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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间路上的小铁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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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是个完美主义者（想事），但总是达不到极致（做事）。在完美与不完美之间，我经常遭遇尴尬。
到差不多十岁，我就已经看了七遍电影《红灯记》（包括钢琴伴唱《红灯记》，所以至今还有些热爱京剧，可能是打小落的根儿）。李铁梅的唱段我差不多全会，铁梅是我的超级偶像，我尤其崇拜她那条大辫子，而最愿意唱的是那段《仇恨入心要发芽》。我在自家炕上学演李铁梅的时候，没辫子，就把我爸在城里给我买的蓓蕾帽戴在头上，两根长帽带儿向后一系，加些布条子什么的，编条大辫子，有时超级粗（有胳膊那么粗），编到长长长长，长到直把脑袋向后坠，到唱“贼鸠山你等着吧”时，辫子得能两手拽成Z形（有时辫子编的质量不好，唱得一狠就给拽断了）。再往下，唱“这就是铁梅对你的好回答”时，必得站丁字步，挺身，梗脖、横眉、立目，辫子猛地向身后一甩。这个动作我总是做不好，前半句“这就是铁梅对你的——”控制不好，把辫子一下子就甩过了劲，帽子带辫子都没影了，慌不迭地找，也顾不得接着唱“好回答”了。沮丧。
记得最深的一次是，一年级（或二年级），傍晚放学，我们苗圃职工的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站成路队往北山的家走，那是红小兵和非红小兵的队伍（我是非红小兵）。老师一定要让唱歌，放学路上组成一排路队唱歌。路队唱歌，会让许多人长大后想起那又燠热又如歌的傍晚。我们唱过“日落西山红霞飞”，那是最好的路队歌，可以一边大声吼一边跺脚走，脚下有一小股黄尘起落，似一队马驹跑过乡间。
可那个七月的傍晚不知是谁兴起，竟在起歌的时候，起了一句：“临醒鹤妈一完酒”。李玉和赴宴斗鸠山前唱的，大家都会。原词是“临行喝妈一碗酒”，我小时候只知道随音唱词，念经样往下捋，不解其意。却懂下句的“浑身是胆雄纠纠”，但一想起李玉和浑身挂满“胆”的样子，不禁悚然。（我家小女顽劣，有次和我们一起听《红灯记》，听到这段，嘻笑声起，说，唱的什么呀，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穷得擞。我听了很生气，那可是李玉和，红灯闪闪亮的李玉和，竟被她弄得“穷得擞”！懂个屁！）……一——二！起歌的喊了一嗓子，开唱了。我只好跟着大伙唱，虽然不太愿意，这段歌不好唱齐。这真不是路队歌曲，不适合在乡间本来就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唱。你说，唱到“千杯万盏”时，那个曲里拐弯的“杯”，是迈大步还是迈小步，是踮步走还是错步走——不是那么回事儿。大家唱得七零八落，把队伍走得歪歪扭扭，音乐那时就显示出了超强的力量。我个儿小，队伍里的最后一个，看得清楚。
唱到“妈要把冷暖（我唱的是“妈有八愣暖”）时刻记心头欧欧欧欧”这句，电影里的铁梅这时会扑到李玉和怀里喊一声“爹——”，李玉和才能再往下唱。我们路队七零八落唱到这儿了，静，似乎在等着什么，我愣了一下，可不能让歌断，再不好唱也不能断，断了像什么话，我脱口就喊了一声“爹——”，声音尖而长，如泣如歌，像电影里，像小铁梅一样。喊完，才觉得不对，赶紧低头，用眼角看路队里的同学。队伍一下子停了下来，我听见前面有人“扑哧”笑了一下，有个小子竟使劲“哎——”答应了一嗓子，于是队伍乱了，大家跳脚笑着，书包横飞，差不多全体人都向我“哎”着……我无地自容，一下子蹲在地上，脑袋直往下垂，那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叶佳修写《外婆的澎湖湾》时，心一定像黄昏的海面一样静，才有“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用的是意向的叠加，有点印象派，有点蒙太奇，遥远如仙境，很让人向往。
我1973或1974那个七月的傍晚，斜阳燃烧，燠热难耐，叠印的是：放学，路队，土道，小铁梅，还有一声尖而长的“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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