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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脸红,由来已久,我怀疑生下来就如此。但你千万别以为我的脸,无时无刻都在红。不是的。我的脸红,有时有晌,但常常是不该红的时候,它就红了。这么说你可能就明白了,我绝对不以我的脸红为荣。恰恰相反,我对自己的脸红,深恶痛疾,但又一点办法也没有。 很小时候就是这样。记得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往往是我最难受的时候。爸爸妈妈常常把我叫到客人跟前,让我称呼他们叔叔阿姨,我的脸红得发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爸爸妈妈很没面子,当着客人的面,就骂我是熊包、没有小子样、像个丫头似的就愿意脸红。我当然不同意爸爸妈妈的说法,我怎么会愿意脸红呢?一点都不愿意,就是我那不争气的脸,总是自作主张地就红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表哥只比我早出生三天,可幼儿园的时候,他就总拿我的“脸红”说事儿,总爱与别人合起伙来欺负我。大家在一起玩,本来是他放了一个响屁,可他捏着鼻子说:“都抬起头来,让我看看是谁放的?”大家都抬起头,然后都往我这看,因为只有我的脸红了。哼,现在想来,我当时或许是为表哥的行径感到脸红,可无意中却成了他倒打一耙的把柄。大家都冲我捂着鼻子笑,表哥还带头嗷嗷怪叫:“小丫蛋,红脸蛋,当坏蛋,摔屁蛋!”我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栽赃陷害倒也罢了,我怎么会连性别也变了——因为红脸蛋而变成了小丫蛋?你或许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大哭着,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可心里那个滋味比窦娥还要冤…… 好在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都过去了。我现在已经是初一男生了,但是,脸红的问题,还是顽固地缠着我,让我欲罢不能。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现在的性别意识非常强烈,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因为脸红而混淆了我的性别。对了,我特殊强调的是——我是男生,初一男生。 我的班主任是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教我们语文,人长得漂亮,字写得漂亮,声音也好听。尤其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脸色微红,露着整齐洁白的牙齿,让你觉得似有一股温馨的风拂过你的心窝。这样好的老师我们当然都喜欢了,如果不是这样,难道谁会喜欢一个丑八怪当他的老师吗? 可是不幸的是,我表哥一直跟我同班,我的班主任就是他的班主任,我的语文老师就是他的语文老师,我们都喜欢的女老师他也喜欢——可他偏偏不让我喜欢。 我们老师读课文的时候,我总是喜欢仰着脸看她的表情。我觉得老师的表情丰富而美丽,看着她的表情我就常常忘了看课文。我甚至觉得,看着我们老师的表情,就完全可以进入到美的境界,根本不用看课文了。我坐在教室第一排,很方便读老师的表情,但无法看到后面同学的表情。后面的同学却很容易看到我痴傻的样子,所以我就惨了。 表哥带头,联合我的同学们,给我画了一幅漫画:教室里,我仰着脸在听课。为了突出我仰起的脸,他们把我的脑袋画成了鸡蛋的形状——横放在脖子上的鸡蛋——可画上我周围同学的脑袋,都是竖起的鸡蛋。这还不算,他们又把我的脸蛋涂成红色,在漫画的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上几个字:超女听课。 “超女”当然就是“超级女生”的意思。但是,我刚看到漫画的时候,还跟着大家一起笑,根本没想到那个“漂亮的超女”就是我——我怎么会想到是我呢? 是我的同桌季小茜帮我解开了谜底。她说:“你咋那么傻呀,大家都说你是超女,你还和大家一起笑呢!” 我说:“我?我怎么会变成‘超女’?” 季小茜说:“哎呀,你可真没救了!自己去问问你的表哥吧——” 我才不会去问我的表哥。几乎一切羞辱我的事,都是从他那引起,我都羞于承认他是我的表哥了。但季小茜的话还是提醒了我,尤其她让我去问表哥,我就不得不提高警惕,静下来自己想一想了。 这一想,我就吓了一跳。我就明白那张画上的“超女”是我了。我的脸烧得厉害,浑身都烧出了汗。我觉得无地自容,又无比气愤。 再上课的时候,我就不敢仰脸听我们老师读课文了。就连她在前面板书,我也不敢轻意抬头看她。甚至一想抬头看她,我的脸就红了。我就低着头听课。我知道我的身后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我,他们都希望我的脑袋如漫画里的那样,像个鸡蛋似的横起来——横在我的脖子上。但我让他们失望了。我也不能再让他们得逞,否则我不真像季小茜说的没救了吗? 我们的老师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她几次走过来,摸着我头轻声问我:“怎么了?不舒服了么?” 我的脸又烧得厉害,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干巴巴的笑。我听见我的表哥阴阳怪气地说:“老师,你还不知道,他从小就这毛病!” 我的心里厌恶极了,真想回过头去,瞪几眼那个被我称为表哥的人。可我知道,我一回过头去,面对的不只是表哥,还有更多人的目光,我的脸就会更红,红得发紫……我就泄气了,只好忍气吞声地低下头。 我的老师显然很惊讶,她又摸摸我的头,说:“哦,从小就这毛病?什么毛病呀,我怎么没看出来!” 表哥很珍惜他的发言机会,他声音很高地说:“什么毛病?——脸红呗!像个女孩子似的脸红,说话脸红,不说话也脸红,我们都叫他‘超女’呢,有一次……” 我们的老师摆摆手,制止了表哥的生动演讲。我感觉到老师有点生气了,她说:“脸红也算毛病吗?这我倒是头一次听到。我感觉不知道脸红才是可怕的!……同学们,你们要一定记住,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 教室里鸦雀无声。我鼓起勇气抬一下头,我们的老师正微笑着看我,她的脸上已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了。我红着脸,看着她笑了。 第二天上学,表哥把班里同学联合起来,想孤立我。其中包括我的同桌季小茜,也对我冷淡了,下课的时候,她还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说:“哼,长舌女,告状的妖精!”这话让我好久缓不过神来,我还没从“超女”的漩涡中走出来,怎么又成了“长舌女”、告状的“妖精”?班里没人告诉我谜底了,只有我自己慢慢琢磨。我从大家的只言片语中,终于明白了:他们认为我把漫画的事告诉了老师,要不老师怎么为仗义执言、为我撑腰呢? 天哪,我真觉得可笑。我生来最憎恨打小报告、告小状的人,哪怕自己受了点委屈,也都默默忍下。从小我就这样——哼,要是我喜欢打小报告,还能让表哥他们如此逍遥法外?不用说别人,就是我的舅舅——表哥的爸爸,要是知道了表哥的所作所为,也早把他的屁股打开花了。 可我就是不明白,我究竟因为什么得罪了表哥?我的忍让,在他们的眼里,怎么就成了软弱可欺? 我的作文写得好,在班上,老师常常把我的作文当范文来读。最近,我们的老师可能要医治疗一下我的脸红,就总让我自己来读作文。我真的是辜负了我们老师的一片好意,我一站起来就觉得脸红了。我在心里说:“亲爱的脸啊,求你,别红了、别红了……”可我自己都感到,我的脸越来越红。脸一红,我的思维就乱了,我自己写的作文也读不成句了。我听到我的身后传来幸灾乐祸的怪笑,表哥轻声说:“不是自己写的吧?是不是抄来的呀?”我彻底泄了气,把脑袋耷拉下来。我们的老师没泄气,她仍笑着说:“没关系的,老师相信你能写得这么好,就一定能很好地读出来——你先坐下,听别的同学读一读。”很多同学都举起了手,表哥的手举得最高。老师可能想证明一下这作文不是抄的,就叫起了我的表哥。 我这才感到,我失去了一次多么好的机会,一次很好地表白自己的机会。因为作文里,我写的都是心里话,甚至可以说是我的内心独白。 但机会已经到了我表哥的手里。我听见表哥的声音高亢洪亮,倒像一个老学究在读一篇难懂的古文。结果我的作文,被他糟踏得一塌糊涂。 我们的老师把作文接过来,继续读下去了…… 我倒不认为表哥在故意糟蹋我的作文,我只是觉得他读不懂——我想这对他来说,已经够难受的了。表哥果然难受了,一下课他就在同学中,大肆宣扬我的作文写得乱七八糟,句子不通顺、字迹不工整、有很多语段都是抄来的。 我觉得可笑,我会去抄袭谁的作文呢?是抄他的么?我不知表哥忘了没有,从小学到现在,倒是他常常抄我的作文呢! 唉,要是我的口才像我的写作这么棒,就好了,我可以把表哥驳得理屈词穷,我自己也扬眉吐气了!但是,我有很多话,只能面对沉默的作文纸,才文思泉涌、才干滔滔不绝,要是一面对表哥他们的目光,我就控制不住脸红,我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事先想好或背好的话,一些那么得体、那么流畅、那么有力量的话,突然间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恨自己,恨那些让我事先激动不已,到了关键时刻又临阵脱逃的“话”。其实归根结底,我最恨自己的脸红! 好了,别在背后说这些没出息的话了,我亲爱的表哥还正在怨恨中呢…… 晚上放学回家,爸爸妈妈坐在那里等着我。不是等着我吃饭,而是要审判我。 爸爸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我说:“我今天值日。” 妈妈问:“你值日?你表哥为什么不值日?”我看到妈妈又换了一个新头套,我都有点不认识她了。 我无言以对。因为今天就是轮到我值日,而不轮到表哥值日。但我觉得妈妈的新头套挺好看。妈妈的头发都快要掉光了,她每天都为自己的秃头烦恼。但她今天戴了这么好看的头套,怎么还会发这么大的火? 爸爸点了一根烟,抬手制止一下妈妈。当时我还挺感动,以为爸爸不让妈妈为难我。可是,不是这样的,是爸爸觉得妈妈没问到点子上——所以爸爸直截了当地说:“我听说你的作文越来越差了,还总抄袭别人的作文?” 我说:“我……我怎么没听说?” 妈妈忍不住了,抢过话头说:“你没听说,我们可听说了!你还在暗恋着你们的老师,是不是?你知不知道脸红,啊?……” 那一刻,我真的感到了脸红,红得像火一样,都呼呼地烧起来了——把我的大脑烧得一片空白,我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学。表哥召集了一些同学,来我家门口玩。他们叽叽喳喳的,好像是要搞一次什么秋游,但究竟去哪里秋游,意见一直不统一。我听见我的同桌季小茜也在里面。我想了想,终于想明白了他们的用意:其实并不想搞什么秋游,主要是来欣赏一下我的“风景”。 我从床上起来了,这一次我不想让他们失望。当然这时我还没想好,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可我一眼看到梳妆台上妈妈换下的旧头套,还有沙发上妈妈新买的一条十分鲜艳的连衣裙…… 我想我不用过多描述我的精彩装束,我希望你的想像力使我的装束更加精彩!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我除了用上妈妈的旧头套和鲜艳的连衣裙,还用上了妈妈的化妆品:我把我的嘴唇涂红——本来也想把脸蛋涂红的,可是我转念一想,哼,我干嘛还要脸红?这样,我就三下两下,把我的脸涂得雪白…… 我,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表哥、还有我那些亲爱的同学面前,出现在他们正苦于不知上哪去“秋波游”、又急切地盼我出来让他们看望一下的关键时刻。 他们都像被孙悟空喊了一声“定”一样,站在那里不动了。 还是表哥最先有了反应,他扭过身想逃跑。我跨过去按住他的肩膀,说:“表哥,别着急,你看清我的样子了么?”表哥的身子紧紧缩着,不敢再回头看我,他说:“你……你是谁?” 我说:“没看清?我就是你们说的超女、妖女、长舌女呀!”说着,我又扭头看了旁边的季小茜一眼,她用双手捂着脸,从指缝里瞄着我,连叫喊一声都不敢。我的心里疼了一下,觉得季小茜的样子有点可怜。 我慢慢松开了按着表哥肩膀的手,他的肩膀在我的眼前颤抖。我突然笑了起来。表哥迟疑了一下,撒腿就跑。周围的同学也都靠着墙跟,一点一点地挪向巷子口,突然一下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我更加放肆地大笑几声,笑得荡气回肠,笑得浑身是汗。 我转身回屋,一边卸妆,眼泪一边哗哗地流了下来…… 周一上学,我去得有点晚,同学们都静静地坐着等我了。我一进教室,他们的目光就刷地一下集中到我身上。但我装束已经没有一点特别了。我本已做好了迎对他们嘲笑的准备。但他们的目光闪闪烁烁的,一点也不从容——天哪,有几人的脸,居然还红了。 我顾自走到座位旁。同桌季小茜慌忙站起来,给我让座位。其实以前,我都是小心翼翼地从她的身后,挤到我的座位上去。我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季小茜冲我笑了一下,又把书桌上她的文具,往自己那一面挪了挪。其实她的文具并没有侵占我的领土,以前她曾无数次地侵占我的领土,但都以我的忍让而不了了之。 接下来的这一天,我的听课、回答问题、和同学交流……都是前所未有的随心所欲。尤其是听我们那位漂亮的女老师的课,我有时像其他同学那样,鸡蛋竖在脖子上听一会,有时像我以前那样,仰起脸来,鸡蛋横在脖子上听一会。我突然觉得,那张漫画挺有意思的。我就笑了。老师讲完课,我捅捅同桌季小茜,悄声说:“那张漫画挺有意思,你怎么不笑啊?”季小茜愣了愣,陪着我笑了。我又回过头去,脸不红不白的,看着我那些亲爱的同学们笑了一下。又有几个人陪着我笑了。可我的表哥却突然把脑袋缩回去,脸忽地一下红了——天哪,他的脸居然也会红? 其实,我并不想怎么样。但我自己也没想到,以我一直感到脸红的行为,却治好了我的脸红。 并且——脸红,红到无所畏惧,最该脸红的人也会感到脸红。 但,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