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孩的爱情

　　我站的这个地方叫石鼓，一个金沙江边的小镇。
　　一块汉白玉的鼓形石碑上，记载着数百年前当地木土司与入侵外族交战的业绩。柳荫下的古渡口，是三国时诸葛亮蒸馒头祭江魂的地方。南 宋时忽必烈率蒙古军南下进云南，在这里留下“革囊渡江”的传说。1936年，毛泽东率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到这里，冒着敌人的炮火，创下了数 万奇兵飞渡金沙江的神话……
　　这里是金沙江转弯的地方。
　　崇山间江流蜿蜒，两岸株株翠柳，红土地里，青青的麦苗和金色的油菜花格外醒目。
　　高天的云层下，玉龙群峰晶莹闪亮。一个奔跑的孩子指着那洁白的峰顶数给我看：1、2、3……一共十二座。那是玉龙国的十二个王子。他说 那座最矮的山峰是小王子的雪袍。至于小王子么，他跟着金沙江到东海去啦……
　　我们沿着峡谷走，太阳刚刚冒出崖顶。当走过了一座山峰，我竟然看见了第二个太阳。在峡谷的阴影里再往前走，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睛，怎么还有第三个太阳……
　　孩子说，那是因为山太高啊，太阳要升三次，才能到天上。
　　有风从峡谷里穿过，顿时乐声四起，那是雪的竖琴冰的碰铃，树的长箫水的短笛……看得见一颗颗音符在阳光下颤动，于是我听到了第一支 大江的歌——
　　巴颜喀拉山妈妈的公主金沙，即将远嫁东海。玉龙国十二个王子倾慕着美丽多情的公主，他们决定轮流守侯，不让心爱的姑娘离去。
　　十一个王子守了十一天，才轮到小王子。这个男孩骑着一只老虎，雄纠纠守侯在山口。
　　太阳已经爬过了第三座山，高原上没有一点动静。太阳从东移到西，还没见到金沙公主的身影。夜深了，小王子困了，趴在虎背上打起瞌睡 。
　　远远的碧波粼粼，金沙公主披星戴月走来了。看到横卧山间的小王子，她抿嘴一乐，在男孩脸上亲了一下，拐出一个“V”形大弯，转身朝东 奔去。
　　这时小王子正在做梦，梦见自己骑着老虎在峡谷里间飞跃，天上，挂着三个太阳……
　　热吻和虎啸惊醒了小王子，一睁开眼，只见丽水漫漫，金沙闪闪。
　　小王子跳起来，边喊着大哥二哥……十一哥哥，边跃上虎背，打虎急追。
　　突然漫天飞雪，半空中传来哗哗的笑，震落阵阵雪雨。巨灵神样的哈巴雪山，抖开雪花披毡，洋洋得意裹住了金沙。
　　小王子十分生气，拔出长剑用力一挥，在哈巴雪山脚下劈出一条裂缝，金沙公主趁机跳出哈巴雪山的裹缠，沿着裂缝飞涌而去。老虎纵身一 跳，化作江中的石虎。它没拦住金沙，只留下一道奇险的虎跳峡。
　　小王子大哭，扔下长剑，脱了雪袍，飞身跃下山崖，想拽住金沙公主。
　　金沙江激起团团雪浪花，小王子只揪住一角水的碎片。他顺手一撒，变成了千万股流泉。
　　小王子搬来了重重大山，想拦住金沙姑娘。姑娘将白披风迎风一展，化作团团云雾。山不见了，小王子被托在浪尖，随着江流呼啸向前。
　　他惊异地发现，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身后，是云遮雾罩的大三峡……
　　阳光下金沙公主仪态万方，波浪宽广。小王子听到人们敬仰的呼喊：
　　“长江……”
　　金沙公主俯下身，眼睛里爱意流盼，在那爱之手抚过的地方，干涸的土地丰泽了，贫瘠的村庄富庶了……江水映红了悬崖上的柑橘林，染绿 了原野上的庄稼地；金沙公主搁下梳妆的明镜，变成了洞庭湖和太湖，她抛下一把金沙，就涌出数不清的鱼儿。她洒落了珍珠项链，出现了一 串澄碧的湖……她托起航行的船，她浇灌沿岸的花……
　　小王子明白了，巴颜喀拉山妈妈的女儿啊，有着一颗仁爱博大的心，她要为人们做的事很多很多，怎么能在雪国深宫陪着玉龙王子玩耍呢？
　　我问奔跑的孩子：“小王子怎么办呢？拉不回金沙姑娘，他回家了么？”
　　孩子瞟了我一眼，摇摇头：“他不要回家，他也想去东海了！”
　　像金沙姑娘一样，去爱，去歌唱，去创造大地的美好， 让每一个孩子都有欢笑，让每一位善良的人都不再忧伤，让天上有彩虹，让地上有鲜 花……这才是一个王子应该做的呀！
　　在奔腾到海的漫漫旅程中，小王子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那片浩淼的海域终于出现了。
　　金沙姑娘欢呼着投入东海的怀抱。她大声喊着小王子，希望他来分享自己的幸福。
　　小男孩在大海的涛声中听到对自己的赞美，他羞涩地藏在礁石下，这时他在海水里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粒闪闪发光的金沙！

　　康巴的摇篮

　　雪域高原，春姑娘总是姗姗来迟，当梅里雪山第一朵雪莲绽放时，唐古拉山脉的冰雪悄悄融化了，潺潺、汩汩、淙淙、哗啦啦……无数股泉 流汇成了秀美的澜沧江，在怒山和云岭的簇拥下，一路春情荡漾。
　　这里是众神的山谷。天下的神仙在这里都有自己的殿堂：白色的教堂，金色的寺庙，山崖上的图腾，密林中的祭祀……以一种共有的虔诚，迎 接着众神的来临。
　　他们乘着春的翅膀来了，万籁俱寂，唯有风声流水，阳光喧哗……
　　一个婴儿洪亮的啼哭，成了峡谷里最美的音符。
　　雪山脚下，美丽的香格里拉，藏族汉子康巴家的木屋像朵百合开在草甸上。
　　一只金色的藏獒，发出了一阵长长的欢叫。
　　小木屋里，康巴的儿子躺在香木树的摇篮里，新鲜红嫩如初生的太阳。
　　康巴削了一截金竹，在竹筒里放进一粒冰川砾石，一撮盐巴，一根山鹰的羽毛……那是要告诉所有的峡谷山民，他有一个漂亮强壮的儿子了。
　　康巴跪在澜沧江边，抱婴儿般放下竹筒。澜沧江就像一只巨大的摇篮，载着竹筒摇啊摇，一路上，穿黑衣的牧师，穿红衣的喇嘛，傈僳的尼帕 ，纳西的东巴……澜沧江峡谷所有的神灵都为康巴的儿子留下了咒语，赋予了小男孩天底下的美丽。
　　小竹筒慢慢往南，漂过了漫湾，这里是一千个太阳诞生的地方。在电机的轰鸣声中，一个电工在竹筒里放进一颗小小的电珠，也放进了自己的 一份期盼。
　　江流穿越了佤山的云海，那个怀抱孩子的佤族妈妈，像捧起了又一个儿子。她取下手上的一个藤箍，牢牢地箍住了竹筒，像箍住自己的儿子一 样。
　　西双版纳橄榄坝，一个傣家小女孩捧起了竹筒，于是知道雪山下有一个宝宝诞生了。她高兴地放进了几颗红豆和一片菩提叶，然后让竹筒慢慢 漂走。从这里出去，澜沧江就变成湄公河啦，河的一边是老挝，一边是缅甸，哪边的人会先看见竹筒呢？
　　一蓬翠竹在江里映出绿色的倒影，一群缅甸少女藏在竹影里沐浴，像出没在碧浪里的美人鱼。小竹筒漂到她们身旁，引来一阵欢声笑语。她们 读懂了竹筒的话，脸红红地在竹筒里放进了一朵朵玉簪花。
　　大象巴努正在喝水，身后是老挝茂密的森林。巴努的长鼻子卷到了小竹筒，它轻轻摇了摇，竹筒咯啦咯啦响，巴努明白了那来自远方的咒语。 它将竹筒放到江里，同时放进了一头大象的友情。
　　小竹筒漂啊漂，停在了暹罗鳄卡拉身旁，卡拉正在沙窝里孵它的宝宝，把小竹筒也当成了一只蛋。当小鳄鱼爬出蛋壳，小竹筒也和它一起滚下 了河。
　　洞里萨河到湄公河的水面，漂满了水灯，河岸所有的佛寺都镶了金边，寺里所有的佛像都涂了金汁，金碧辉煌中，一群孩子兴奋地尖叫着，将 小竹筒放在一串莲花水灯上，目送着它渐渐远去。
漂啊漂……
　　湄公河尽头，美丽的越南南部港湾，一个赤脚的男孩走过海滩。他拣起了小竹筒，面对着辽阔的南海，猜测着，想象着……终于他笑了，很慷 慨地放进了大颗的槟榔和彩贝，然后让海浪带走了它。
　　好久好久以后，一位风尘仆仆的朝圣者来到澜沧江峡谷，在梅里雪山下，他找到了一间百合花样的小木屋，一只金色的藏獒温和地注视着他。 康巴飞奔过来，躬身将贵客迎进了屋。
　　在奶茶的醇香中，康巴惊讶地捧过竹筒，里边的东西摆满了一藏毯：青稞、石榴籽、羊毛、茶叶、电珠、香木，菩提树叶、红树枝、还有槟榔 和彩贝……小小的竹筒漂流了千万里，竟满载着那么多祝福回到雪山下，这个奇迹风一样传遍大峡谷，让康巴不喝酒也醉倒啦。
　　人神同乐的日子，幸福在澜沧江弥漫。
　　远远的草甸上，康巴的儿子，一个英姿勃勃的男孩纵马扬鞭，飞驰而过。

　　朵儿的天堂

　　日本摄影师清水走进神秘的怒江大峡谷时，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朵儿。
　　他先听到咿咿呀呀的歌声，才看到了人。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黎贡山和海拔四千多米的碧落雪山之间，这个红衣白裙的傈僳小姑娘是那么小 ，小得像一朵直接从地里开出来的花。
　　朵儿的家在峡谷深处，狭长的天，狭长的江，一幢千脚小楼像只木匣子，悬在江岸。
　　一根飘摇的溜索，连接了怒江两岸。
　　每天都有人从门前过江，山民，旅行者，马帮……那些人啊马啊，毫无惧色地挂在溜索上，唰一声，就飞过了江。
　　朵儿告诉他怒江是天上的“那曲卡”，就是神河，流过大峡谷，就流到天外去啦。
　　朵儿指给他看高黎贡山顶上的云，那云带与怒江融在一起，滚滚流向天际……
　　朵儿熟悉高黎贡山上无数条隐秘的小路。她常常背着小背箩，咿咿呀呀唱着歌，采野菜，挖药，拾菌，摘野果……
　　站在高黎贡山上，仿佛全世界的植物都涌到了清水跟前，桫椤，秃杉，长蕊木兰，竹，茶，花……从绿绿的河谷到积雪的高山，热带、亚热 带，温带和寒带的植物界限分明，生长蓬勃。
　　有的树挂满了果，有的树开满了花。有的草长在树上，有的花开在草尖……
　　清水晕头转向。
　　摘了花，想要果，摘了果，想挖根……有一种贪婪在他心里一点一点膨胀，使他恨不得长出一千只手，带上一千只大口袋，把高黎贡山背走 。
　　令他不解的是，只要他刚冒出这种念头，就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一次他看到一株很特别的草，浓绿的大叶子像一个个碟子，他刚刚伸过手，手指就一阵巨痛，那叶子瞬间变成了一个个刺儿球，冲着他张牙 舞爪，被蛰的手疼得几天不能拿筷子；还有一次他看到一棵稀有的树，美丽的花朵像飞翔的大鸟。他只不过多看了几眼，就中了树毒，脑袋肿 得像个大葫芦……
　　这天清水和朵儿朝山上走去，一个冰湖美得像雪山妩媚的笑靥。湖畔开满花，红、黄、紫、白、粉……五彩缤纷。突然，清水惊呆了，他相 信自己看见了世界上最名贵的兰——杏黄兜兰，硬叶兜兰，那可是兰花中的金童玉女呀，他曾在香港见过，价格极其昂贵，在这里却遍地都是 。那黄金的花瓣，那碧玉的叶子，精美娇艳如仙姝奇芭。
　　几乎没有半点犹豫，清水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从泥土里刨出两株兰草，揣进怀里。
　　周围静得有些吓人，只有朵儿在很远的地方唱歌。
　　“朵儿——”
　　清水叫了一声，天唰地黑了，晴空一声雷响，大雨哗哗降下来。清水抱头四处乱窜，撞到了一棵树上，他全身透湿，哆嗦着抱住树干，一抬 头，顿时惊恐万状。
　　那树上竟挂着一只只眼睛，全在瞪着他。
　　清水不知道这是朵儿说的鬼眼睛果。
　　他想他要死了。
　　一阵轻柔的声音传到他耳里，咿咿呀呀，像燕子的呢喃，像春风的低语，随着歌声，雨变成了雾，雾变成了云，朦胧中他看到朵儿就站在身 旁，像个小小花神。
　　清水无地自容。他嗫嚅了一会，从怀里掏出两株兰草，颤巍巍地栽进土里。
　　云雾并不散开。
　　朵儿看着他，目光如水一样纯净。清水一哆嗦，弯下了腰，慢慢放下裤腿，抖落出一把花籽草籽，又脱了鞋袜，悉悉梭梭抖落出许多种子树 芽……
　　他站起来，看着朵儿，无奈地摊开双手，说：“没有了，朵儿，真的没有了……”
　　云开日出，一片灿烂。
　　朵儿伸过小手，拉住了他。
　　回到家，清水躺在火塘边，吃着老奶奶煮的包谷稀饭，竹叶菜，喝着朵儿爸斟的鸡脚稗酒。品着朵儿妈妈煨的高山雪茶，他的心在慢慢平静 ，浑身却软得站不起来。
　　朵儿爸背起他上山，将他放进一个热气腾腾的水塘里。
　　在热泉的浸泡下，清水觉得自己真的是脱胎换骨了。
　　清水走了，没敢带走怒江峡谷的一草一木，甚至一片树叶或一片花瓣。
　　在日本，朋友们看到了他拍摄的影象——
　　汹涌的怒江，深邃的峡谷，细线样的溜索，童话般的千脚小屋，简单恬淡的傈僳人家，神秘的高黎贡山，开满鲜花的大树，兰花环绕的冰湖 ……
　　一阵童谣飞出画面，在人们心头久久萦绕。
　　清水泪花闪闪，他说，这是“朵儿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