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月夜,整个村庄都在安睡,我躺在土炕上,微闭着眼睛。我在听着一种鸟叫:黄杠!黄杠!叫声遥远却清晰,柔弱却坚定,像平静的呼吸,又像单调的钟摆。它仿佛就在我家对面的山上,又似在遥远遥远的地方。那只鸟,为什么在月夜里,一个人独自地啼叫?它是在为那片山冈、树林还是月亮?会不会也为了我?它想给我说什么?不然为什么把我叫醒?月亮亮光光地映进窗纸,我突然觉得它会不会是一个人的魂魄?但是那声音平静极了,丝毫听不出它的心思。那叫声柔弱,就让我起了相思,就让我慢慢地生起了忧伤。我还是想,它在唤起我心里沉睡的某个部位,或者曾经种植下的某个深深的遗忘。那么,是不是我的前生跟万籁俱寂的月夜有关系?跟一个山冈、树有关系?这其中有过怎样凄婉的故事?为什么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那么,让我随着叫声上路,越过窑洞、烟囱、畔上的枣树、门前的小路,越过小溪、田地和庙宇,沿着鸟的叫声,沿着月亮的足迹,去找寻丢失的记忆……而事实上,那个时候,我在鸟的叫声中沉沉地睡去。 还是夜晚,风一遍一遍地敲击窗棂,甚至故意把院子里的某个农具撞倒以发出声音。我的父母,因为白天的劳动已经疲惫得只有鼾声,所以它只把我叫醒。而我也想,他来就是为了叫我的。它在院子里,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又像一个男人焦急的步子。它有什么急事?叫我去干什么?可我为什么又躺在炕上,不为所动?这股风,它来自哪里?放下大路不走,偏偏要拐进我们这小村,又偏偏要叫醒我。它到底想要我做什么?电线呜呜地响,星星也许都被吹落。它那么焦急,可我没觉得有什么事急着要做。我没敢出去,不担心它是强盗,而是怕被它掳去,到我不熟悉的地方。我能听见,它从我家院子离开,再没绕弯,直接到高处去了,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再没了声音。我一直惶惑,这个家伙,它半夜闯来,到底要对我说什么?肯定非常非常重要,可我就是不能明白。第二天,我发现门前的一棵大树被它掳倒了,它携带走了树身上的什么?那棵树能替代我么? 有时在夜晚,村子里的狗疯了一样地朝一个方向群追而去,集体发出喷怒的咆哮,有的还像被石块击中一样发出疼痛的尖叫。不,深夜里,这样的小村不会来外人,狼更有几十年不见了踪影。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抓住我说:快睡、快睡!我闭上眼,听着那叫声,同仇敌忾,势不两立。它们肯定在咬一个确定的对象,而那个对象也必定是强大的,不然不会对峙那么长时间。那么,到底是什么?我常常会想到是一群鬼魂或幽灵,它们曾是这里的先人,但却再也回不到他们的住处。而这些狗,更像村庄的捍卫者,它们警醒、灵动、团结,誓死保卫着这个小村。它们相信,活着的人更重要,而游魂,最好不要打扰小村的宁静,还是远离曾经的故园,去开拓属于自己的家园。第二天白天,村庄的狗各自安静地卧在院子里,不像昨晚发生过追捕和战争,而且并没有哪一只狗身上有任何轻微的伤。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敬畏和说不出的震撼。这样的追捕还发生过多次,每一次,我都无法平静。后来当我在外上学,在一个傍晚回到家的时候,村里所有的狗都追了过来,冲着我狂吠,我突然感到悲哀,我是不是也成了一个失去故园、漂泊的人? 村庄的后半夜,窑洞凉下来,只有鼾声;村子的土墙,土墙上搁置的农具都睡了,村子周围的树也静止着一动不动,也许只有离村子不远的水井,还在汩汩地泛出清泉,发出清澈的响声,但村子听不见,村子里的狗都睡了。一只公鸡却醒了,它引颈发出长长的啼鸣,随之,此起彼伏,整个村子都是公鸡的啼唱。这遍啼唱对鼾声不发生干扰,最多引来几个翻身和几句梦呓。之后,又出现了长时的安静。第二遍,一只公鸡又叫了,村子里的公鸡又都此起彼伏地叫了。这时,北斗星正在村子的上空,银勺子一样亮晶晶闪耀,树木已稀疏地露出了剪影。但还没有叫醒村庄,牛打了一声鼻息,又睡去了,狗把一只耳朵贴在地面,继续它的梦。撕开的缝儿又合上了,还是囫囵的黑夜。第三遍,公鸡们又叫了,这一次,启明星已出现在东边的天空,庙宇上空有一层光辉,树木出现轻微的抖动,有的公鸡从架上飞下来走在院子里拍打着翅膀伸长脖子啼叫,再不容缓的意思。而第一个尿盆倒出了围墙,听见一瓢水落地和盆子放在墙根的声音。黑暗破壳了,生出剥去鸡蛋皮儿一样清新的早晨。那只公鸡,它为什么在半夜里啼叫?天还黑得厉害呢!那群公鸡,它们为什么都赶快响应?它们啼叫的时候到底是醒着是睡着?它们像为一个村庄唱诗,又像在招魂。它们要从黑夜里叫回什么?如果没有这群公鸡,村庄将静寂得多么可怕啊,村庄将黑暗得多么可怖啊!因了村庄的啼叫,村庄升起了烟火气息,村庄有了吉祥,村庄也有了魂魄。后来,当我住在城里,半夜里,我只听过警笛尖锐的鸣叫,我的魂魄丢失在乡下,会不会被一只公鸡唤回到我出生的村庄? 有一天晚上,我和我的哥哥牵着牛,准备把它们拴进一间废弃的窑洞,因为风起云涌,山雨欲来,牛待在窑洞里会比待在漏水的棚下更舒适安全。就在我们走到坡底的时候,我俩同时听到了不远处一个妇人啼哭的声音,哥哥一下就听出了,是大婶。只哭了三声,再也没有了。哥哥拽起我的手就往家里飞奔,而没有拴住的两头牛也跟着我们跑了回来。我俩都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并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任凭父母怎么安慰都不能平静。果然,过了不多日,我的大伯在挖窑时被塌下土掩埋致死。对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当我和科学一起讥笑迷信时,我的心情都无法释然。我宁愿相信,永远有科学解释不清的事情,比如灵魂。而心存敬畏,未必是无知和胆怯,因为人在大自然之中,实在是孩子。 还有很多声音被我听见,夜晚:在村子小路上走的时候,一只猫头鹰在不远的地方阴阴地叫,像个阴阳怪气的老人;月光下,村庄外的半坡上,一只狐狸的叫声像妇人的啼哭;门前坐着的时候,一只老鸹冷不丁丢下一声飞远,像黑色的预言;黄昏,一只狐狸偷袭进村时,像谁拉了警报,满村的鸡叫;早晨,一只喜鹊在枣树上喳喳地欢叫,这是村子里最受欢迎的声音。我还看见,一头驴子在田野里,突然引颈长鸣,像吐出胸间长久积聚的郁闷;一群羊,在山坡,咩咩地你呼我应,青草们仿佛因此翠翠地向外生长;一头牛,火焰一样行走在山里,发出一声长哞,庄严且深沉;从后山上来的风声、从云堆里爆出的雷声,从半天里斜过来的雨声;春天来临时,河流冰裂的声音,很远很远的地方塌方的声音;从头顶上擦过的像外星人一样的飞机的声音,一颗星星滑过天空陨落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带着某种不为我知或不为人知的信息,可它们却一无例外地被我听见。这说明,它们曾试图让我明白什么,或者通过我已经完成了它们的表达。而我因此在我并不知道中改变了吗? 多年以后,当我生活到城里,我的一只耳朵因为中耳炎失聪,对城市的声音,我也更像是聋子。我偶尔能听到我内心的声音,并和多年前的鸟叫、风声或者狗吠联系起来,因此写一些分行的文字。我还被留下一只耳朵,是不是为了听那个已经遥远的乡村的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