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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斜角街
作者:李丽萍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李丽萍|文学

(1)

  我的爸爸是下乡知青,妈妈是农民,有一年,24岁的爸爸遇到了17岁的妈妈,他们结婚了,转年,我出生了。
  每一个人都有他出生的地方。每一个人都能记住他出生的地方。如果要在我的户口本上填写出生地的话,我会很愉快地写上“斜角街”,我宁愿把它做为我的出生地。
  斜角街是一条并不古老的街,好像是第一个外地的打铁铺子搬到这来以后,这个街就开始有了最初的雏形,当更多的外地人搬来这里后,这条街就慢慢成为一条街了。至于为什么叫斜角街,不得而知。
  我真正的出生地是一片贫瘠荒凉的地方,经常刮一种狂风,当风吹过电线的时候,声音就像是有人在嚎哭。我惧怕那种风,甚至对它恨之入骨。那里的冬天尤其不堪忍受。斜角街的风不一样,它很害羞,悄声细语的吹,似乎吹的猛了,它会感到不好意思,它的羞怯温和很像我;这儿的夜晚也很可爱,就像慧青的诗里所说,“可以把任何人的灵魂从阴影里拉出来”,什么叫灵魂,什么叫阴影,我不太懂,我想说的是,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晚上再也没做过恶梦。
  搬来斜角街后,我认识了一个和我家同租一个院子的知青,他叫慧青,近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人长得帅气,爱穿一件漂亮的黑皮夹克,露出健壮的手臂,上面凸起的血管就像一条条河流。他总是那么“宽容、温和、谦逊”,在当时我还不会使用这些恰当的词语来形容他。当时,对于我感受到的事物,我总是想用一些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其,这种心情如此急迫,后来成为我从事写作的动力源头。
  慧青还有个独特的本事,讲故事。只要我们说,叔叔,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吧。他就开始讲了,讲的全是斜角街住着的人,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变了个样,所有的事件都很夸张有趣,让我们从头笑到尾。这些好玩的故事带着我满世界地转,上天入地,最后再回到斜角街。
  每逢有月亮的晚上,他就一个人坐在窗前,悠悠地吹着口琴,轻松愉快,自由自在。我相信他肯定有烦恼,但他从来不流露出来。那把口琴好漂亮,银色的琴身,晶莹透明的绿色琴格,悦耳的声音,使我认为它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有好久一段时间,能拥有一把口琴成了我最大的梦想。
  我对他着了迷,有一阵子,他走到哪里我就会跟到哪里。我非常渴望能够每天和他在一起。我没法描述对他的那种奇特的感情,现在想起来,这就叫“崇拜”。我禁不住想向所有认识的人谈起他,想要所有人都认识他。有一次,我还写了一篇作文《我最喜欢的人》,在班上朗读了。
  我的作文是这样写的:“我最喜欢的人是慧青……一个人的脑子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的东西?会做那么多的事情呢?”
  可是,没等读完,同学们就哄堂大笑,连老师也跟着笑起来。我感到莫明其妙。
  下课后,马上就有人怪声怪气的学着我的声调说:“一个人的脑子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的东西?会做那么多的事情呢?”紧跟着的又是一阵哄笑。我羞臊难耐。
  后来我才了解到,在斜角街很少有人看得起慧青。他“好逸恶劳”,是条臭名远扬的大懒虫,整天只知道看书或在外面游荡闲逛,弄得没人肯给他说媒,到现在也没结婚,总之不可救药。但是我的感觉和大家相反,我总觉得他不是那种人,他只是一个特别的人,有着特别的生活方式。但在众多的评价之下,我的言论毫无地位,大人们总是无视我的存在,这令我难过。
  这件事害得我整整考虑了好几天,心情很苦闷:我知道不该去喜欢他,该去疏远他,但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反而比平时更加思念他。
  其实,我也是条懒虫,我从小就害怕风吹日晒和尘土,一想到将来也要像大人们一样去田间劳作,心中就充满了绝望。但是我同情、尊重着农民,为他们担忧着一季刚刚种下去的庄稼,关心他们所吃的蔬菜,所穿的衣着,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就像关心我自己一样。使我拥有这种温柔的目光的,是斜角街的人,这些勤劳坚强、纯朴、善良的人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学会了如何尊重别人,尊重事物,小小的心灵有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大情怀。

(2)

  爸爸从一所中学转到政府去工作,成了那里的食堂管理员后,我的日子再也不是平淡如水了,它刮起了飓风。
  爸爸每天要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渐渐地,他染上了酒瘾,开始不回家,工资也拿不回来,妈妈开始和他吵架。妈妈心里有一个宏伟的蓝图,她一心想在斜角街建一座最好的大房子,为了这个理想,她奋斗了大半生,等有了房子后,她却几乎失去了一切。这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不想说它。
  记得我刚懂事起,他们就在不停地吵。我曾经用一个本子,专门记载他们吵架的原因和经过,争吵的内容和结果大同小异,直到我失去了耐心,后来搬家的时候这个本子丢失了。
  妈妈不但跟爸爸吵,还跟姥姥吵,跟邻居吵,跟每个人吵,跟人动手打架也是经常的事。谁说了她一句坏话,她就要找到人家里去吵,哪个孩子打了我,她去人家里吵。爸爸跟哪个女人多说了两句话,被她发现更要吵……总之类似的战争时常会爆发,我整天都在提心吊胆。每天放学回来,我都要侧耳细听,如果家里传出吵骂声,我就到别处去呆上一阵子,等他们不吵了才回去。有时候他们要吵到很晚,我只好硬着头皮回家,还要为他们拉架。
  一直是这样,爸爸妈妈在我的印象里只是个称呼而已,我从没感受过他们的爱。他们很少关心我,爸爸只爱他的酒,妈妈只是拼命追求她心中的梦想,她的那座大房子。
  我不想要一幢好大好大的房子,我只要一家人和睦相处,哪怕只能住在一间破旧的小土房里。妈妈从来不相信我这个说法,她非常不屑地说我没说真心话,谁会喜欢住在破旧土房里呢?她说,如果她只有一间小土房,恐怕我这辈子都不想回家了。她不相信,我就再也不说了。她不屑的样子让我难受。
  “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我才张罗着盖这座房子?可我到最后得到了什么!”每当妈妈受委屈的时候,她就哭着说。
  那时爸爸还算不上酒鬼,他变成真正的酒鬼是在我十三岁以后,我的恶梦又开始了。在他们的婚姻一步步渐入绝境的苦不堪言的日子,我开始了思考,开始用笔倾诉苦闷,但是我总是无力完美地表达自己的内心,如果有些文章恰好把我无法诉说的心态描摹出来,我就把这篇文章的作者奉为知己。我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够像别人那样,把自己的想法清晰地、自由地、毫不拘谨地、生动地表达出来。于是开始尝试写作,在雪白的纸页上面写下笨拙的文字,那些词语像是胡乱飞翔的鸟群,等待着未来,怀有着希望。

(3)

  放学的路上我经常一个人走,边走边胡思乱想。我幻想在某个岛上矗立着一座神秘的大城堡,那是我的秘密基地;我幻想在那个城堡内外发生的一切故事,也在悄悄地幻想着我的“爱情”。
  但在生活中,我从不敢注视一个男生超过三秒钟,害怕人家洞悉我的“无耻”。和同龄的男孩子在一起,我总是感到害羞、不安。我从不敢和男孩子说话,我也不是女孩子们的好伙伴。她们好像不喜欢和我玩。我总是想找到原因,却总是徒劳。
  生活中我一无是处,贫穷,窝囊,害羞、肮脏,馋嘴,记性不好,上学总是迟到,总是不能正确理解老师的话,我的数学测验总是不及格。我的思维方式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心里常常充满了矛盾和自责;我多愁善感,阳光普照就感到快乐,阴天就会感到悲伤;我天性脆弱,任何轻微的碰撞都会在我的心里留下痕迹。有时我试图通过哭泣来渲泄,但是我甚至不会哭泣。
  我也有些优点:我非常诚实,很少说谎。如果有人肯把她的心里说给我的话,我知道如何去聆听。我从不嘲笑任何人,对弱小者充满了同情。为了观察一只蚂蚁或一朵花开我可以坐在田野里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我是如此的安静,对事物有着无止尽的耐心。
  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平淡无奇的,日月星辰、花草动物,任何事物都具有着鲜活的生命。宇宙里到处充满了生命。我和藤蔓小声聊天,和豌豆谈心,向马铃薯微笑、向蔓陀罗挥手,劝说黄瓜开花,耐心地等待西红柿变红……我了解石头,了解植物和河岸,当我们一起听风声的时候,我能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当我们在黑暗中坐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彼此孤独的心在跳动。
  我时常感到寂寞,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够找回内心深处的自己。我就是凭着这种“胡思乱想”生活下去的,这种奇特的幻想陪伴我走过了整个童年。

(4)

  妈妈又命令我去家后院的刘姨家借东西用了。像每次一样,我不想去,妈妈坚决地要我去。我一再央求,于是就挨了打。我哭起来,妈妈对我的眼泪视若不见,我只好去了刘姨家。
  那是一幢破旧的平房,许多房门都锁着,房子周围有个阴森森的大园子,里面长满了纠缠不清的果树。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她闲屋里放着的一个东西,一具红棺材。
  在斜角街,人一上了岁数,就提前把红棺材打起来,放在闲屋里,为最后那一天预备着。棺材是空的,可它带来的死亡阴影却比真正的坟墓还要可怕。我见到那些家里有棺材的人就像见到鬼魂一样,生怕他们那寒次的目光把我的魂魄摄去。我从不跟脖子背后有难看皱纹的人来往,我认为他们就快死了。
  刘姨的屋子外高里低,一进屋感觉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井,发黄的古画,发黑的家具,还有一种难闻的气味,无法形容,有点像某种金属,虽然我从未闻到过金属的味道。每次去了我总是想以最快的速度逃开。刘姨每次看到却显得很兴奋,招待我总是很殷勤。她常年卧床不起,浑身无力,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但是看到我总是破例挣扎起来,从脚下的行李里掏出一盒饼干给我。
  我从盒里捏起一块饼干。饼干已经软了。我礼貌地装在口袋里,尽量不朝她看,打量起她的房间来。她默不作声地看看我,笑一笑,什么也没说。她盯着我看,突然间,她俯下身闻了闻我。
  “你的味道真好闻。”她说。
  我的脸红了。
  她不顾我的羞涩一直说下去,“又凉快又温暖又鲜美,是风和太阳的味道,多好闻啊。”说着她又俯下身闻了闻我。这种亲昵的态度让我很不适应,但我尽量避免露出想躲开她的表情。
  “好孩子,多好的孩子呀。”她端详着我说。
  我自觉对她不够好,为什么她会固执地认为我是好孩子呢?我不明白。说真的,我对她的夸奖一点也不感动。
  出得门来,我吐出一口气。这时外面的天空阴沉的厉害,我飞快地跑过斜角街。天空开始打闪,尽管我跑的很快,可还是挨了浇。当天晚上,我就发起了高烧。就在我能起床上街时,听到了刘姨去世的消息。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飞奔过潮湿的街道,跑去她家。
  整个斜角街的大人们都在那里,在跑来跑去。我脸色苍白,身体僵直在站在那儿,眼前不断闪过纷乱的人影。人们不停地喧哗,吵成一团。有人把她从炕上抱起来,放入棺材里,她轻得就像一根羽毛。
  我感到不可思议,万分惊讶。我有一位表叔卧病在床许多年,从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整天躺在那里哀叫:让我死吧,等我上了六年级,他还是那副样子。所以,在我的印象里,死亡是要花好多好多年,很不容易做到的一件事。为什么刘姨就这样很容易地走了?是那副空棺材急着把她带走了吗?
  我在那个小屋呆了好长的时间,望着那铺炕,不断地回忆起她那最后的笑容和既平静又善良的眼神。我非常的愧疚:昨天为什么我就不能多呆一会儿呢?陪她聊聊天,在她最后的时间里给她一点点安慰?或许我还可以吻她一下,给她一点点幸福和快乐的感觉。
  过去我从没想过生死这个大问题,我从来都相信自己可以活到永远永远,可这个送葬的场面打破了我内心的宁静。我突然间意识到,我也是个血肉之躯,此刻虽然活着,但终有一天将不复存在;我和我的亲人们,最终都会躺在这样的床上死掉。一股苍凉和悲哀汹涌袭来,不由分说地冲上我的心头,浸到我的骨髓里。我痛哭起来。尽管我拼命地安慰自己:很多人都会躺在这张床上死掉的,有的人甚至连床也没有,但似乎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我无法制止夺眶而出的泪水,还有抽泣和哽咽。
  回到家时,我的头很疼。我静静的躺在炕上,静静的流着泪。

(5)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在一个清晨,当我推开窗子时,惊讶的看到外面浓雾密布,淫雨霏霏。
  斜角街的秋天是最有魅力的,没什么像雨后的斜角街那么好闻,从前一下过雨我就跑出去,像小狗一样抖着鼻子,对着天空使劲闻。今年的雨下了好几场,我都没能出去。不久前,我生了一场病,浑身无力,只能躺在炕上透过窗子里朝外望,望着阴霾的雨天,望着自己家的墙壁。
  我家墙上有两面大镜子,镜子两侧有两副对联,那是毛泽东的诗词: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还有一幅: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有好长的时间里我都在琢磨它的含义。
  除了这两副对联,家里从没什么东西能吸引我,我忧郁丛生。在那些最无聊的日子里,我从发霉的旧箱子里找到了一本繁体版的《毛泽东选集》,认识了里面大半的繁体字,后来发现了几本无聊的旧杂志,封面大同小异,一个戴一顶鸭舌工作帽的工人,挥舞一把巨大的铁锤,胳膊很粗,在工人的身边,往往是一个女农民,头上围一条红围巾。于是我有了新的事情可干:我把上面稍为值得赞叹的文章片段摘录下来,抄在本子上。对于一个愚笨寂寞的女孩子,没有比这更好的抚慰了。
  当无书可读的时候,我就靠幻想来打发时光。我产生了把满脑子的怪念头都写出来的愿望。我开始编故事。我天真无邪地写下了第一篇作品:法术强大的树精将美丽的公主囚禁在邪恶的密林中,逼她嫁给自己,勇敢英俊的王子将她救出。整篇文章中其中只有一句话还能拿出来给人看:在一片森林中,公主在密洞透过灌木丛向外望……
  没有书看,我就学着画“小人书”,在图下面配上相应的文字。写累了,画累了,就趴在胳膊上睡一会儿,睡醒了再写,脸上印满了酣睡过后的压痕。
  等我的身体好了些,我就不想再待在屋里了。我要到外面去坐坐,看看秋天的斜角街,看看太阳斜照在街对面墙上的景象。
  我拘束地坐在门前的石块上,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斜角街。风吹过我的脸,温暖的阳光耐心地抚摸着我的身体。我看见时间在移动,很慢。阳光如何透过所有的东西,使一切显得那么美,那么的绚丽多彩。河水是那么的绿,山是那么的高,天是那么的蓝。鸟在唱歌,孩子在欢叫……我倾听所有能听到的声音,耳朵内细小的嗡嗡声,和空气从我的鼻孔里进出的声音。
  听大人们说,小孩子每生一次大病,都会长大一些,我同意这个说法,因为在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突然间长大了,明白了好多事情。比如说死亡,现在我想说的是,唯有清晰地意识到有一天自己终将死去,才能够体会活在世上是多么美好。上帝给了我们一份最珍贵的礼物,我们的生命,在他老人家没有收走之前,要好好的去珍惜,还要想到如何去珍惜。现在来看,我十多岁时想的事情,和现在几乎没什么两样。

(6)

  我沿着斜角街往前走,一抬头,看见慧青站在街的正中央,两只手埋在裤兜里,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我想绕开他,已经晚了,只好站在原地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朝我走来,长长的阴影投到我脚下。
  “愿意散散步吗?”他问。
  我点点头。
  我们沿着斜角街往前走。我走在他后面,保持着距离,后来就肩并肩地一起走了。一早的天气很凉,我能看见呼出的气体在眼前凝结成的雾气。
  要上山了,他探下身子,对我伸出手来。
  我望着他下巴上发青的胡茬,细心地体会着他的温热有力的大手抓着我手的感觉,固执地沉默着。我们往河里扔石子,在木板桥上晃悠,还下到壕沟里跟四只山羊待在一起。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天气渐渐的热起来。他拉着我的手,向山坡上走去。
  我经常去玩耍的山坡有一处避风的角落,茂密地生长着蓝色的鸽子花和红色的虎耳草,这是人世间最可爱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斜角街,一条亮闪闪的狭长的带子围绕着它,那是牦牛河。他也知道这个地方,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这里。
  一阵短暂的沉默。
  “秋天的味道是最好闻的,你闻到了吗?”他眯眼望着天空。
  我鼓起胸膛吸进空气,又呼出。闻到了,那是一种清爽好闻的气味,斜角街的气味,天堂般的气味。
  “有些人忽略了这些美丽的风景,就像斜角街里的许多人,他们在流水一样平淡的日子里生活、渐渐老去,就像一首诗里写的,树上的果子,静静地长大,静静地凋零了,落在土里。也许只有一两只经过的鹿看见,也许没有。”
  他的话很深刻,我似懂非懂,但还是认真的点着头。我很感动他拿我当大人对待。我想,等我长大了,我会懂的。
  “我是个写诗的人。也许斜角街的人不知道什么叫诗人,但是我觉得你能知道。”
  我望着他,点点头。
  “我觉得你不是属于斜角街的。就像我也不属于斜角街一样。”
  他还说,我们和别人的起点不一样,我们在出生的时候就落在别人的后面,没有好的基础,一切需要一步一步的自己去努力才行,还要去面对这个花花世界的种种诱惑,要慢慢适应很多不同的事情。我第一次听到这么新鲜深刻的话,心里充满了庄严和兴奋。
  “你和我小的时候很像,笨拙、敏感、孤独和忧伤,但是我想告诉你,即使是一个低能儿,也会在某个地方有着独特的、只属于他自己的潜能。将来你一定能行。”说完,他认真地看着我。
  一霎间,我全身的血液振奋的奔流起来。我真想对他说,我爱你。外国人在电影里就这么说,可在斜角街你就不能这么说,人家会笑话。可我真想大声的对他说:我爱你,永远爱你。
  那天我们还谈了好多,在似懂非懂中,我静静地坐在坡顶俯瞰着山下,直到雾气在阳光下逐渐消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聊天,之后他搬去了城里,我再也没见过他。
  而我似乎总能看到他:他在可可西里的沙漠中跋涉,在大兴安岭的峡谷中留连,在蓝色的湖泊旁散步,在柔软的青草之中徜徉,在青藏高原上呐喊……他的一生都在飘荡,像一片浮云,宁静又潇洒。我隐约地明白了一件事,但没有能力把它描述更为通俗易懂,大意是这样:
  人活着是可以有许多的方式,只要你不影响他人,而自己又生活的很快乐,这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别人是无法指责的。我非常希望能像慧青活的那么潇洒和超然,但是我明白,我要走过一个又一个风景,才有可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7)

  在这一年,爸爸和妈妈终于离婚。在搬到城里的前一个晚上,我跟斜角街告别。
  当你在肃穆的凌晨时分起床,独自走过斜角街的时候,你会生出许多感慨:圆圆的月亮高挂在天空,整个的斜角街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紫色,就像一片紫色的原野,眼前的那条道路就像原野上的一缕月光。
  我独自上了山坡,在山坡上坐了好久。我看着满天星斗,那是我这一生中看过最清澈的夜空。我凝神望着月亮,月亮也在凝望着我。一些细碎的花瓣像雾一样被风吹过来围着我旋转,此时,我的脑海里响起了一种抒情的音乐,它甜蜜而又忧伤,一直缭绕在我的心头。
  我温柔地回忆着在斜角街的一切,回忆和所有人在一起的所有时光。我的视线模糊了,水雾再一次弥漫了我的双眼。我的心里升起一个伟大的天使般的愿望,我希望斜角街的每一个人都能生活得幸福,我发誓,我爱这里所有的人。
  有人说,童年的快乐是一生快乐的源头,童年的不幸是一生不幸的开端。是的,一个人的成长经历是无法改变的,能改变的是该怎样从这种经历中获益。不是吗?
  脚下是斜角街的整个街景,牦牛河犹如一条银练围绕着它,眼前的山脊一个比一个高,再远一点,山峦更加郁郁葱葱、朦朦胧胧。这个清晨我惊讶地发现,早已熟悉的崖坡竟是如此气势非凡,世界竟是如此宏大,眼前的斜角街不过是这浩瀚世界极微小的一部分而已。
  我忽然明白了慧青的话,我的童年是属于斜角街的,但我的一生不会只属于这里,这里只是我的梦开始的地方,远方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在等待着我。我心中有什么象指南针一样地在颤动,一股不自觉的力量拚命指向那辽阔的远方。那一瞬间,我相信我的时代就快来了。
  站在山顶上,犹如独自站在广阔的舞台上,在观众席上飘落的彩屑中,我用力地挥手和过去告别。风吹拂我的头发,我以明亮的眼睛和纯洁的心灵真诚地迎向新生的太阳。没有人知道我的变化,但是就在这个时刻,我知道,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是斜角街给我注入了力量,它在督促期待我长大,再长大,长得更快、更强。我仿佛看见童年大步奔跑而去的声音。
  我爱你,亲爱的斜角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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