸到城里来进货,恰巧碰见了你,回来就跟我说了。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攒钱。我把妈妈给我的零花钱全都攒起来了,攒了一个月,一共攒了八毛钱,今天乘车子都花光了。”
  原来是这样!啊,施玲,施玲,我什么也不要你送。你来了,比什么都好;你来了——你不晓得你的礼物有多好。你带给我明丽的笑脸,那是料峭春寒中的一朵桃花;你带给我关爱的眼泪,那是最珍贵的一颗蚌珠呀!
  “小眼镜”开始殷勤地劝我吃东西。说真的,我对他也很感激。感激他把我的消息带给施玲,感激他跑了这么老远来看我。可是吃他的东西,我总觉得有点别扭。
  大概是“小眼镜”看我迟迟疑疑的样子,以为我还念着从前同他的矛盾。他慢慢地垂下手去,嘴唇动了又动,最后吐出这样一句话来:“过去我不晓得你家里的困难,总是嘲笑你;现在潘老师把你的情况在班上对大家说了,我知道我错了,你不要记恨我。”
  他说完,一直低着头,好像在恳求我的原谅。我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差点掉出泪来。我哽咽了一下,连忙拉过他的手,急急地说:“不,不,我也不好,我还打过你,把你的眼镜也弄碎了呢。”
  也许是想起了往事,施玲“噗嗤”笑出声来。这意想不到的笑声把笼罩着我们的沉重气氛燃烧成一团欢乐。“小眼镜”重新活泼起来,他拿起一只豆沙包递给我,又抓了两颗橄榄给施玲,同时解释说:“这些东西都是我从店里拿的,每样只拿了一点点;我不敢多拿,一下子拿多了我爹爹会发现的。”
  “小眼镜”家里是开杂货店的。我想像着他怎样像只胖老鼠似的,一滚一滚地从杂货架上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一点一点地把食物塞满自己的书包,不觉好笑起来。我开心地狠狠咬了一口面包,那面包真甜真香。
  现在,我们谁也不推让,谁也不客气了。半个芝麻饼,我们掰成三块;一根麻花,我们折成三段。粽子糖,则正好每人一颗。而每次我得到的,又总是最大最好的一份。
  这种新奇的吃法,使得我们兴奋不已,胃口大增。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的甜东西。我觉得我现在得到的一切,正是世界上最好最完美的礼物。我真幸福啊!
  就在谁也不曾注意的时候,“小眼镜”鼓鼓的书包开始瘪下去了,好吃的差不多都被我们吃光了。“小眼镜”最后掏出两个圆圆的铁盒子,铁盒子外面包着花花绿绿的纸,很漂亮。“小眼镜”得意地把它们举得高高的:“这里面是肉,好吃极了!”我接过一看,一只外面写着“午餐肉”,一只写着“火腿猪肉”,然而这硬邦邦的铁皮,我们想尽办法也打不开来,只好泄气地扔到一边。接着,“小眼镜”又掏出一个方方的纸盒子,说:“这个好,这个好。”说着他就撕开了盒盖,露出几个圆圆的白丸子,自己先拣了一颗撂进嘴里,刚嚼了一下,立刻“呸呸”地直往外吐。我仔细一看,那白丸子是蜡做的,里面包着黑乌乌的东西,一股药味,显然不能吃。
  “你出什么洋相呀?”施玲嘟囔着,拣起撕下的盒盖看起来,忽然,就像烫手似地把盒盖一扔,又把那些白丸子也统统撸到地上,一面撸一面笑,一面笑而一面叫,用手指着“小眼镜”:“你该死,你该死,真该死!”
  我好奇地拣起那纸盒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乌鸡白凤丸,主治妇女月经不调。”
  我也把纸盒扔了,笑着去捶“小眼镜”的背脊。“小眼镜”噘着嘴,悻悻地说“昨天夜里我从妈妈的柜子里拿的,我见她藏得那么好,以为一定是好吃的东西。”
  “吃、吃,你就会吃!”施玲用手划着脸羞他。
  “会吃?会吃有什么不好?”“小眼镜”眨着他眼镜后面圆溜溜的小眼睛,反驳着说,“我爸爸说,人生在世,就是为吃穿。”
  “不对不对,资产阶级臭思想,臭思想!”施玲激动得直叫,“我妈妈说,人活着是为了共产主义而奋斗,是为了解放天下的受苦人。赵春华,你说呢?”
  她急急地推着我,我赶紧点点头。潘老师经常给我们讲革命道理,施玲的话无疑是对的。但是我的心底却生出一丝迷茫的沉重,我想到妈妈送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吃饭。
  施玲见我不出声,就又指着“小眼镜”说开了:“你的学习目的性不明确,所以成绩不好。我妈妈批评你多少次了,你总是不改。妈妈叫你好好向赵春华学习……”
  听了施玲的话,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扯了扯施玲叫她别说了,可她根本不知我的心情,反而说得越发起劲:“春华,你不晓得呀!你走后没几天,县里举行统考,我们班一个名次也没得到。我妈妈气得一夜都没睡好觉。她骂我不争气。他说要是赵春华在,无论算术、语文,都会在前三名内……”
  “潘老师!”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捂着脸,蹲到梧桐树下。
  施玲吃了一惊,上来拉我的手。可我死死捂住,不让他们看见我的脸,不让他们看见我的眼睛。
  潘老师呀潘老师,你像母亲一样地关心我、爱护我、教导我,你在我身上倾注了都少心血,可是我再也不能在你的身边读书了,再也不能参加那样的考试为你争气了……潘老师,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是一心想要好好学习,一心想要对得起你的呀!潘老师,我不明白……世界上那么多小孩子都能读书,为什么偏偏我不能读书呢……
  “小眼镜”似乎也慌了。他和施玲一人一边,硬是拉下我的手。我露出了一张满是泪痕和鼻涕的脏脸。我觉得很丢人。我倔强地别过脸去,面对着波光闪烁的臭水河。
  一条香喷喷的花手绢从背后塞过来。施玲悄声说:“走吧,我们回去。”
  “回……去?回哪儿?”我捏着花手绢,伸出袖子擦了一下脸。
  “回家去,回学校呀!”施玲又叽叽呱呱地说开了,“真的,我们在路上就说好了,要接你一道回去。回去多好啊,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做游戏。对了,过几天班级里要去远足了,我妈妈说,今年要带我们去看大轮船……”
  施玲越说越热烈,那口气,好像是我不愿意回去似的。
  我摇摇头:“不,我不能回去。施玲,你不懂……我要回去了,妈妈会骂我的。”
  “你怕妈妈骂?”施玲笑起来,“那有什么,先不要告诉你妈妈,你就住在我家里。过些日子,再让我妈妈带你回去见你妈妈,就保证你妈妈不会骂你了。”
  唉,在快乐的施玲眼里,任何艰难的事都是轻松、简单的。可是我又怎么能这样做呢?妈妈早就对我说过,潘老师的家境也不富裕,我哪能再去给她增添麻烦啊!
  还是“小眼镜”精明,他眉头一皱,忽然问我:“你在这里当学徒,有工钱吗?”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么,就是为吃饭罗?”他又问。
  “是的,就是为……吃饭。”我的声音很轻,我觉得很惭愧。
  “这就好办了。”“小眼镜”得意洋洋地说,“你不愿住在施玲家里,就住在我家里好了。我爸爸一见我不吃饭,就什么都依我;反正,饭总归是有你吃的。”
  施玲听了,也在一旁拍着手说:“对呀对呀,我们每天从家里偷点东西出来,也不会饿着你了。”
  他们的话启发了我。我想,难道为了吃饭,我就永远不读书了,永远留在这个地方杀羊吗?
  当然不。在那高高的银杏树下,在潮头花芬芳的花丛中,在夏夜迷离的星空下,潘老师曾经向我们描绘过的那个未来,我自己梦幻中的那个未来,并不是杀羊。
  我想了想说:“我不杀羊了。我要回去,我要读书。不过,我可以喂羊,等羊长大卖了,我就把饭钱还给你们。”
  “我帮你割草!”施玲开心极了。
  “哦,我叫爸爸想办法给你买一只便宜的小羊羔。”“小眼镜  ”一本正经地说。
  一切就这样决定下来了。像真的,又不像真的。“小眼镜”望了望天:“时间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哎,走吧。”施玲也说,“我们今天是偷跑出来的,没有给家里的人打招呼。”
  “可是,我想,我想……”我说不出我想做什么,只是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就这样走了。
  “你想做什么?”他们奇怪地问我。
  “我有一个小书包,还有一件衣服,要去拿出来。我们一起去吧!”我这样回答。不过我明白,我并不仅仅为了回去取书包和衣服的。
  施玲望望我,又望望“小眼镜”,好像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小眼镜”却是果断地一摆手:“不行,不行,刚才施玲在那间屋里大声嚷嚷要叫你走,你羊庄里的老板肯定听见了,你再回去,被他扣住就麻烦了。”
  “那书包和衣服倒是要拿出来的,”施玲皱了皱眉头说,“要不上课没有书本怎么办?”
  “小眼镜”想了想,说:“赵春华一个人回去,你就说我们已经走了。然后你趁他不注意拿了东西马上就溜出来,我和施玲在汽车站旁边的小路上等你。”
  “小眼镜”的计划确实很周到,我想了想,把刚才我们扔在一旁的两只铁罐头拾起来,就一个人往羊庄里去了。
  多奇怪呀,我曾经是那样地渴望着要离开这个地方,现在真的要走了,却又觉得,这儿也有一种宝贵的东西,丝丝缕缕地在扯着我的心。
  我在想我的师傅。
  师傅表面虽然很凶、很难看,但是他也有一颗充满慈爱的父亲的心。他从来不喊我的名字,不是叫我“小鬼头”,就是叫我“小狗”。他总是怕我吃不饱,每天晚上都在我的枕头边悄悄放上一副大饼油条,或者一只麻球。有时候,还会奇迹般地端来一碗肉骨头汤,哪怕我已经睡着了,他也要推醒我,看着我热乎乎地吃下去。看我吃东西似乎是他最大的乐趣。那满嘴的毛胡子总是一抖一抖的,好像自己也在品尝着什么美味。但是有时候,他会突然用伤风般的声音说:“可怜我那阿狗,临死前想吃碗肉馄饨也没吃上。”
  无疑在我师傅的心中,已经把我当成了他的阿狗的幻影。我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他会多么伤心啊。
  然而我又不能不走。
  我想去和他道别,但怕这会坏事。我想写一封信留给他,可他又不识字。
  我一步一步地朝羊庄走去,低头抚弄着手里的两只铁罐头,刚才还打算送给师傅,现在却觉得,这礼物是多么的轻飘和没有意思。
  前面就是卖猪头肉的摊子了。我每天都到这儿来替师傅买两毛钱猪头肉,再到隔壁的小酒店打半斤烧酒。我走了,谁替师傅买肉、打酒呢?
  我抬起头来,痴痴地望着肉摊,只见高高的案板上,整爿的熟猪头、金黄的猪耳朵,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切肉的大刀银光闪闪,在一双油腻的手里灵活地翻飞舞动着。
  要是有钱就好了,我可以买一包猪头肉送给师傅。
  正想着,忽听肉刀在案板上“咚”地一声,卖肉的招呼我:“喂,切两毛钱?”
  我慌了,急急巴巴地说:“不,不,今天没带钱。”
  “那么,记在帐上?”他又问。因为有时候,师傅身边没钱了,就叫我赊帐,过后再还。
  我连忙摇头。今天是不能赊帐的。既然买猪头肉是为了送给师傅,过后人家再去找师傅讨钱这算什么名堂呢?
  忽然我灵机一动。我想起了手里的两只罐头。我把它们高高举起来,说:“老伯伯,我这两只罐头也是肉,跟你换点猪头肉好吗?”我吃过猪头肉。我想这铁罐头里的肉再好也不会比猪头肉好吃的。
  卖肉的老头先是一愣,但马上就从我的手里接过了那两只罐头,凑到眼前看起来。他看得那么仔细,翻过来倒过去地看,还用手指敲敲那铁皮。
  我怕他不识字,忙说:“老伯伯,一罐是午餐肉,一罐是火腿肉,你不相信,那外面的花纸上都写着。”
  他并不理会我的话,移开罐头,瞪起眼珠子瞅我的脸。那目光好像是疑心这罐头是我偷来的。我被他看得心发虚,真怕他问我什么。
  但是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盯了一句:“你真要换?”
  我真诚地回答说:“是的。”
  他把罐头藏到案板下面去,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真要换,可不许反悔耶。你们小孩子家,今天换了,明天又来讨回去,我白赔一块猪头肉。话说在头里,没那么好事啊!”
  “明天?”我轻轻地笑起来。明天我已经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沐浴着暖烘烘的太阳光,听潘老师讲课了。
  我抬起头来,只听得一声刀响,老大的一块肉连带着一片金黄的耳朵切下来了。这块肉比我平时替师傅买的多了好几倍,我心里一阵欢喜。
  那老头把猪头肉切成均匀的薄片,然后又用一张很大的纸包起来。肉多,那纸包显得很大;他又用绳子捆紧了,让我拎在手里。我觉得美中不足,又讨了一张四方方的红纸,蒙在外面。
  我悄悄地溜上阁楼,把这包猪头肉端端正正地放在师傅的床上。我想,当师傅半夜里思念阿狗的时候,看到这包猪头肉,也许会以为他的儿子来过了。
  当我赶到汽车站时,施玲“和小眼镜”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我们没有乘车子,因为我和施玲都没有车钱,而“小眼镜”身边的钱,只够买一张车票。“要走大家一道走。”他说。因此我们决定走回去。
  施玲拉着我的手,我拉着“小眼镜”的手;路很远,天正长;青翠的柳枝在四月的暖风里轻轻地摇荡,金黄的油菜花把空气搅得甜蜜蜜的;春天又来到了我的身边,春天又来到了我的心中。
  我们走啊走,小河欢畅地向前流去,河沟旁开遍了粉红色的豌豆花、橙黄色的灯头花和白色的荠菜花。铜钱草摇晃着沉甸甸的大脑袋,含羞草怯生生地张开了纤细的嫩叶。阳光如一层透明的金粉,极公平极温柔地撒在这花、这草、这些幼弱的寂寞无主的野生植物上面,使它们也分润到春的欢欣,春的富丽和春的力量。
  走着走着,太阳渐渐西沉。落日映在河里,把河水染出一抹嫩红、一道橘黄,一派绿莹莹的翠色;再后来,这些艳丽的光彩变得黯淡,似乎被那冉冉升起的灰蒙蒙的雾霭所溶化了。不过夕阳仍在,它夹在青灰色的云层中间,仿佛被挤扁了似的。
  我抬起头来,只见头顶上还是蓝盈盈的,早出的星星已经显现,天空变得如此神秘又高远。竹林、麦垅、如茵的苜蓿地和怒放的油菜花,全都向着那高远的天际铺展开去,没有穷尽。我突然觉得,在如此辽阔的旷野里,我们三个孩子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我们迈出的脚步也显得那么微弱,而前面的路,还有很远很远。旷野昏暗微明,天光迷离闪烁,小路像一条飘忽的细带,曲曲弯弯、时断时续,看起来永无止境……
  不过我们心里并不感到害怕。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那校园里高高的银杏树的园叶,正在向我们招手!一股顽强的力量从我的脚下升起。我相信,哪怕黑夜笼罩大地,也会有微弱的星光,照亮前面曲折漫长的路。

当我长大成人以后,在尘世的漂泊与操劳中,被逆境所困扰的时候,这个景象就常常出现在我的面前:旷野昏暗微明,天光迷离闪烁,小路像一条飘忽的细带,曲曲弯弯,时断时续……但因为有了爱,前面有了目标,我的心就会感到充实,感到无所畏惧,尽管我始终只是一个渺小的人。

  点睛评说
  童年小伙伴之间的情谊和关爱,这种爱不是爱情,却比爱情更加纯洁真挚。这也许就是人性的本质——即人类之爱的原型。
  作品中的小主人公“我”,因为有了这种爱,就有了自己人生追求的目标,从而他的内心就会感到充实、感到无所畏惧,哪怕是已经因贫穷而辍了学,也会有勇气去面对生活。
  这不由得令我们想起了现今仍然因贫困而失学的孩子们。贫穷显然不是孩子们的责任。我们的社会不能让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像银杏树的落叶一样在历史的轮回中继续丧失上学的机会。与此同时,我们也希望处于贫困中的孩子们用爱的力量勇敢地面对困境,不要放弃自己的追求。也许,这就是本文的目的和现实意义。

  方法与技巧
  三篇童年回忆散文,其艺术特色是一致的,但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值得注意——这就是景物描写。
  三文都写了云岗小学的环境,尤其是文中反复出现的那两棵银杏树。它们既烘托了学校生活,为人物的活动提供了背景,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同时也是人物命运的历史见证。
  前两篇的结尾同样都是对银杏树叶的描写——“银杏树的圆叶长了又落,落了又长……”;第三篇的末尾,则是对“我”和两个小伙伴回校时一路上傍晚郊野景色的描绘。这些描绘决不是为写景而写景,它们都与深刻的人生哲理紧紧地融合在了一起,将读者的思维引向了对社会、人生和历史的深深的思索之中,也为文章的题旨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摹绘与思考
  回忆一下你的童年中有没有与你结下过十分真挚情谊的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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