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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叫小多。上面有两个姐姐了，小多就是多余的意思。
　　当年听到小多的妈妈又怀孕的“喜讯”，小多的奶奶特意带来个人称“赛神仙”的算命先生从山沟里赶到县城，那“瞎子”在小多妈妈的肚皮上又摸又听，最后打保票地说，你们老李家就等着抱孙子吧。
　　可是小多和老李家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是以一个纯粹的女孩子的啼哭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小多的爸爸人称“李百万”，在我们这个县城里他是有名的大款。小多出生当天，李百万的“哭声”比小多还要高好几个调，有点像民间艺人的花腔，他骂小多的妈妈是个扫帚星呀，你让我家断了后。
　　在小多出生的第五天的夜里，李百万经过一番考虑，终于下了狠心，他用一个被单把小多偷偷地裹了起来，把她丢在了城郊大凌河边那个石坝旁的一片丁香树下。一个小时以后，小多的妈妈发现孩子不见了，她像疯了一样朝外扑去，终于寻到了小多。
　　一、
　　所以小多的眼睛里总是像丁香花一样藏着淡淡的忧郁，那忧郁里有着一丝不宜察觉的不屈和刚强。
　　小多时候喜欢和我们在一起玩儿。我们院里的大刚二林这些哥们和我最好，他们常常劝我把这个“尾巴”甩掉。小多就在后面跟着我，说，小哥哥，带我一个吧。我说不带不带，她眼睛一瞪，不带我，我就给你破坏。二林说你不可跟着我们，我们可是要上厕所了呀。看着我们笑嘻嘻地走进了男厕所里，小多就显出一副无奈，就虔诚地在外面等着。她哪里知道，那个厕所还有个后门呢，我们早就跑远了。后来，当小多还要跟我们玩的时候，我们又把这招儿使了一遍。可是这次小多竟大胆地跟着我们后面进来了，她歪着脑袋说，我什么也不怕了，从今天起我也是男孩子了！
　　其实小多懂事起，就曾经是那样地恨自己是女孩子。她开始像男孩子一样打扮自己，夏天她从来不穿花裙子，总是像我们一样的短裤背心。她也不梳辫子，和我们一样留短发。她学习挺好，在学校里却从不和女同学玩。放学后，她和我们一起到大凌河边去捉麻淮雀，逮蛐蛐。她胆子大，能爬树，还敢用手抓那又粗又长的毛毛虫。小多还特讲义气，有一次我们和别人打架，她也冲也上来，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可是她一声也不哭。后来老师问是谁带的头？真正的惹事的大刚二林把脑袋快掖到裤带里了，一声不吭。就小多脖子一扬对老师说，让他们都走吧，我是“罪魁祸首”。
　　但小多的心挺软的，那次我们在大凌河边的大坝下，看到了一条刚刚褪了皮的小蛇，蛇蜕皮的时候，像扒掉了一层肉，样子非常非常痛苦。见到蛇，我们心里多少有些害怕，二林子喊了一声妈呀，差点没把鞋跑丢了。我们正要找石头打死这条蛇的时候，小多却坚决地护着它，说留条命吧。
　　后来，就是因为一条小狗，小多坚决地表示再不和我们男孩子一起玩了。
　　那是我们快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我们在大凌河边的那个石坝旁的丁香树下看见了一只小狗。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一条小母狗。当时我们看见它的时候，它是真正在“苟延残喘”，只剩下一口气了。那条小狗也就是有酒瓶子那么长，瘦瘦的，肯定是有病被主人抛弃了。见到这条小狗后，我们开始向它“开炮射击”，就是嘴里模仿着枪炮的声音嘟嘟嘟咣咣咣地叫着，然后朝着“敌人”扔石头，那大大小小的“炮弹”在目标的周围爆炸着，偶尔击中小狗，小狗就回报一声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那天小多本来没有和我们一起玩，可那极其微弱的狗叫声，竟神奇地呼唤着小多。她像从天下掉下来似的，迎着我们的枪林弹雨把小狗抱在了怀里。她骂着我们，你们没看见它快死了吗，还要打它，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点的人心！扔这条小狗的人够缺德了，早晚得招报应！说着她还腾出另一只手和脚，给勇敢作战的大刚和二林一通飞脚电炮，也算是给小狗报了仇。
　　小多要把这条小狗救活。专给动物看病的医院，我们这个小县城还没有。小多知道，我的妈妈就是附近一家医院的大夫。于是小多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快上医院去，找你的妈妈！
　　我妈妈看见小多抱着一条小狗来到医院，说你们这是开的什么玩笑。小多却一本正经地把自己的袖子捋了起来，露出了那条瘦瘦的小胳膊，她说阿姨我求求你了，救救这个小狗的命吧，需要抽血你就抽我的吧，我不怕疼，真的，你抽多少都行。我妈妈竟被小多的一片天真的纯情感动了。我妈妈下乡插队时当过赤脚医生，给人给动物都看过病，她瞧了瞧小狗后，就给它打了一针，喂了一点药，说你们抱回去吧，很快就会好的。
　　二、
　　这条狗叫赛男。
　　这个很好听的名字当然是后来小多起的。这条小母狗可以说是我们这个故事里一个很重要的主人公，只不过它的出场晚了一些，但你要知道，好戏往往都是在后头的。
　　小狗赛男在小多的精心护理下焕然一新了，很快就长得又高又大。身上的毛亮光光的，两只黑色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小狗有一身黑缎面似的皮毛，只有四只蹄子雪白雪白，很是招人喜爱。
　　小多和赛男几乎形影不离，小多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先给赛男吃，晚上也和它住在一起。小多有什么悄悄话，总是愿意和小狗诉说，而这时候赛男也总像听懂了似地不住地点着头。班里有一次让写作文，老师出的题目叫《记我的一个最好的朋友》，同学们写谁的都有，可是小多写的就是她的小狗赛男。说实在的，她的赛男不是一般的小狗，如果有谁给狗测验智商的话，赛男会获得“狗界”最高分的。赛男会游泳，能在大凌河里救出从上游冲下来的落水的小山羊；赛男还会爬到很高的墙上，用它的爪子刮下我们打到上面去的羽毛球；这个小狗能在漆黑的夜里到大街上找回小多丢失的钥匙；它还会把小多家饭店里的老鼠一个一个地捕捉干净。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对小多说，把你的数学作业让我看一看，赛男竟叼着作业本爬到我家的四楼，用爪子敲开我家的房门。还有一次，小多带着赛男到公园去玩。看见两个从南方来的江湖艺人在表演杂技，他们牵着一只小狗，让它顶着小碗小碟一会儿钻圈，一会翻筋斗。看着看着，赛男就咬了一下多小的裤角，轻轻地叫了两声。小多明白了它的意思，就对两位艺人说，让我家的赛男也试一试好吗？听了小多的话，演杂技的艺人就忍不住笑了，说，你以为什么样的狗都可以耍把戏吗？我们的这条小狗练了好几年喽，要是来条狗都会耍，我们上哪儿挣钱去哟！
　　没想到小多把赛男领回家，小狗竟主动地用嘴叼着一只盘子让小多帮着它练。当然那天下午，赛男又顶又叼的真是练得刻苦极了，把饮店的盘子碗摔碎了二十多个，多亏了李百万到外地进货不在家，若不岂能饶了小多。第二天，小多带着赛男又到公园里找到了那两个南方艺人，赛男模仿着进行了一串顶碗的杂技表演，当场就让那两人傻眼了，说，这条小狗真是了不得。说着就要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要买小多的赛男。小多就笑了，你就是给座金山我也不卖！
　　三、
　　我在前面说过，李百万是个大款，家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让李百万睡不着觉的就是没有个儿子。这个念头随着年龄和财富的积累与日俱增，让他坐卧不宁，寝食不安。他曾经动员过小多的妈妈再给他生一个，可是由于小多妈妈的身体和年龄等问题已毫无可能。于是，在小多读到中学三年级的时候，李百万的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便出台了，他要和小多的妈妈离婚，离婚的理由冠冕堂皇，当然是什么感情不合没有共同语言，其实他要另一方面娶一个叫“小玉仙”的不到三十岁的女人。让人们不可理解的是，小多的妈妈听了李百万的话，并没有和他大吵大闹，她非常冷静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这一套的。李百万对小多妈妈的政策当然十分“优惠”，他说我可以给你三十万或四十万元钱，家里的东西你觉得好的也可以随便挑。小多的妈妈说，我只要饭店，这些年都是我经营的，现在应该给我。李百万一听十分高兴，连说了一串行行行。小多的妈妈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小多，小多的手里只是领着那条小母狗赛男。
　　那个饭店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也就是二百米远，是在一个比较繁华的街道上。
　　小多的妈妈起早贪黑地在饭店里忙。小多放学后，就帮着妈妈干活，以至于每天一上课的时候，我都能从她的身上闻出糖醋排骨和溜鱼段的味道。
　　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候巧合得让人难以置信，但你也不能不信。小玉仙到了李百万家后，突然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狗症”这个病的原因很难查清。那天，小玉仙无意中见到了赛男。她的两只眼睛和狗的眼睛对视了半分钟。当然，小玉仙绝对不会想到眼前的这条英俊威武的赛男和若干年前被她遗弃在石坝下的那个小病狗有什么联系，而赛男却凭着一个动物特有的天性和人类无法破译的记忆本能，准确地辨认出眼前的小玉仙就是有负于它的永远不可饶恕的主人，不，是罪人。然而，赛男只是冷静地用眼睛默默地看着她，并没有任何嘴巴与牙齿的动作。在这方面，小狗赛男不是那种鲁莽的复仇者，她在动物的家族里还是很有些大将风度的。按说小玉仙的胆子也是够大的了，可是看到这条狗后，她好像办什么事都心里发虚感到没底。
　　于是小玉仙常常在夜里被恶梦惊醒，她对李百万说，那个玻璃窗上有一张狗的脸，那狗吐着长长的舌头，你快把它赶走。李百万揉揉眼睛说，哪有什么狗呀，你净说梦话。
　　小玉仙却自言自语地说，不是梦话，是真的，是真的。
　　四、
　　很快小玉仙就怀孕了。这个“喜讯”让李百万分外兴奋。李家终于有后了。她又把小多的奶奶从乡下接了过来，这次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找瞎子来又听又摸地搞迷信，而是由李百万托人用科学的“B超”方法做了鉴定，结果是儿子。李百万查了几遍都是儿子，他觉得自己真是没有枉活一生，也感到当年把小多娘俩踹去门，真是果断英明。小玉仙在李家此时也得到了“皇后”般的待遇，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要说出个名，就是天上的星星，李百万也会搬个梯子给摘下来。
　　小玉仙生下儿子是在第二年的春天。李百万苦思冥想给他这个宝贝儿子起了个名字，叫龙根。龙根，是一般人家的人吗？龙根过满月的时候，李百万用两辆大面包车把所有的亲戚朋友全请到城里来了，他要好好地操办操办，光鞭炮就买了一千多元钱的。如果是在农村，他肯定会不惜花大钱，从市里请来剧团唱几天的大戏，可是城里唱戏已不再稀罕。他还想拿着钱到电视台和广播电台来个观众点播，打出字幕为李百万得了个儿子好好祝贺祝贺，可有明白人告诉他说，你这个理由肯定人家通不过。后来，他想了想说那就换个理由，就说我多年的心脏病治好了，还不让点歌儿么？他要好好地摆它十几桌酒席呢。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竟选择了小多妈妈开的那个饭店。
　　小多的妈妈起初不愿意接李百万的这份活，可是她架不住别人的劝说。
　　用最大的盘子，上最高档的菜。李百万把白酒啤酒成箱成箱地搬着。吃饭的时候，李百万没忘了这台戏真正的“主角”，那个刚满月的龙根抱了出来和大家见面。龙根被小玉仙用大红金丝绒的小被裹着，放在一张铺着厚厚褥子的大圆桌上。李百万让小玉仙把龙根的小腿叉开着，这情景有点像国家特一级保护的重点文物在进行最隆重的展览。于是李百万就得了人们的交口称赞，这个说，李百万你真是大福大贵，那个说，你是修来的福呀，你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了。这天的阳光非常好，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着龙根的身上，这时候龙根尿了一泡尿，就有亮晶晶的小河和亮晶晶的阳光在这房间里流淌，人们就像戏迷们欣赏京剧看到高潮处，一个个拍着巴掌叫起好来。
　　小多的妈妈还有小多和服务员小姐们从厨房到餐厅匆匆忙忙地跑着，她们只是什么话也没有，就是干活儿，他们能说什么呢。
　　也许是李百万喝酒喝得太高兴了，喝得忘乎所以找不到北了。当小多的妈妈端着一大盘拔丝地瓜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被李百万一把抓住了。李百万伸出胳膊猛地把那盘拔丝地瓜摔到地上，于是那陶瓷盘子在和水泥地面撞击的一刹那便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那甜甜的闪着油花的丝线像风一样在空中飘扬。李百万一脸的淫笑，他对小多的妈妈说，这个盘子我会加倍赔你的，老子我有的是钱，老子我什么都有，我以前缺什么呀？不就是缺个儿子吗？可是你这个臭老娘们跟我睡了多少年的觉，至今一个金蛋蛋也下不来，你看啊，我今天有金蛋蛋了，我有了！
　　小多的妈妈奋力挣扎着，她大声说，你放开我，你这个臭流氓。
　　李百万并没有松手，而是朝着她的脸上大口地喷着酒气，你要是能给我下个金蛋蛋，我还会要你的。
　　小多在门口已经看了很久，她的身边是赛男，小多的眼睛里像是冒着火，她不容许李百万当着众人的面来羞辱她的母亲。她想冲上前去，去打李百万的嘴巴，可是她知道她不是李百万的对手。她低头看了一眼赛男，这时赛男似乎从小多的眼睛里读了人们永远无法破译的那种情感。小多又低头第二次看赛男，赛男已经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准确地说，它是像一阵风。
　　与此同时，小多猛然间意识到一个悲剧将要发生了。小多其实是没有时间来做哪怕是非常短暂的思考，她头脑里那根善良的神经促使她拼着命地猛地上前扑了一步。去阻止赛男的行动。她的身子前倾几乎就要摔倒，两只纤细的胳膊猛地去抓赛男的后腿，像是在拉回一辆疾驶的列车，小多的嘴里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赛男！”那声音早已变了声调，同时响起的还有李百万的一声惨叫。
　　所有的空气和时间都凝固了。
　　这时候，电视里正放着李百万花钱点的歌，是一个通俗歌手唱的，这是挺流行的一首歌。
　　故事里的事，
　　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故事里的事，
　　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五、
　　我们再见到小多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虽在大凌河边石坝旁的那片丁香树下，正是黄昏时分，火红的晚霞和紫色的丁香花在天空中燃烧着，如火如血，让我们的呼吸都有一种灼热的感觉。
　　小多的怀里抱着赛男，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她已经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走。
　　赛男早已死了，赛男死得很惨，赛男的肚里还揣着好几个小嵬呢。
　　但是赛男死了。
　　现在，小多的妈妈就站在我们的身边，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她的泪水已经流干。我们谁也没有和小多说话，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只是看着远处天边的火还在燃烧着，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