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和外公的生命重叠的长度是29年。我童年和少年期的许多时间,是和外公外婆一起度过的。在县城的洗麻厂、轧花厂,在他们的老家柘港祥环村。不光是我,弟弟和妹妹也是如此。我妈常对我们说:要记住,你们三个,都是外公外婆带大的。我29岁时,外公和我的重叠线突然分岔而行。 和外公重叠的部分,可以写一本10万字的书,而且是一本类似于《猎人笔记》的野趣横生的书。他工作之余最爱做的事是钓鱼、钓石鸡,钩乌龟,并且喜欢带个小跟帮做伴,有时是我,有时是弟弟。为此,我跟着他跑遍了县城周边和祥环一带的湖塘山林。 外公最擅长钓乌鱼,一天钓十几斤乌鱼回来就像变魔术一样容易。他钓石鸡不用鱼钩,用小土蛙做诱饵,把石鸡钓起,然后用特制的长布兜接住从诱饵上挣脱下跳的石鸡。外公有一杆长柄的铁钩,专门钩乌龟,把铁钩探到山林潮湿处的洞穴里叩击,他能从回声的音色判断出里面是石头还是乌龟。 这些事情,有许多值得记述之处,而且这些过程中,又有许多意外的遭遇:钓起一条扭动着迷人身材的水蛇;在密林里捡到一只被猎人的土地雷炸死的獾。外公生前,我常回忆这些愉快的收获。外公去世后,这些章节显得很模糊,越来越清晰的,是一个黑夜里的恐惧。 当时我几岁呢?6岁?7岁?或者8岁?这些已没法确认,我记不清,另一个当事者早已不在。地点记得很详细,在祥环村后山通往柘港的小马路上。我和外公野钓回来,还没到村子时天已黑得像墨汁的汪洋。快到后山时,外公说还要到马路下面的一口水塘边去做点什么,可能是钓鱼,也可能是钓石鸡。天太黑路不好走,他让我站在马路上等他。 也许当时我被哄得同意了这个安排,可外公一走我就后悔了。那个年纪,我相信鬼魅的存在,而且乡下还有豺狼出没。我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上,没有月光,树林在天光下黑成神秘的一堆,播放着昆虫和小兽怪异的合唱,沙石马路脸色惨白地蜿蜒在荒野上。我总觉得随时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个白衣披发的幽灵会顺着马路向我飘行而来。我紧张得浑身冒冷汗,不停地用方言惊惧地喊着外公外公,外公受党教育几十年,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起初没把我的恐惧当回事,等他听出我声音里的战栗时,赶紧回到马路上。我紧紧抓住他穿过黑暗伸过来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对这个夜晚的印象,逐渐变成了我对外公的标本式的记忆。他离开我的时间越长,这个场景对于我的隐喻性就越强,似乎我和他重叠的29年生命,就是一只小手在黑暗中紧紧抓住一只大手的关系。 外公刚去世那两年,我老在睡梦里看见他。做梦他还住在舅舅家,或者在街头与我邂逅。这样的梦,我会和家人说起。 一个最让我难受的梦是:我在很遥远的外地出差,忽然在异乡的街头看见他,他穿着生前常穿的军上衣,比活着时要苍老,一个人目光怆然地在人流里漫无目的地走。我叫他,他非常高兴,说很久没吃过饭,我们一起去一个烙饼店,我给他买他最爱吃的北方烙饼,然后我要他和我一起回家。他很犹豫,似有难言之隐。我使劲拽着他的手,把他拖上汽车,但是车一开梦就醒了。 一想起这个梦,我就伤心得热泪直流。我知道这一生,我没有机会,让外公抓紧我的手,就像许多年前我抓住他的手,带着他,逃离淹没着他的孤独和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