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六指
一
六指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大拇指上就长了个横枝桠，细细尖尖的，可也有指节指甲。
上门送“童关”（注）的瞎老三说这叫“横生枝节”，六指娃必定心眼也比旁人多些。他爹眉眼一拧说心眼多有啥用？专会算计别人！立马寻来一把修剪茶叶枝的大剪刀，要修理那多出来的指头。瞎老三说你不喜欢娃儿心眼多呀？那也不必剪，只要给他叫破。叫破了，那指头就不灵验了。
于是给六指娃取名李六指，满村大人小娃皆六指六指地叫。
果然无事。六指与别的村娃无异，粗粗鲁鲁黑黑壮壮蹦乱跳地长了起来。
长到七岁，娘送他去上学，学生们又拿了六指的名儿当笑话，按住他掰开指头看稀奇，追着他六指六指地叫。
六指好委屈，缠着娘埋怨，说干吗非得取这个丑名儿呢，人家卢小斌五个指头咋不叫做五指？蓝美丽还癞痢头哩，为啥不取名叫蓝癞痢？娘经不得他一缠二磨，只好把六指人心眼多的典故和瞎老三的“破”法一五一十给他说了个透。
六指听着听着，云云雾雾的心上竟然风动云开，似乎清清爽爽亮出闪闪星斗。六指想那些亮星必定是多出来的心眼儿了！从此留神起来，无论碰上啥事，总要想想自己是心眼儿比别人多的六指娃，总要调动那许多心眼来琢磨。学一个字，他得琢磨这字为啥要这么写这么念；做一题算术，他又想怎么非得那样算，能不能换个别的法子？
琢磨来琢磨去，六指真的就比卢小斌盖美丽们多出些心眼儿，那书也念神了，老师讲一，他能领会到三。一年年读下去，他都稳拿了全校第一。
爹见六指多出的心眼儿没去“算计”别人，倒把红红绿绿的奖状喜报挣回半版墙壁，也觉得脸上有光，暗自庆幸当初没替六指剪枝。
转眼进了中学。六指又稳拿了全乡的年级第一，七八门功课，他仍然轻松自如地对付着。做习题，他必定多绕出几种算法；一个作文题至少写上两篇，还有精力去参加学校的美术小组音乐小组和课外读书会的活动，哪一门，他也要当积极分子。
老师心疼了，说李六指你不要这么发狠，累伤了脑筋可不是玩儿的！
六指笑笑。心里说我不是比别人多几个心眼儿吗，怕啥？
六指真没觉出累。
六指在乡中学读得十分快乐。
三年一晃就过去了。眼看中考将近，校长把六指叫去打气说要是能拿下全县第一，随便上哪的民高中都可以减免学费的。
六指说好的，我能拿下。他心里有数：七门功课他至少能拿下五个满分哩，这第一大约他不想坐也得坐！
哪曾想到就在考试的前几天他爹被自己装了打野猪的地铳打断了大腿骨，送到县城医院，保住了命却落下个半残。
爹对六指说：娃，爹是没能耐让你升学了。
六指说我能拿下全县第一，不要家里的钱。
爹说减免的是学费，你还要食宿零花钱，谁给？
六指说会有好心人资助的，我们老师说……
爹说有人资助也不成。你得回家帮娘种地，三亩水田五亩山场，你娘一个人累死了忙不过来。十岁的妹妹在一边说我来帮娘种地。我读书笨，该让哥去读！
爹眉眼一拧说你帮个屁!就让六指扶他上茅房。
六指拼尽全力搀着一步一颤的爹，才晓得自己升高中的梦确实该醒了。不能升学就自己读。六指心上霎时蹦出好几个自学计划，让他激动得恨不能今天就开始实行。可想起老师校长对自己抱了那么大的希望，如果他考前赶不到学校，必定上门来邀他，恐怕爹心里更难受。就对爹说不念也罢，拿下毕业证就回。
当晚跑回乡镇赶考。
老师正为他的缺席急得要打电话又打听不着他们村的电话号码，看到六指，才松了口气，就一边擦汗一边给他讲考试该注意的事项，还点起炉子，替六指下鸡蛋面条。
六指吃着面条，心里说老师这回你非失望不可了!想着想着鼻腔就有点发酸。
第二天八点开考。考卷到手，六指小心地控制分数，每门都只做到八十分；又不甘心被人小看，他空出不做的试题全是最容易的。
发毕业证那日考分公布了。老师叹息着说李六指你大意失荆州，真可惜了可惜了!
六指也摇头作叹息状。心里说可惜个啥？省得大家上门来邀学，省去了好多麻烦!
就按他的自学计划向老师借了些书，包进铺盖卷儿扛着回村了。
二
六指在家帮娘干活教妹娃念书还侍候爹的吃喝拉撒睡，外加每天雷打不动的两小时自学，忙得挺充实，也没啥不安心的。
碰上去乡镇送粮食买化肥，六指顺路去学校还书借书。他兴趣广，除了跟种田有关的植物学昆虫学化学，还借些文学书籍和科学家传记。他的“自学”时间安排在一大早。夜里，辅导过妹娃的作业，六指从书里挑出些乡下人喜欢的故事念给爹和娘听。爹活了大半辈子不知道书里写的啥，书里的新奇事儿让他开了眼界开了心，直后悔小时候不该逃学，后悔没多装俩字到脑袋里去，平白地少了一宗享受。
六指见爹爱听，又训练妹娃念。家里没电视，念故事成了一家子最开心的时刻。等妹娃把故事念得流畅了，她读书的成绩就眼看着直线上升，也稳拿了全校第一。
村里人都晓得六指不光是自己会读书，还会教妹娃。正好村校的王老师嫌这儿山太高生活太清苦，装病请调了，别的老师更不愿来，村上就推荐六指，让他代课。
乡文办主任原先教过六指，知道六指聪明好学，上门来“考核”了一番，挺满意。当下讲定：文办每月给二百元，其余的由村上补足。村长说六指才十六岁，不算“全劳力”，不用补，二百元蛮够。
六指划算一下，教书有星期天有假期，不影响种田，二百元算得纯收入，不吃亏，就兴高采烈上任了。
村校总共32名学生，却分作六个年级。原先的老师忙不过来，一天只分做两段：上午数学，下午语文，每天上下课各两次。
六指决定先来次摸底考试。刚一宣布，学生们哗啦一下全换了坐位。六指好奇怪，问班长，班长说考试得按考试坐位．王老师把强弱搭配好了的，前头坐一个强的，后头搭个弱的。
六指说是不是让后头的抄前头的?
班长说是的。看不清楚时，后头的咳嗽为号，前头的就在草稿纸上把那个答案写大些，咳几声，写第几题。王老师坚持三年了，这么干年年能考出好成绩。不过这是技术，得保密，对家长都不能说的。
六指生气说这不是糊弄自己吗?你们说，上学读书为的啥?
为、进、城、干、工、作!学生齐声回答。
六指皱皱眉问：这又是谁教的？
班长说当然是王老师。
六指说错了！那个目标太小太小。咱们读书，得有大志向。
有个调皮的大个头男生插嘴：老师，像你一样读了中学回来种田代课，算不算大志向?
六指嘿嘿一笑。大志向是要有大志向的人才看得出的!他说。等你也有了大志向，你就知道我李六指的大志向是什么了!
班长说你这话像绕口令，我们不懂。
六指说所以你们更要好好学，别糊弄自己!要不，读书倒读成个糊涂蛋，自己该走啥路都不知道，跟着人家瞎哄哄!
就喝令回原位，从书上挑题目考了一遍。
试教了两天，六指觉得每天三小时数学三小时语文太浪费时间。就那么薄薄两本，花那么多工夫去教去学去练习，不让人腻烦么?
他自作主张编了个课表，每天就一节语文一节数学，剩下时间，唱歌图画体育手工自然常识轮着上，一天只剩下两节要作“复式教学”了；“复式教学”的语文数学他也别出心裁，把学生按五六、三四、一二编成三组，他去给其中一组讲课时，另外两组高低搭配着自习，大的管住小的，一个辅导一个。
二四六级的村娃们尝到了当老师的滋味，劲头大得不得了；一二五的不服了，六指鼓励他们“跳级”。
再在每天最后一节“游戏”课进行“智力抢答赛”，嘻嘻哈哈不知不觉之中，就把当天所学给巩固了一次。
叫他为难的倒是唱歌课。好些从没学过歌的女孩子不肯跟着唱，怕羞。六指忙了一星期，用金竹给每个学生做了把带竹叶簧片的竖笛，再上音乐课，学唱的学唱，学吹的学吹，咿哩哇啦，俨然一个大舞台。
班长见六指吹得那样流利，羡慕地说怪不得都说要上中学，中学能学会好多东西!
六指停下笛说中学才不教这个哩，人家教电子琴!一弹，嗡嗡嗡的，舞台都震得动。
村娃们就嚷嚷说为啥咱不买一台?
六指说等将来要买的。现在下课。
其实乡中学就一台电子琴，是音乐老师的宝贝，音乐兴趣小组的同学是没福气去碰的。他们的小组活动，正是吹这种竹叶做簧片的竖笛。
听说娃崽们在学校大半是玩，家长们不放心了，就有人跑去乡文办告状。
文办主任上来，偷偷听了一天课。到下午放学，才现出身来对六指说你那方法好是好，只是太“超前”了一点，得改改。你要向学生讲清楚：这会儿不是玩，是学习!这会儿不是智力游戏，是口头测验——家长就没意见了。
六指说那么一来学生们劲头就泄去大半了。
主任搔着头皮说那倒是真话。咱们得合计个万全之策。
六指说玩得高兴又考得好就是万全之策。我有把握叫他们考出好成绩。不信，下回大考你带题目亲自监考——只要带二四六年级的。
一二五呢?主任奇怪地问。
我让他们跳级了。六指说。
主任回去一说，期末考试时上来了一个教研小组，临时出题、测验。原来的二四六年级人平均分数全乡第一，跳级的也没有一个不及格的。就批准他们把六个年级并成了三个，还给六指总结了一套“复式班教学法”，登在教育报上。
六指更自信。趁寒假，翻出念过的初中课本额外加加工，硬把念五年级的妹娃一下“跳”进了初一。去报到，乡中学老师不放心，一考试，才晓得破格收了个李六指似的“奇才”。
妹娃便春风得意，直接插进了初中一年级下半学期；
六指爹见女儿又省学费又省时，喜得脚痛都好了大半，撑了板凳，去菜园锄草。
三
一连创了几项奇迹，家长们不再怀疑六指的能耐，新学期便顺利多了。
快放暑假，六指一次多领到两个月的工资，四百元，喜得心窝子怦怦乱跳。他原以为暑假没工资的，他对爹也说过没有。现在忽然有了，这一叠子钞票就彻底归他支配啦!
六指打算买一台电子琴。
揣着钱来到开村店的曹大褂家，六指问县城有没有电子琴。曹大褂说有!人家号称“电子琴世界”哩!一千二千三千到一万二万三万的都有，你要，下月我去调货给你带一台来!
有没有四百的?六指几乎失望了。
咋没有?一百二百三百到一千二千三千的哪个型号都不缺!你是学校要买?那得买好的。
六指说只有四百元。就买个四百的吧。
曹大褂接了钱点了两遍才说那我只能给你带个三百六的。别说赚，我还得负担路费和税款哩!六指说三百六就三百六吧。可不能要伪劣产品，我有办法验的!
曹大褂收了钱说好说好说。谁不知道你是山里的人精，骗到你头上想自讨苦吃呀?
曹大褂却迟迟没去县城。六指去问，他老说库存太大，还得等几天。
许多个几天算下来，早稻收了晚稻插了，花生挖了，秋玉米种下了，沉静了两个月的学校又该热闹了。
六指按人口普查册子满村走访了一遍，该上学的可以增到37名，能交齐学费的却不到10个—二今年春干连夏旱，为抗旱，村民们都把家底掏空了，稻谷和猪价又一跌再跌，花生堆成了山，也没人上山来收购。
六指只好去向村长汇报。
村长说还有啥办法?村上穷得干部们的误工津贴都停发了。要不，你想个办法把我给卖了，看有人肯出肉价钱不?
六指不想听他那些牢骚话。眼珠一转，冒出个主意来，就让村长开个证明，证明一下全村的经济状况。村长说我的证明能拉到赞助么?六指说拉不到。不过可以不购新书，绐一个娃儿省下几十元课本费——能减掉三分之一学杂费哩!
不买书读啥？村长闲惑不解。
借旧书呀。六指说，低班借高班的，六年级的找中学生借，没有借不到的。
村长说这法子不错。忙给他开了证明。
开学那天，六指按上面下达的收费标准减去了书籍费，收费比哪儿都！低。家长们高兴了，都说六指脑瓜活泛，又给大家做了件好事，送读比哪一年都积极。
六指让报过列的赶紧去借书。下午检查，旧课本全借齐了，六指就开始上新课了。
上了一周课。这天乡文办主任领着个工友扛了两捆书上山来，一看，是新课本。
六指傻了眼。
主任责怪说你怎么到今天还不去领书?
六指说不是交了报告和证明，我们不订新书了吗?
主任说不领不行!说罢连喝了两瓢冷水。
六指问是不是改了内容。
没改。主任剐下衬衫，到屋侧的泉眼里去洗汗。
六指赶着他说那为啥不行?报上说人家发达国家都不给中小学生发新书，为的节省能源，节省造纸木材，还让学生养成节俭的好习惯……
主任说办法绝对是好办法。可绝对行不通。咱们中小学生好几亿哩，假如都不要新书了，你让书店印刷厂造纸厂上哪儿拿工资去?
六指说咱这儿是贫困山区，就不兴特殊特殊?
主任说特殊也不止你一个村。这个口子开不得!就掏出书单子，总共2088．50元。
六指暗暗叫苦。跑到曹大褂那儿把四百元讨了回来交了，余下的画了个欠条给主任，却说什么也不肯向学生追加书籍费。
于是一个月一个月地扣．扣他那每月二百元的工资。
可他瞒着，不让外人知道。气得他爹捶床板说你这多心眼儿的咋变得死心眼了呢?说出去，家长多少会凑几个钱，不能叫你一个人吃暗亏的。你不说，我给你去找村长说!
六指涨红了脸说你说出去我就不教书了！说了话不能作数，我这老师的面子往哪儿搁?
爹唯恐儿子丢了这份美差，只好让步。
那份请求批准不要新书的报告却转到了扶贫工作队手中。队长亲自来调查，一眼望见那黄土筑墙杉皮盖顶的村校，连连叹息。
就给他们拨来五万元扶贫款，要他们立即改建校舍。
六指听说了，跑到村长家打听这笔钱怎么安排。
村长打起官腔说村委开会作过决议了。你不是村委，瞎操心干啥?
六指火了：我是教师，建校的事咋不能过问?莫忘了——这笔钱还是我那报告起了作用才弄来的!
村长见唬不住六指，才自知理亏地改了口，说七名村委有五个是学生家长，所以也算是通过了“家长代表大会”，所以没来请教老师了，所以……
六指问打算建多大规模?
村长说：各村一个样——两层楼，四大间教室。五万元太不够了，所以嘛，决定发动全体村民为希望小学献爱心。
六指说等等——我查过普查登记簿的，咱们学校六年之内学生总数都不会达到40人，往后，还可能减少，要那么大的教室干嘛?
村长醒了似的。是不必那么大……那你说，该建多大合适?
六指说要让我来设计，只要建两间有门相通的小教室，把操场留大些，岂不省事!
村长高兴了：那用两万元就足够了一一两间坐二十几个蚌崽的小教室，连同厨房卫生间……多出的三万元，正好补发干部工资——你也有一份。至少补你二千……
六指说别胡来!专款专用，多出的钱也只能用在教育上。你等着，我拿一个具体方案给你，保证让你满意！
好吧，就依你。村长懒怏怏地打不起精神了。
四
六指心里那个喜哟!
不由他不喜。一系列梦里头才能见到的情景就要出现在眼前了：
——电脑室!
——小乐队!
——小小天文台!
——乒乓球大赛……
——山村将出现第一批“电脑娃娃”!
当然他也得忙起来，他要自学乐器自学电脑还有与之相关的外语教学电机维修……他不怕!他记忆力特好，他一定能学到的!
装了满肚子五光十色的梦想，六指奔走在通往县城的机耕道上。他必须打听清楚价钱行情，才能为村长提供一个三万元开支的详细清单。
往返80公里，他只有两天时间。星期天就是摸黑也要赶回村的。他不能耽误星期一的课，又实在掏不出20元车费……
没啥。40公里脚一抬就到了，他干活操练得够结实的，何况人逢喜事精神爽呢!
泥巴路飞快地从脚下溜过。等他走进县城，车站钟楼上才敲响下午三点。
六指马不停蹄又把县城大大小小十来条街上所有的文具店家电行和书铺逛了个遍。
天黑前，他出了城，在城郊一户农民家借歇一宿。人家叫他去吃饭，他没好意思，闷在小屋里啃他带来的玉米馍。
这会儿啃玉米馍也比奶油面包还香甜：他抄来的价格远比他想象的要低。那三万元，足够买一台586电脑十台学习机一台彩电外加录放机三架风琴一台电子琴，还有天文望远镜显微镜体育器材……这些加起来，都没突破三万大关，他还可以腾出三四千元购买图书!
三万元，能办多少事哇!
第二天清晨上路。路经乡镇时，才下午两点。六指按捺不住满心的兴奋，绕到乡文办，把他的计划对主任说了。
主任也兴奋得直搓手。好极了，你能办出一所最有特色的单人校——我敢说，全地区还是头一份儿!李六指呀李六指，都说你心眼子多，今儿我算是彻底服你了!可惜，我得去学习半年，要不，咱们一起干——在电脑方面，我还可以冒充半个师傅哩!
六指说我会去中学跟老师们学的。
主任说对，要学，要攒劲儿学，不学跟不上时代……哦，等你的计划成功，连我都要嫉妒你啦！
六指的计划拿到村上，却没通过。
村委们说，都是一样的村小学，凭啥子咱们的要比邻村的矮？
六指说空荡荡的大房子有啥用？六指说山里娃再不能远远落在时代后头了！六指说只有打开了眼界，咱们山沟沟才会出人才，才能摘掉贫困村的帽子……
他说了又说。
可大伙一口咬定咱不能委屈娃娃！
教室得盖出水平来！
至于电脑风琴啥的，谁也没见过，谁也不感兴趣，而且考大学也不考那玩艺——别弄野了娃们的心！
学校，不就是教娃娃识字的么？
最后，村长涨红了脸大手一挥——来呀，咱们勒紧腰带凑钱，也得争回这口气！
都是通情达理的好乡亲，为盖学校大楼争口气，大伙二话没说，又送粮又卖猪，小小山村竟也凑集了五万元。
二层楼的水泥校舍风风光光地盖成了。
比上村的高一米！
比下村的宽五尺！
结实得像碉堡。外形也像。
六指累瘦了一身肉。他不赞成盖这么大，可他是现任老师，建校的事推得掉么？
他给送来的木料石料验收体积质量。
他得为外地来的工匠师傅安排食宿。
夜里，他睡在工地，守护那些建材……
十万元花光还欠下几千元工匠工资，最后，连整台阶的水呢也买不起了，只好让它泥着。
房战友地太宽，准备的校舍基地不够，只好挤战友操坪。要开辟操场还得再移动半座石山，也凑不起钱，暂且利用房前那一长溜儿空地吧。
做课间操，一半学生在走廊上挤着。
别的计划当然落空。
那都不要紧，落成典礼上村长有话：咱总算把面子挣回来了！娃们，好好念书！念好了，去当四化接班人，也给父老乡亲挣挣面子！
六指站在狭窄的操坪外那斜坡上心惊胆战地招呼着，唯恐他的小学生被挤到坡下去。
挣挣面子！
面子！
子！
四间空洞的大教室发出回声。
六指便觉得自己心上也空荡荡的，那些比旁人多的心眼，不晓得被挤到什么地方去了。
五
六指好久没去乡镇。
文办主任学习回来，没听到六指啥消息，有些不放心。他猜想六指必定忙。六指只读过那点点书，要安装要熟悉那许多新设备，能不忙么？他决定进山看看。
正好一位在地区教育局当领导的老同志下来视察。老同学见了面，局长摇头叹息，说乡下学校不开自然课，也不上音体美，课堂不太活跃了；又缺少硬件。素质教育一时半刻哪里上得去呀？
文办主任说也有办得活跃的。于是汇报了李六指的计划。局长眼睛一亮：莫非大山里真藏龙卧虎？咱上那瞧瞧去！
沿着狭窄的机耕小道，局长的小车哼呀哼地爬了半天坡，总算到了六指的学校。
六指正在给学生讲课，忙得不亦乐乎。见了主任和局长，六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长忙着指挥几名壮汉割掉田里不太成熟的晚稻，好给轿车腾出一个倒车的空坪。
见局长眉头紧锁，村长说：怎么样，您瞧这教学楼，不赖吧？上次检查达了标的！
六指想说啥，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主任的手搁在他肩上，也只是望着空荡荡的几间大教室，长长地叹了口气。
嘀呖！嘀呖！
一只长尾鹊贴着教室从房顶飞过去。
六指在新教室里拉着自制的二胡教娃们唱歌。六指在黑板上连比带划，给小学生们讲神奇的电脑。
山娃们满眼茫然。
他终于讲不下去。
念书吧——他说。
拖着长声的吟诵顿时响成一片……
六指在后山放养了两头山羊，是从家里逮来的，没花钱。
学生们都知道，等羊长大繁殖成群，他们的老师要卖了羊给学校买电脑买电子琴的。
那个日子就在不远的未来。
就常常有爱画画儿的孩子去画山坡上的羊。他们把这些羊贴在教室两边的墙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五彩标题。
我、们、的、电、脑……
咩——羊在后山坡上叫。教室里念书的村娃便觉得心里很实在。
村娃们不知道，六指还养了一箱蜜蜂（为抓那窝蜂他被螫肿了半边脸但蜜蜂总算逮住了），种了一坡板栗；另外，一个向城里人供应野花苗的苗圃，也在校舍后的山窝子里一天天扩大着……这些，都应该画在“我们的电脑”那幅画里。
六指娃，心眼儿决少不了！六指自豪地想。
村娃们起劲的读书声在晨雾中传出好远好远。
注：童关——送给新生婴儿父母“讨赏封”的红纸贴儿，上书婴孩的生辰八字以及童年必须警惕的种种危险“关煞”。是一种旧时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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