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要给你提意见!”俄罗斯留学生娜佳板着脸,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向我举手。 “请讲。”我停止了讲授。 “为什么你不能今天告诉我们成绩?”娜佳又重复了她上课前的提问。真要命,她一着急,语调更是该抑的扬,该扬的抑,就像一张行将报废的老唱片。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教务处并没要求我今天一定要告诉你们成绩!”我微微皱起了眉头,刚才已经解释过了,怎么还问个没完? “以前刘老师总是第二天就把成绩告诉我们的……”娜佳不服气地嘀咕着。 我没有理她,继续上课。这个黄发褐眼的娜佳,老是跟我作对!两个月前,我调到了这所外国语大学工作。他们原来的听力老师到英格兰留学去了,汉学院便安排我为外国留学生讲授一年级汉语听力课程。第一节课,娜佳就好像不太喜欢我,对原来的刘老师的去向问个没完,还用她那双褐色的大眼珠子叽里咕噜地审视着,偶尔还对我的讲课直言不讳地品评一番。尽管不很舒服,但她的好多批评意见我都接受了,因为其中不无道理。比如说,我讲到中国人有尊敬老人的习惯,上车时会让座,娜佳就会站起来反驳说,老师讲得不对,我看到的不是这样!娜佳说的是事实。我感到他们年龄虽小,却聪明得很,备课时便不敢懈怠,多了几分认真。本来接手时我是有几分顾虑的,因为毕竟没教过外国学生。为了打消我的顾虑,刘老师说,你别看他们长得人高马大,年龄却大多在十八岁以下,也就是咱们的中学生呗!这样一说,就由不得我不接了,否则就让人看扁了。只是没想到顾虑这么快就成为了现实——他们可远不比我们的中学生那样好教。就说今天的矛盾吧,其实很简单。昨天期中考试,今天他们就要考试成绩。十多个外国留学生的卷子并不难批,也并不是我不想尽快批好卷子,而是刚批了几份卷子就接到学校的紧急任务,一直忙到半夜,卷子自然没批完。留学生们很不高兴,表现最强烈的就是娜佳。我已经告诉她明天就可以看到成绩,用的着这样不依不饶吗? 尽管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仍然镇定自若,按预定计划进行讲授。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韩国留学生林仙河趴在桌子上,便走上前。旁边的班长郑善美说她病了,身上在发烧。以我曾在医科大学工作多年的经验判断,林仙河肯定是感冒了。不用去医院,我就能为她开药治疗,我说下课后带她去药房。 娜佳插了一句:“我们不敢吃中国的药。” 我问:“为什么?” 她回答说:“你们的药量大,吃了以后回国吃我们的药就不管用了。” 后来我咨询了资深医生,才知道娜佳说的不对,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服药不按医嘱,病未治愈就擅自停药引起的,病转成慢性,什么药都不会好用的。当时我没有反驳她,而是问:“那你们生病怎么办。” “我们不吃药。” “就这么顶着?你知道吗?感冒生百病,可以引发肺炎、心肌炎等多种疾病,不行,必须吃药!” 下课了,就当我要陪林仙河去药房的时候,娜佳竟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我说:“老师,你对我们的意见很不在意,能换一个班教吗?” 好家伙!这是对我“吹哨”了。卷子成绩早晚之争,无论如何也不该严重到要“下课”的份儿呀!这娜佳长得真是外国脑袋,太不通中国人情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强压下愤怒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说:“我的课是汉学院安排的,你找他们好了。” 说完,我带着林仙河去药房买药,郑善美等几个韩国留学生陪着我们,没想到娜佳也跟了来。中途我发现林仙河好像想对我说什么,一问原来是她没带人民币,我说:“老师替你付!” 娜佳闻声拿出人民币来,我笑一笑推回去:“我是你们的老师,你们是我的学生,老师掏钱给学生买药不是正常的事吗?” 娜佳这回依了我。我去药房买了药,给林仙河服上,然后把剩下的药交给她,告诉她服用方法。起身离开的一瞥之间,我发现娜佳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涟漪。 我在等让我丢尽脸面的“下课”通知,但出乎意料的是汉学院方面并没有什么动静,我也就按时去上课。计划中是给他们播放中国电影,深入训练口语。那天我选的是香港言情片《星愿》,任贤齐和张柏芝主演,把一个爱情故事演绎得很是凄楚动人。中途,我发现玛莎频频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娜佳,目光中满是迷惑不解。定睛一看,娜佳那张平时几乎没有多少表情的异国的脸,竟然淌下了两行异国的泪水,她竟然哭了!还不时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泪珠。我突然心里早有的成见开始如冰山般坍塌下来,开始冰消雪化了:不同国家的人们还是可以沟通的,娜佳不也有一颗易感的心吗? 后来我知道,那天下课后娜佳并没有去教务处告我的状。班长郑善美对我说,在带林仙河看病之后,娜佳说我还算是一个有爱心的老师。就这样,我没有被“下课”,这使我有了充足的时间去了解这些外国留学生。时间一长,我的才能得以从容展现,班长反映说,同学们对我的课开始满意起来了,娜佳转而成为了我的拥护者,她甚至去跟汉学院讲我比原来的听力老师讲得还好。再后来,娜佳和我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她变得愿意和我说话了,说话的时候很活泼,一副完全彻底信任我的样子。我开始有点儿喜欢她了,并且渐渐发现她看似无表情的面孔之下,跳动的是一个和中国人毫无二致的心。熟了以后,她和我讲了很多事,讲班里所有的女生都有男朋友,问我这在中国是不是算早恋?讲俄罗斯好多女生16岁就未婚先孕,男朋友不愿意负责任,生下的孩子只能自己一人抚养……她还告诉我她的业余职业是推销啤酒,一晚可以挣200多元人民币,已经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一处房子等等。 我曾听“的士”司机说,我们学校的很多俄罗斯女生在外打工,深夜里他送过好多次。我疑心娜佳实践了我教的中国“语言艺术”,她做得不是什么“推销啤酒”,而是陪酒女郎,后来事实果然证实了我的推测。 那天,为了体验生活,我跟随公安局的朋友到了一家大连很著名的星级酒店,据线报这里有人非法销售毒品。在灯火迷朦的地下一层酒吧里落座后,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突然间我的目光定住了,我竟然在这里遇见了我的学生娜佳!她真的在做陪酒女郎。尽管早有预见,但我的心里仍然波涛汹涌,一时难平。我的学生——娜佳就在不远处的桌子陪一个爆发户模样的客人。我把自己藏在暗影里,努力让自己不引人注意,特别不想让娜佳注意。 没过多久,娜佳那桌骚乱起来,原来客人喝醉了酒,想要调戏娜佳!娜佳把酒泼在那人脸上,那人大骂起来,甚至举起了拳头,旁边的人拉也拉不住。我让我的警察朋友去干涉,可他指指身上的便衣说我在执行任务,不能暴露身份!见场面越发紧张激烈起来,我急了,站起身来要冲过去。朋友按住我问为什么要为一个俄罗斯女孩出头?我说她是我的学生!朋友说那好你别着急,这事我来处理,说着拿起了手机。不一会儿,就有巡警冲了进来,平息了事端。我疑心娜佳发现了我,她的目光曾经在我们这一桌停留过瞬间,但我认为娜佳不一定就能发现了我——我想她一定不想在这种场合和我攀谈。 事后,我和我的警察朋友关于俄罗斯有过一次长谈,因为我俩在大学里学的都是俄语,如今没什么用处了,得转学英语。我俩从俄罗斯前总统叶利钦住在大连棒槌岛国宾馆接受中医治疗谈起,谈到前苏联到现在的俄罗斯的巨大变迁,不免心生慨叹。朋友说,一个昔日被我们尊称为“老大哥” 的国度,如今他们女孩子堕落到我们这里来陪酒,真是让人伤感呀!我却认为不必如此悲观:国家的发展和人的成长有何两样?也许就是因为他们的下一代能审时度势反省自己,放下大国子民的架子,方显英雄能屈能伸本色,俄罗斯的再度强大才指日可待! 前不久,我讲完规定课程准备下课,娜佳站了起来,带着一脸灿烂的异国微笑。她的手中托着一个生日蛋糕,原来这一天正是她十八岁生日。我非常高兴地留了下来,让全班同学都为她庆祝生日! 班长郑善美要去为娜佳买礼物,我让她替我买一束鲜花。郑善美回来之后,我把鲜花亲手送到娜佳面前。此时的娜佳脸上喜悦的表情就像所有中国女生一样,欢欢喜喜地从我手中接过鲜花。生日蜡烛被点燃了,把光芒投射在周围每一个人的兴奋的脸上,我看着娜佳日渐成熟的身影,注意到她的黄发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金发,一双大眼睛褐得更加明亮动人了。我欣慰地想,这世上又一位女生迈入了十八岁的花季了。 娜佳在把切好的蛋糕递给我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那天真的非常感谢你!” 我抬头望向她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感激和敬意,还有一丝女生卖弄聪明时特有的狡黠。 我微笑了,用目光告诉她我明白一切。然后,我在《生日快乐》的乐曲声中高举起酒杯,大声说:“让我们为了娜佳,为了十八岁,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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