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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笑,“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提升至世界水平”的刘慈欣告诉我们,我们需要仰望星空,特别是在这个高度现世主义的民族 本刊记者 李珊珊 小火炉,红铜盆,羊蝎子。 刘慈欣和他的编辑姚海军在争论“科幻迷”。 姚说:“刘慈欣最牛的地方就是,始终只说自己是个‘科幻迷’,不像某些科幻作者,羞于承认自己是‘科幻迷’。” 刘反驳:“他们大概只是诚实,确实不迷科幻。对某些文学青年而言,写科幻,只是一种接近文学的手段。” 姚有点小怒,“不以科幻为荣,至少不要显得好像说自己喜欢科幻有多丢人似的”。 刘说:“丢人?我就一科幻迷,没别的。”他决定先凝神去吃盘里的羊蝎子,回头再争论这个问题。 戴着塑料手套,剔骨吮髓,他吃起来很在行,旁边装骨头的精钢小盆已经冒尖儿了,这让人忽然想起他的小说《诗云》中,外星吞食者饲养人类以供食用的故事。 问他:“你的小说里,将来会不会出现羊蝎子?” 他愣了一下,“应该不会,这个场景太平常了。” 《三体》,“居然像一本小说了” 在80、90后的读者中,这位60后作家被昵称作“大刘”。他是山西阳泉娘子关电厂的一名计算机工程师,一个圆脸平头的中年人。戴眼镜,出差用的旅行包中装着扁长的牛皮纸信封,信封里装着散装的茶叶。 有人认为,这位标准国企技术人员模样的科幻作家,正在“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的科幻提升至世界水平”。在刘看来,作为一个科幻迷,自己只是做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写科幻。他说,“中国的科幻迷很像中国的球迷。”但也有不同,“球迷很少亲自下场踢球,科幻迷当到一定程度,大都不可避免地写起科幻来。” 在博客中,他感叹:我们这些科幻迷中“只有极少数最后能幸运地发表作品,大多数作品都只能在网上发表,我们在昏暗的网吧中一字一句地输入自己的科幻小说,它们中有些像《战争与和平》那么长……”他是幸运的,去年刚出版了一套“《战争与和平》那么长”的三部曲小说——《三体》。 一位铁杆科幻迷用科幻的方式评价了这部作品:《三体》后,世界上的人将分为3种:没看过《三体》的;看过《三体1、2》而没看过《三体3》的;看过《三体》3的。而另一位批判性的读者则指出:《三体》完成了其他科幻小说所不能完成的任务,“它,居然像一本小说了。” 《三体》世界中,刘慈欣虚构了一群外星人,在他们生活的世界,有3颗太阳,没有人知道下一秒是春、夏、秋或冬——那是来自数学家庞加莱的一个结论:三体问题不可解。那是个灾难毫无征兆的世界,有一天,居民们终于醒悟,他们决定移民,目标是地球。 数日前,日本地震,有读者在微博上发言:突然悟到日本就是三体世界,地震就是三体,吊诡,不可测。“日本的历史就像三体的历史那样不断毁灭,重建,毁灭,重建。日本的社会结构也像三体,高度的秩序与纪律。日本人也像三体人那样要冲出自己的世界,寻找王道乐土……” 然而,提及对日本的譬喻,这位三体世界的构建者露出了刚睡醒时的迷茫神情:“三体人,日本人?哦,我从没想过。” 当文革出现在科幻中 就这样,一部科幻小说,被各色人灌注了各种吊诡的隐喻。 这些解读中,比较流行的一点认为:《三体》是本探讨权力与社会的政治小说。 《三体》中,宇宙是片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手,发现了其他的生物,猎人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他人即地狱。《新世纪[19.16 0.05% 股吧]周刊》的主编王烁在书评中分析:这种宇宙政治学是人类政治学的子集。“在现今地球上,它叫作现实主义政治学(Realism)。” 《三体》的第一部,出版于2006年,文革结束30周年,三十多年前的那场运动,成了《三体》故事的第一个核心线索。文革中受迫害致死的物理学家的女儿叶文洁,向外星人出卖了地球:这个文明已经没有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了,来吧,拯救我们吧。 2006年的一篇博客中,刘慈欣甚至还贴出过《三体》第一部中被删掉的涉及文革的一小段文字。那是在70年代初,年轻的叶文洁看到一位熟悉的钢琴家梳洗整齐之后自杀,“就像一台盖革计数仪,当置身于超量的辐射中时,反而不再有任何反应,没有声响,读数为零。” 4年后,与刘慈欣谈起《三体》中的“文革”情节,他说,“真的没有任何企图去反思那段历史”,“纯属故事情节需要,在20世纪的中国,要让一个人对人类文明完全丧失信心,除了‘文革’,我实在找不出其他来了。” 他不同意一定要给科幻赋予使命,像主流文学或科普一样,他“就是想讲个好故事”,既不是要针砭时事,也没想过传播科学文化知识。 他说:“科幻是种类型文学,科幻这种类型文学能讲出其他类型文学讲不出的故事。” 刘慈欣时代 祖籍河南,1963年出生,长于山西阳泉。用百度搜索,阳泉的知名人士包括李彦宏和刘慈欣。 到北京出差,住在鼓楼附近一个顶灯忽亮忽灭的招待所,刘指着远处的煤炭研究院介绍,他父亲从前在那里工作,后来下放去了山西。 “文革”时,刘正读小学,对那场在他书中提到过的革命并没有太多直接的切身经历,不过,“还是有些印象”。他说,“我读中学的时候,学校新来了个英语老师,最开始,大家都说,那老师怎么能教英语呢?他的英语,话都说不清楚,我们都听不懂。过了一阵,才听说,那个老师原来是板门店谈判的翻译,下放到我们那去的。” 刘慈欣看的第一本科幻小说是从父亲的藏书中找到的一本凡尔纳。大学时,他经常眯着近视的眼睛在新华书店柜台前让服务员给他拿新书,每年出版的科幻小说他能全看完,“不是我牛,那时候书比较匮乏,一年就出那么几本。” 1981年,看到了翻译引进的阿瑟•克拉克小说《2001》。他至今记得,20年前的一个冬夜,读完那本书,出门仰望星空,“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壮丽的星空下,就站着我一个人,孤独地面对着这人类头脑无法把握的巨大的神秘……” 然而,就在刘开始尝试科幻写作时,中国科幻的浩劫开始了——1983年,科幻被定位为一种精神污染。 那时的场景是刘至今的噩梦,“当你在早晨朦胧未醒时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那激昂的声音:科幻,精神污染的‘黑影’! 上午打开中央大报,头版上醒目的讨伐科幻的黑色粗体字大标题。” 不过,刘并不认为这种来自意识形态的敌意可以扑灭科幻,他说:“科幻真死的时候,是大家没有这种热情的时候。” 十多年后,几乎与女儿的出生同步,刘慈欣的科幻作品开始变成铅字。至今,他已蝉联5届中国科幻银河奖,中国科幻正处于“刘慈欣时代”。 讲好故事 说到小说中的某个情节设定,刘会很平静地说,“那是文学中很滥的一个套路,放到科幻中,很好地推动了故事的发展。”他小说中的人物,“大多只是起工具的作用”。 科幻文学有它的尴尬。刘说起与山西作协的人一起去国外,主流文学出身的老作家叮嘱他,“千万别跟人说你是写科幻的。”科幻的读者群也注定要比一般的大众文学更窄,“盗墓笔记那种流行读物,绝对不止十几万的销量。”销量超过15万的《三体》,是90年代后卖得最好的科幻作品。 博客中,刘写过很多对中国科幻的历史回顾、思考,然而,说着说着,他又会很郑重地嘟囔:喜欢科幻,不是读者的义务,得给他们个好故事。 年轻时,刘喜欢过俄罗斯文学,不过“那种形式太写实、太凝重,不适合科幻。科幻要空灵。”尽管如此,刘还是写过一些比较写实的科幻。他认为,自己小说中最写实的一篇是《地火》。 《地火》说的是一个矿工子弟立志发明新技术改变煤矿工人命运的故事。刘慈欣把小说主人公的名字起作刘欣。他写道:“刘欣恍惚着拿起父亲的饭盒,走出家门,在一九七八年冬天的寒风中向矿上走去,向父亲的二号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像有一只眼睛看着他,通向深处的一串防爆灯是那只眼睛的瞳仁……”给井下送饭,是刘小时候常干的。 停顿一下,他说,还有过另一个更现实的题目:“用一个农民工的视角去写中国的未来”,对那个草根的主人公,刘甚至想好了他的第一桶金——“开发太空墓地”。 因为时间有限,那个庞大而繁杂的故事被缩写成了短篇《中国太阳》,一个关于农民工蜘蛛人的故事。 故事的结尾,在太空做了20年清洁工的农民工水娃主动申请到太空去流浪。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水娃说:“有人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从不向与己无关的尘世之外扫一眼;有的人则用尽全部生命,只为看一眼人类从未见过的事物。” 在“不要鼓励农村孩子上大学”的今天,刘更相信短板理论——一只木桶能装多少水,起关键作用的是木桶最短的那块木头。 在一篇短故事《乡村教师》中,一位乡村教师临终让学生们记下了牛顿三定律,而这些学生又恰被外星人抽检,靠着老师的临终遗言顺利通过,令地球摆脱了毁灭的命运——乡村教师的遗言拯救了世界。 刘说,“乡村教师”的故事绝对是极小概率事件,他希望自己的小说能让读者在下夜班的途中突然停下几秒钟,做一件以前很少做的事:仰望星空。 科幻是一种闲情逸致的文学 刘喜欢仰望星空,虽然他生活的那个山西小城里,看见星星并非易事。他说,那是个小山沟,没有影院,快递送不到。距那里最近的城市是太原,火车要走4个小时,硬座,10块钱。 这位计算机工程师对互联网上的新鲜事不怎么感冒,他曾经有个博客,觉得浪费时间,没继续更新;开通过一个微博,不是为了写微博,只是为了“避免别人恶意抢注”。 日子像80年代一样简单,这是刘自己的选择,专职去写科幻有两个麻烦,一方面是经济上不具可行性,另一方面,工作能给他带来接触新鲜事物的机会,他需要一份写作之外的工作。 刘不喜欢被挂上“孤独”一类的定语。他认为,科幻作为一种小众的类型文学,读者和作者关系更密切。书中的很多地方,刘从没去过,他不热爱旅行,不觉得在外与在家有太大区别,即使在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城,他仍然会时时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 小城里,白天工作,晚上写作,是刘寻常的日子。 不写作的日子,刘喜欢看电影,从网上下载来看。他喜欢的电影有两种,“一种是特激烈的大片;另一种是极其舒缓、没什么情节的散文电影”。 他喜欢《盗梦空间》胜于《阿凡达》,因为后者“没灵气”。他觉得,西方人很难拍好恐怖片,“他们一定要把恐怖具象化,可鬼这个东西,有了形状就不可怕了。” 他也喜欢自己的山西老乡贾樟柯的电影,提到贾的电影《24城记》,说:根本不用看,“简直就是我们那儿。” 3卷本的《三体》写了5年,5年中发生了很多事,自己单位换了块牌子,出版他图书的《科幻世界》也经历过一场风波,还好,这一切都过去了。到现在,“平平淡淡,挺好”。 《三体3》完成那天,刘在博客里说:科幻是一种闲情逸致的文学,只有在安定的生活中,我们才可能对世界和宇宙的灾难产生兴趣和震撼,如果我们本身就生活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科幻不会再引起我们的兴趣。 人伦一定胜过科技伦理吗 科幻圈中,刘是以技术构思为核心的硬科幻的代表人物,然而,更广泛的读者却认为他的小说“内里柔软”。 一位记者问:“在作品里,我读到了您对于人与人关系的思考,有‘爱’的寄托在其中,如果说它骨子里还是‘人伦胜过科技伦理’,不知道您是否认同?”刘回答:“很遗憾,‘人伦胜过科技伦理’是我最厌恶的观点。” 他认为,“所谓的道德,不过是集体生存的权宜之计,它是随环境变化的,根本没那么神圣。但科学的基础相对来说是稳固的。” 在《三体》中,叶文洁的死,开创了一个“零道德”的宇宙,而故事的结尾,这个宇宙也走向了终结,只有死神永生。刘说,其实,他不是悲观主义者。他认为自己对构建的那个未来“够乐观了”。 “一个只有几十万年的人类文明史,有了一个四十几亿年的未来,多乐观?”他甚至提到了自己的一些朋友,比如韩松,“《我的祖国不是梦》才是真正的黑暗科幻。” 维基词条中,刘慈欣被描述为“推崇共产主义、死刑,反对西方自由民主思想”。谈到自己的政治立场,刘认为,生活中,自己不左不右,作品中,“可能是左吧”。 《三体》完成的那天,刘写道:“社会动荡是科幻最大的杀手……平静已经延续了二十多年,感觉到在社会基层,有什么东西正在绷紧,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随时都可能出现……但愿太平盛世能延续下去,那是科幻之大幸。” 对于刘作品中的“政治”,正在国外读书的年轻科幻迷“宝树”并不关心,“我喜欢科幻,喜欢的是奇妙的想象、精彩的情节、宏大的场面和看上去较为逼真的技术细节。这和政治有什么关系?” 今年早些时候,宝树在网上贴出了自己写的三体番外篇《三体X》。这部同仁小说抽取了原作中一个被外星文明掳去的孤僻的人类成员,讲述他被俘后的故事,与原作相关线索配合,丝丝入扣。 谈起粉丝之作《三体X》,刘慈欣略有点沮丧,“我想写的都被他写了。”之后,他赞赏道:宝树确实是个奇人,“武藤兰那个细节用得很准确,换成松岛枫或者苍井空的话,时间上就不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