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散文|原创|神话
梅里雪山位于滇西北,南接云南碧罗雪山,北连西藏阿冬格尼山,是云南与西藏的界山,其中十三座海拔六千米以上的雪峰,称太子十三峰 ,主峰卡瓦格博峰海拔6740米,是藏传佛教的朝觐圣地,也是藏区八大神山之首。在藏语里,卡瓦格博,意为“雪山之神”。
雪山脚下的哭声
驱车离开滇西北的香格里拉县,很快坠入一片浓雾中,旅行车蜗牛般在浓重的雾障里爬行。睡梦中的雪山小城德钦,虚幻如神话里的仙人宫 阙,与我们擦肩而过。 转过一道山垭口,满眼里雪雾迷蒙,雾中人影憧憧,全是拜谒雪神的人。有人在雾中搜寻,呼喊着雪峰的名字:“卡瓦格博峰”,“面楚姆 峰”,“五冠峰”,“茨归那卡峰……日顶卡峰……尼色拉古峰……” 每一座雪峰都有一个神的名字,每一座雪峰都是神的伊甸园。 耳畔传来玎玎声,那是太子庙的银铃在响。庙里有卡瓦格博雪神的塑像:白衣白袍,白马银盔,手持银鞭,腰挎银箭,英姿勃勃伫立在释迦 牟尼塑像旁。 在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里,卡瓦格博是格萨尔王的大将,是这一片藏区的保护神。藏传佛教的经典中有《卡瓦格博松语》,民间还流 传有《绒赞山神卡瓦格博颂》,表明着人们对他的崇敬和爱戴。 人们燃烧起柏树枝,这是朝拜雪山之神的仪式之一,藏民称“煨桑”。据说柏树枝燃烧的烟会引起卡瓦格博的注意,他会很快出来,还会在 灰烬上留下巡游的马蹄印呢。 头上是美丽的雪域晴空,银河横桓天际,星星又大又亮,有一颗奇怪的星星,象一只白孔雀,拖着银色的尾屏,在空中翩然飘过,眼见得那 银屏舒卷开来,象扯开了一幅铺天盖地的银纱帐,与缭绕的青烟融在一起,顿时漫天雪飞,卡瓦格博峰深深地隐进雪的帷幕里。 由于雾浓雪大,要看到卡瓦格博峰很不容易,有的人来过多次,总是抱撼而归,所以,人们将看到卡瓦格博峰看成是天大的福气。1989年10 月,十世班禅大师曾在雪峰前举行隆重的法事,在颂经声中,卡瓦格博峰无比真切地出现在蓝天下。今天没有活佛颂经,只有我们一群在严寒 和夜色中冻了许久的旅游者,卡瓦格博会出来么? 一系列高大巍峨的雪峰,在渐亮的天色下隐隐绰绰,逶迤绵亘数百里。 云雾团团簇簇,沉在山腰凝成一条浓厚的云带,象一条洁白的哈达;尔后冉冉上升,萦绕在卡瓦格博峰顶,如同华盖。这时,银装素裹的“ 面楚姆峰”率先撩开了面纱,这座雪美人相传是玉龙雪山的女儿,卡瓦格博峰的妻子。她的身后,小王子洛拉增贡布雪峰露出了俏皮红润的脸 庞,紧接着一系列如文官武将的雪峰也出现了。 卡瓦格博峰依然云遮雾裹。信佛的人低声祈求,更多的人望眼欲穿。 “哎呀,我们今天见不到雪神了么?”几个孩子急切地喊着,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风很猛烈,刺骨的寒气一阵阵袭来。我只感到脸上刀割般 的痛,手脚麻木。旁边一个小男孩冻得受不了,连连跺着脚,使劲呵着冻僵的手,突然就哼哼唧唧哭了起来,孩子们受了感染,竟都呜呜哭出 了声。 奇迹出现了。 在孩子们的哭声中,满山的云雾开始涌动,飘移,一点白色花苞似的云,不动声色从雪峰后露出来,花苞渐渐展开,绽放成一朵巨大的雪莲 ,很快雪莲花瓣顶端出现了一抹嫣红,那嫣红渐渐洇开,将整朵雪莲染成喜气洋洋的大红色,这时雪莲花云如一只魔术球,不停地变幻颜色: 猩红、绯红、玫瑰红、紫罗兰色、胭脂色、橘黄色……云越聚越多,轻盈飘渺,五彩缤纷。大雪山成了云的舞台,所有的云彩都在展现着自己 的舞姿和色彩。 突然间云团开始急速地闪烁,不知从何而来的光,将天幕映得一片雪亮,天空飘洒起彩色的雪粉。孩子们一个个睁大泪眼,惊讶地看着眼前 奇幻的光和云。一个孩子抹着冻成冰粒的眼泪,仰着脸迷惑地说:“那是不是北极光呢?” 旁边的小伙伴边啪啪按着相机,边肯定地说:“不是,这里不是北极!那是朝霞!” 那奇妙的“北极光”急速变幻着,飘摇着,突然,七彩的光,七彩的云,七彩的雾,还有七彩的雪,象变魔术般消褪得无影无踪。天蓝如洗 ,卡瓦格博峰在朝阳里金碧辉煌,魅力四射,象一座轮廓简练而气势磅礴的金字塔,映亮了天空,映亮了群山,映亮了每一张兴奋的脸庞。 雪神出来了! 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凝视着那个伟岸的身影。每个人的心都在颤抖,每个人的眼里都含着热泪。气势恢弘的卡瓦格博峰,以其神奇安详的 情怀,宁静地俯视着他的领地,他让每一颗灵魂得到净化、升华,让所有尘世的烦恼,卑俗的欲念,都变得微不足道…… 峡谷里,澜沧江碧浪滔滔。卡瓦格博峰冰雪的光芒,如诗如梦,亦真亦幻。
朝圣的巴桑
每年秋末冬初,来朝拜雪山之神的人很多,传说卡瓦格博属羊,如是藏历羊年,来者更多。来的人有百姓、活佛、喇嘛……他们从云南、四 川、西藏、青海、甘肃甚至更远的地方来,有骑马的,乘车的,赶着牦牛的,更多的人则牵羊扶杖,走路而来。 朝拜雪神最隆重的仪式是转山。转山分外转、内转,外转是顺时针方向绕雪山一周,大约需要八九天,内转则是绕雪山局部,也需三五天。 转山十分辛苦,雪山粗犷冷酷,气候多变,寒风凛冽。途中的多克拉垭口暴雪弥漫,不少朝圣者就常常因寒冷和疲累而死在这里。 但从没有人说苦,转山的人神色庄重而兴奋。他们风餐露宿,一路对着山石跪拜,对着雪山磕头。据说每转一圈,就是向天国靠近一步,即 使死了,那也是提前去了天国。 很多孩子在人群中追逐,一张张稚气的脸蛋饱经风霜。在他们当中,我看到了朝圣的巴桑,一个眼睛明亮的藏族男孩。 巴桑不到十岁,跟着父亲从西藏来。脸色苍黑的父亲骄傲地说,巴桑已经走了一千里路,没要大人背过一步。巴桑脸蛋通红,腮帮皴裂,小 手裂开了一道道血口,脚上那双看不清颜色的旅游鞋很破烂,露出了紫色的脚趾。 巴桑拿着一个矿泉水瓶子,里边有很少的水。他很活跃,一路蹦蹦跳跳,不时扯一片树叶,吹出悦耳的音乐。要不就捡一点什么塞到嘴里。 我问他:你吃什么呀?他伸开手,掌心里有花瓣。他说,融化的冰雪水,润透了大草甸,象乳汁般催开了烂漫山花。这些花都可以吃,最好 吃的是杜鹃花,酸酸甜甜的。还有草也可以吃,药草。梅里,在藏语里,就是药山啊,满山都有神药,红景天,贝母,虫草,草乌、半夏,重 楼……冰山上还有雪莲,森林里还有松茸,那种蘑菇,可贵了。 一个妇女怀里鼓鼓囊囊的,皮袍子里露出了一个小婴儿毛茸茸的脑袋。 巴桑嘻嘻一笑,他的怀里也鼓鼓囊囊的,那里藏着一只奶黄色的小猫,是他在路上捡的。 转山的路很长,冰川砾石遍地。路上随处可见用石头堆砌的玛尼堆,五彩经幡在上面“扑扑”飘动着。还有些小石堆。巴桑说那是朝圣人为 来世筑的房子,每一片石头上都刻着经文,那些古怪的符号是对神灵说的话。 山路穿插在河流与峡谷间,那一路风光,如画卷般一点一点随着脚步展开:白雪皑皑的雪峰,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一望无际的大草甸,纯 蓝宁静的湖泊,凝练的冰湖,蜿蜒的河流……白色的小村落象一颗颗大露珠。颤巍巍地散落在雪山脚下。如果从空中鸟瞰,还可以看到山岭间 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三江并流的奇观呢! 被冰雪浸泡的草甸十分松软,一脚踩下去,吱吱咕咕一片水声。巴桑很熟捻地指点着说,雪山上有珍宝,河里有金子,峡谷里有金丝猴,马 鹿,岩羊,獐子,黑熊,豹子,斑羚……在更深的峡谷里,还藏着巨蟒和野牦牛。那样的峡谷,是不能乱窜的,那里的小猕猴恨人,只要一看 见人,就会扔石子,滚木头,将人撵出峡谷。 雪山森林里有很多的树啊,鸽子花(珙桐)、榧树,红豆杉啊,到处都是。 巴桑说,这里的各种植物是同根生长的,毁坏了一株植物,实际上就是毁坏了许多。 一路上见到很多被磨去了棱角的大石块,坠落在山谷里,巴桑说那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上面弯弯扭扭的纹路是神灵写的“天书”,只有活 佛看得懂。 一个小村庄出现在转山路上,小村名字很怪,叫雨崩村,还分了上雨崩和下雨崩。这里过去人迹罕至,人们生活极其简单。这些年,除了朝 圣者,还有许多前来寻奇探秘的游客。村民们好奇地接待着天南地北的客人,为他们提供食宿,为他们表演赛马,射箭…… 巴桑说,还有一个神奇的地方呢!我们手拉手,踏着遍地冰棱朝山上走,只觉得雪雾密集,水光闪烁。一阵哗响打破了雪山的静谧,只见一 道雪白的瀑布从千米多高的悬崖顶跌落下来,水花四溅,雾气弥漫。这是“神瀑”,据说沐浴过神水,喝了神水,就能长保平安。 很多朝圣者都在沐浴、饮水。一个中年汉子一步一叩头匍匐着,慢慢朝瀑布靠近,最终他扑下去,将手和脸都浸在雪水里。好一会,才吃力 地一点一点拱起来,跪在地上。 巴桑说,那肯定是个猎手,他的手扣过扳机,眼睛瞄过动物,现在来赎罪了。 母亲们席地而坐,掬水给怀里的孩子洗脸,抹耳朵,擦小手。大一些的孩子不怕严寒,嬉闹着冲到瀑布下,又披挂着满身水珠冲出来。几个 小姑娘光着脚丫子踩在冰冷的溪水里,追逐嬉笑着,扑溅起一片片雪浪花。 我也到瀑布下去站着,但那瀑布却很怪,一忽儿有一忽儿无,站了好一会,只洒下几点水花花。正忙着给小猫洗脸的巴桑热情地喊,快,快 烧香。我刚燃起柏树枝,一阵瀑布雨哗地从天而降,顿时一阵冰凉,满身全是水了。那水冰凉刺骨,珠玉般纯净透亮,而且是彩色的。疑惑中 一仰头,只见一道绮丽的彩虹,从雪山垂下,闪耀在瀑布上,蔚为壮观。 周围一阵欢呼,人们纷纷叩拜。巴桑满眼都是虹彩,兴奋地说:看啊,那是雪神的飘带。 看过雪山彩虹,沐浴过雪山神瀑,又喝了几大口冰雪水,顿时浑身发热。兴致勃勃上路,被瀑布打湿了的衣裤结了冰,走起路象个机器人, 浑身都是“咔咔”的碎裂声。山路上尽是细碎的冰晶,又粘又滑,我一步一趔趄走着,巴桑却象跳芭蕾舞似地踮着脚尖,蜻蜓点水似地飞掠而 过。他大概忍受不了我的慢动作,朝我喊了一声: “扎西得勒……” 话音未落,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笑着朝坡下滑去,转瞬就被转山的人群淹没了。
赶马人的“香巴拉”
早至西汉和南北朝时期,就有一条著名的“茶马古道”连接起云南和西藏。每当五六月间,马帮、牦牛队便驮着茶叶、盐巴,糖,烟叶布匹 ,沿着古老的驿道,从保山、大理、下关、丽江经德钦赶往西藏,四川……卡瓦格博峰下的村庄里,有很多赶马人。 现在这里通了公路,有了汽车,但依然有人赶马,不是做生意,而是带着旅游的人到雪山冰川游览。我也找了一匹马,赶马的是个十来岁的 男孩,脸色明朗,牙齿雪白。我骑在马上,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他说他爷爷也是赶马人,独自翻过很多大雪山,去过西藏啊,印度啊,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他很神秘地告诉我,爷爷去过香巴拉,见到过 雪神卡瓦格博和格萨尔王。 香巴拉是藏经里的理想王国!据说就藏在雪山深处,那里有酥油湖,有糌粑树,那里水草丰美,牛羊肥壮,人们丰衣足食,生活幸福快乐。 但那是仙境啊,什么人可以去到呢? 小马倌对我的疑惑不以为然,他说爷爷真的去过,村里的人都可以证明。 那时还很年轻的爷爷,赶着马去西藏,说好了大雪封山前回家。家人等啊等啊,始终没有他的消息。那年的雪好大哟,所有的路全被雪封了 。这样的气候,回不了家的赶马人和马匹常常冻死在路上。家里人就以为他一定是遇到了暴风雪,一定死了。家人很伤心,请活佛做了法事, 让他的灵魂安息。 这样过了好些年,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奇怪的人,头发胡子老长老长,赶着一匹走路磕磕绊绊的马,驮着一些已经结成饼饼的茶叶,到处 找他的家。村民们费了很大劲才弄清楚,他就是那个失踪的赶马人。 他终于回到了家,却不认识家里的人。那个会骑马的小孩竟是他的孙子,而离家时还没有锅台高的儿子已经变成了老人。那个爱笑的老伴儿 ,老得只能坐在火塘边打瞌睡。还有儿时的小伴,赶马的哥儿们,都老的老了,死的死了。 村里人也很惊讶,弄不明白这么些年他到哪儿去了。他说,他一直赶着马往家里走啊! 大惑不解的村人帮他一点一点的回忆,他说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暴风雪,他和马儿被埋在雪堆里,后来风雪停了,他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年轻人 ,骑着白马,披着白披风,微笑着朝他走来,那时阳光十分温暖,路旁全是大朵的八瓣莲花,颜色多得数不清,火红色,金黄色,蓝色,白色 ,紫色,象花毯子。天很蓝,蜿蜒的溪流冰凉冰凉的流过,他看见亮晶晶的雪山,云雾的马车,还看见珠子样的村庄,他还看见石头上长出很 多的大树…… “后来呢?”村人急切地问。 “后来么?”他竭力回忆着,后来他被年轻人带到很宽大的屋子里,那里燃烧着很热的火塘,很多人拥着一位身着银袍的老人,笑呵呵围坐 在火塘边。他也披上一件皮袍,坐在他们中间,喝青稞酒,喝肉汤,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然后他走上了熟悉的驿道,踏着深深的马蹄窝, 走啊走啊,日夜兼程往家里赶,只觉得眼前的草一会黄了,一会绿了;大草甸上的花一会开了,一会谢了;还有,他的马儿们,走着走着,咕 咚倒下就死了…… 有人就惊呼,你一定是去到了香巴拉呀,那穿银袍子的老人,就是格萨尔王啊!那骑白马的英武后生,一定是雪神卡瓦格博了。他们给他吃 的,是千年灵芝,他们给他披的,是雪绒袍子,所以,他不会冷,也不会饿,不会老,还能翻越大雪山,平安回到家。只是天国一天,人间一 年,那么些年,家乡变了,家人当然也变了。 赶马人扑通就朝着卡瓦格博峰跪下去,久久没有起来,是雪神救了他的命。他再也不赶马了,他要把自己的余生,全用来颂经和转山,以表 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下山时我看到了男孩的爷爷。那位去过香巴拉,见过格萨尔王和雪神的老人,正静静地坐在寺庙前注视着远方。阳光照耀着他的额头,那沧 桑的面容,雪白的须发,高深莫测如一尊雪峰。 天很蓝,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看见了亮晶晶的雪山,蜿蜒的溪流,浓密的森林,珠子似的村庄,草甸上开放着大片的鲜花……老人嘴里 念念有词,仔细听,他在唱歌呢!低低的歌声,苍劲深沉,含混不清。男孩说,爷爷在唱赶马调,那意思是:我的小黄马,小红马,还有小黑 马哟,你们都到了香巴拉么……
雪 儿
雪儿穿好藏袍,扎紧腰带,就坐在土楼前的石头上,杵着下巴,看着远方出神。 四周静悄悄的,清凉的晨风不时送来一阵小羊的咩咩声。一只山鹰从雪儿头顶掠过,强劲的翅膀带起了一股风。很快就消失在白云深处去了 。 雪儿的家就在梅里雪山脚下,只要一开门,就可以看见那一溜冰雪覆盖的山峰,高大而又晶莹,那就是梅里雪山十三峰。雪儿熟悉它们,就 像熟悉家里的人一样。最高的那座是卡瓦格博峰,它那庄严圣洁的峰顶,在云层上闪闪发亮。阿妈说,卡瓦格博峰是格萨尔王最勇敢的儿子, 是英俊的雪山之神,也是藏民心中的圣山。它的左边,是它的妻子缅茨姆峰,云雾给这个端庄的女人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面纱,只有太阳出来的 时候,它才会露出自己美丽无比的面容。它们的儿子洛拉增归贡布峰,像雪儿一样有着红红的脸庞,戴着雪白的羔羊皮帽,穿着紫色的藏袍, 顽皮地藏在母亲身后。其余的雪山神态各异,像一个个持剑握拳的忠诚卫士,默默守护着这亲昵的一家子。 一条黑白分明的雪线,沿着山势时隐时现,点缀在一尘不染的雪岭上。雪线下是一片幽蓝色的神秘冰川,那些冰坂上从来没人上去过。再下 来是裸露的山石,黝黑而嶙峋。越往下,黑色渐淡,山石间开始呈现出一抹抹隐隐的绿色,雪儿见过那些高地上的苔藓植物,它们开针尖大的 花,还长着米粒大的叶。再往下,就是一片葱茏。茂密的原始森林,怀抱着怒放的杜鹃和骄傲的大树,被一片淡蓝的雾霭萦绕着。森林边缘, 是开满各色野花的大草甸,毛茸茸的像一大块五彩斑斓的藏家氆氇,一直铺到了雪儿跟前。 太阳刚刚出来,柔和的阳光,给洁白的雪山和斑斓的草地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 路上有了人影,那些来自远方的香客,神色肃穆,虔诚地一步一长叩,拜偈着心中的圣山;不少背着口袋的采药人,很小心地走着,生怕漏 掉一株药草;更多的则是三五成群的游客,他们是来玩的,他们说这里的景色真美。 阿爸阿妈到山下的噶丹东竹林寺去了,傍晚才会回来。每次,他们都会给雪儿带来好吃的糌粑和酥油果,然后抱着他狠狠地亲几口。那是对 雪儿的奖赏哩!因为,每当阿爸阿妈不在家的时候,懂事的雪儿总会把他们交代的事儿做得很好。 雪儿站起来,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布袋,系在腰带上,然后沿着小路慢慢走去。 很快,雪儿就看见路上有一片纸屑,他拣了起来,放进布袋里。接着,他又发现了一个尽是破洞的塑料袋,他忙拣起来又放进布袋里。阿妈 说了,不能让地上有一点脏东西,否则,雪神会生气的。 一个男人伴着一个女人从雪儿身边走过,他们穿着很鲜艳的羽绒服,用一副很大的墨镜遮住了脸,只露着嬉笑的嘴巴和白白的牙齿。那两人 走走停停,兴奋地把照相机摁得咔咔响,摆着各种姿势拍照。 雪儿跑着去追一只被风卷走的纸袋子,这时,那两个人看见了他。 “嗨,小孩,给你!” 他们扔过几粒花花绿绿的糖。雪儿拣起来,那些玻璃糖纸包着的糖粒有红的,有绿的,还有黄色,紫色,亮晶晶的真好看。 那两人觉得这个拣垃圾的小孩真有趣,那个男人咧开嘴乐了,说:“小孩,接着啊!” 他像扔雪球似地将手中的东西扔过来,砰地落在雪儿脚前。那是一只饮料瓶子,里边还有一点水。雪儿将瓶子举到眼前,残余的水晃过来晃 过去。雪儿像大人似地叹了一口气,拧紧了瓶盖,很珍惜地将瓶子揣进了怀里。 小路的尽头是一座陡峭的石崖,像雪山翘起的靴尖儿,顶端是平的,那些游客们常常爬上去观赏雪山。那两人也在向石崖爬去,很快就要到 崖顶了。 有风旋过,雪儿抬头看了看,卡瓦格博峰在云顶上向他眨眼。慈和的雪山之神似乎有些倦意,正在用浓云将自己裹起来,云雾深处不时传来 轰轰隆隆的响声,像有很多巨人发出的粗重的鼾声。 雪儿有些饿了,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奶渣疙瘩啃了几口。布袋里已经装满了他们扔的杂物,鼓鼓囊囊的将雪儿的腰带坠出 了一个弧。 他把布袋取下来,背在身上,转身就往回走。 “嗨——小孩——我们上来喽——” 那个男人搂着那女人,兴高采烈地站在石崖上对着雪儿大叫。 风吹动着他们的头发,敞开的衣襟也像翅膀一样飞舞起来。 雪儿急忙冲着他们摆手,在这里是不能大声叫唤的,有时,一点声音也会惹得雪神不高兴,就会从雪峰往下扔雪块,那就是雪崩。 他们不喊了,忙忙碌碌拍照。 雪儿静静地看着他们,他知道他们很快就会下来,然后到森林里去玩耍,像所有的游客一样,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往回走。 后来他站起来,开始往回走,因为,路上还会有人来,也还会有人扔垃圾。 这时,雪儿突然听到一声尖叫,他一看,崖顶上只有那个女人了,她拼命对雪儿挥手,急得声音都嘶哑了: “你来,快来……快……” 雪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三步并两步就跑过去,吃力地爬上石崖。 原来,刚才女人给伙伴拍照时,只顾说着过去一点,过去一点,不料那男人一脚踏空,竟摔下了石崖。 石崖并不高,但那一面却没有路。那男人似乎摔伤了,伏在狭窄的石头缝里一动不动。 路上一片寂寥,没一个人影了。 “我在这儿守着他,好吗,你去喊人!” 那个女人一脸焦急。但突然她又改变了主意,说:“不不,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找人!” 她肯定是担心雪儿一去不复返,那就糟了。这里上不沾天下不落地,出了事只能等死。 “去找阿妈!”雪儿指指山下的小土楼说。 “是是,我去找阿妈,叫她来,是么?” 那女人说着,眼巴巴地看着雪儿,雪儿已经成了她此时最重要的依靠。 雪儿点点头,那女人跌跌撞撞一步三滑地朝山下奔去。 躺在岩石下的那个男人清醒了。 他觉得浑身都疼,怎么也爬不起来。他眼前有什么在晃动,恍惚间像冰雪的山崖,但很快又变成了那个藏族男孩纯真的小脸。 那是雪儿。他趴在岩石边缘,与那个男人脸对着脸。 男人大声呻吟起来,努力对雪儿挤出一个苦笑的脸,挣扎着想往上爬。 他没有成功,那冻僵了的脸也只是怪怪地扭动了一下。 雪儿坐在地上,屁股一使劲,身子就朝崖下滑去,很快滑到了那男人身边。 他大概摔得很厉害,腿一点不能动,嘴唇全是裂缝,结着干了的血痂。 雪儿从怀里掏出了那只瓶子,里边的水透亮。他拧开盖子,把被自己捂热的水一滴一滴滴进那人的嘴里。 “谢谢——”那人嘀咕着,咽下几滴水,眼皮不住地往下耷拉,一阵阵晕厥。 太阳落山了,山壑深谷里涌出了白茫茫的云雾,像幅幅厚重的幔帐,蒙住了所有的雪峰。空气骤然变冷,到了夜间,这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 ,将是一片寒冷的世界。 天很快黑了。那人一动不动。 他会死吗?雪儿有些害怕,虽然那人浑身雪渣,手脚却在发烫。 阿妈说过,快要冻死的人死前已经不知道冷了,有的还会觉得浑身发烧呢! 雪儿想了想,就吃力地抱住那人的胳膊,将他拖到一个背风的石头后。他脱下自己的藏袍,披在那人的身上。但那人还直打颤。雪儿伸开双 臂,努力抱住这个大人,也许这样可以让他暖和一点。 这时,雪儿又看见了卡瓦格博峰,它也在看着雪儿呢,它一定要来帮助雪儿了。清冷的月光下,云雾消散了,暗蓝色的天空,大颗大颗的星 星像钻石一样闪烁着。所有的雪山都露出了美丽的俏影,到处亮晶晶的,像一双双温柔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雪儿。他们一起和雪儿来守 护着这个受伤的人呢。雪儿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哦嗬嗬——” 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喊声,“是阿妈!” 雪儿想站起来,腿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想挥手,手也抬不起来。嗓子好象也被冻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个男人几乎和他冻在一起,扳 也扳不开。 那人被抬走了,雪儿看见他在担架上朝自己挥了挥手,于是雪儿也挥了挥手。 阿妈急急忙忙奔了过来,一把搂住了雪儿,又急急忙忙解开皮袍,将雪儿紧紧裹在怀里。 “雪儿雪儿,你救了一个人那!雪儿雪儿,你真了不起!” 阿妈的亲吻和热泪堵得雪儿喘不过气来,他只有闭上眼睛,使劲往阿妈怀里钻,逗得阿妈咯咯笑出了声。
雪神与诗神
银光闪闪的卡瓦格博峰,陡峭、庄严、神秘。阔大的明永恰冰川,如雪神银袍的裾角,从海拔五千多米的雪岭一直垂到不足八百米的密林里 。 冰川脚前的小村庄叫明永村,这里离尘世很远,离太阳很近。人们的生活自然淳朴,宁静得不起一点涟漪。 远处有盘桓的公路,装备复杂的旅行车,天南海北的旅行者和登山者。他们聚在藏民暖和的小屋里,烤着火,喝着热乎乎的酥油茶。穿羊皮 藏袍的男女主人矜持、友善,对这些破他们宁静生活的外来者,更多的是迷惑与不安。 很多人来了,又走了,来的时候意气风发,雄心勃勃,走的时候面容严峻,沉默无语。也有没有走的,永远留在了雪山。 清冽的山风中,一尊大理石纪念碑静静伫立,与卡瓦格博峰默默相望。碑上镶嵌的铜牌上,刻着十七个人名。碑上还有一句话:“首次向梅 里雪山挑战的勇士们在此长眠”。 冰川上留着他们的足迹,雪地里散落着他们的遗物,积雪下掩埋着他们的躯体。 由于独特的地形和复杂的气候因素,至今仍无人能成功登上卡瓦格博峰。 从1901年英国的一支登山队首次攀登失败起,接着数十年间由美国、日本、中日联合登山队的四次攀登失败,直到1991年1月,中日联合登山 队17名队员全部遇难,近百年时间,卡瓦格博峰以其庄严和孤傲,冷冷拒绝了人类对他的烦扰。 山上隐隐传来轰轰声,看得见有雪雾迸射开来,密集的冰块雪团砰然陨落,飞溅在钢蓝色的冰川上,那是雪崩。村民们摇头,说,那是雪神 的声音。 他们无比崇敬地朝着卡瓦格博峰深深躬下腰,跪拜下去。 他们不能不敬畏,这是庇佑他们的神山啊!獐子在冰川上跳跃,孩子在冰川上唱歌,藏民们很轻松地行走在冰川腹地,牛啊,羊啊,顺着冰 雪泉流攀上雪崖。人与自然的融洽,淡化了冰雪的寒意,他们与雪神相依为命,亲密如家人。在他们的语汇中,从来没有“挑战”、“征服” 这样的字眼。 几个穿橘红色登山服,戴着雪镜,拿着冰镐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在冰川上走着,细小的背影如一粒粒沙子。他们在近距离靠近雪山,不是挑战 ,不是征服,而是亲近,是景仰。 在雄鹰盘桓的雪峰上,我相信我还看到一个身影:挺拔的个儿,优雅的风姿,是那位总在吟哦和云游的诗人!他很年轻,象一只羽翼尚未丰 满的雪鸽,长发飞扬,眼神忧郁;他很单纯,如卡瓦格博峰纤尘不染的冰雪,每一丝每一缕都沁透了阳光和白云。 藏民们说,他来的那天,卡瓦格博峰很意外的晴空万里,很意外的献出白云的哈达。冰雪高原上所有的美丽和圣洁,所有的严酷和贫寒,就 那么袒露在他眼前。 风尘仆仆的诗人突然泪流满面,他看见一群衣着简陋的孩子在雪地上玩耍,一张张冻红的小脸笑靥如花,一串串笑声比银铃还脆亮……那一 瞬间,都市远去了,喧嚣远去了,俗念远去了。他读懂了卡瓦格博峰的沉默,读懂了藏区孩子的饥渴。他明白了,人,应该有另一种活法! 诗人留在了冰川小学。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捐出,只留下青春与爱。他教孩子们说普通话,教他们写诗,教他们学英语……他与孩子们一起 朝拜雪神,为雪神朗读最美的诗句。 年轻的雪鸽在一个暴风雨之夜随澜沧江去了天国。 诗人成了诗神。在晴朗的日子里,你能在卡瓦格博峰上看到他的身影,长发飞扬,眼神忧郁,如果你仔细听,能够听到他吟颂的诗句: “……喝过的美酒都忘记了,只有青稞酒忘不了;经过的村庄都忘记了,只有那明永村忘不了;走过的大河都忘记了,只有那澜沧江忘不了 ;看过的雪山都忘记了,只有那梅里雪山忘不了……(注)” 空气中弥散着柏树枝和五谷的香味,藏民们对着卡瓦格博峰长跪不起。我也燃起柏枝,洒下五谷,为卡瓦格博峰的尊严,为雪域居民的安宁 ,也为献身者的奉献与给以……
注:诗人马骅,天津人,199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先后担任过外企高层管理人员,北大新青年网站诗歌频道负责人。2003年2月 ,他放弃优裕的工作和生活,来到卡瓦格博峰下的明永村冰川小学。他不要国家一分报酬,而是倾其所有,致力于藏区小学教育,深得藏民和 孩子们的喜爱。2004年6月20日,马骅外出途中,因所乘吉普车坠入澜沧江而不幸遇难,年仅32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