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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槐飘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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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月考的成绩出来了，我在初三5个年组中排第一，不过，我却没有一点欣喜的感觉。望着手中的那几张卷纸，就像望着一片荒芜的沙漠，看不到绿色，看不到尽头。
上课了，老师开始讲评卷纸，我仍然笔直地端坐在座位上，看着老师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张开的嘴巴和慈爱的笑容，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坐在教室里，我感到自己像一个木偶，还像一个漂浮在大海上的落水者，随着波浪起伏，身边却没有木板，没有救命的船，我在等待着沉没。
我知道，当放学的铃声打响的时候，我将永远离开这个我深深爱着的学校，开始了生命的另一次旅行。
临上学的时候，爸爸已经对我下最后通牒了，今天要跟老师和同学们告别，不念书了；如果我不说，他也会通知老师的。但我至始至终也没跟老师提这事儿，就让爸爸说吧，我张不开口，也不愿意开口。
晚上放学的时候，我远离了同学们，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很多同学骑着自行车在我的身边飞驰而去，他们有的对我打着口哨，有的对我说着什么，我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一个人默默地低着头，像一叶航行在大海上的孤舟。
山路又窄又弯，像一条褐色的飘带，缠绕在翠绿的山梁，但我从小就走惯了山路，走起来并不怎么觉得疲乏。两座高高的大山，今天却感到意外的矮小，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跨过了山顶，走到了山角。等我再回头望一眼走过的路时，记忆里，是一片惨痛的缺失，那条小路不见了，我上学走过的那条小路不见了！那两座大山，像两只狮子，已经把那条上学的小路吃掉了。
我一狠心转回了头，一眼望见了远处那个屋顶长满了青草的小石屋，石屋像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人，歪斜在那里，等待着一个没有指望的归宿。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感觉自己像被猎枪击中的一只小鸟，生命蓦然静止。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不想再往前走半步，我想，就让我变成一棵树吧，与这石屋遥遥相对，成为永恒。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太阳像一个喝醉酒的老汉，一头侧歪进西方的山谷，只留下了一抹玫瑰红的晚霞，像一条薄薄的沙巾，飘飞在天边。一只归巢的小鸟，啾的一声，在我的头上飞过，而后又旋了回来，落在我前面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对着我啾啾地叫个不停。她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树吧，或者，在呼唤我赶紧回家，天色已经不早了。但，我还是没有动，最后小鸟失望地飞走了，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天空，像被墨汁一点点浸润了，黑了下来；山川大地，已经沉浸在蒙蒙的暮色中。而我，仍然伫立在那里，可能我已经真的变成了一棵树。
此时，石屋的里面亮起了一盏灯火，它的两扇窗户，像两只眼睛，闪闪烁烁地望向外面。门一开，从屋里走出了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向我这边走来，边走边喊："石头--石头--"
我心里一惊，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爸爸来找我了，我想回答爸爸，但我的嘴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石头？石头？这是在叫谁啊，是在叫我啊，我的名字就叫石头。是的，我真的像山里的一块石头，随处可见，再普通不过，这也许就是命吧，我为什么企盼自己是一块宝石呢？一块石头，我就是一块石头，别再幻想了……"我在心里暗暗地自责，但仍然没有回应爸爸。爸爸沿着小路，一直向我这边走来，离我不远处，爸爸忽地停住了，"石头，是你？--你怎么了，怎么不回答爸爸？"
"说话呀！别像棵卖不了的秫秸似的，在那戳着了。走，回家！"爸爸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臂，把我拉走了。夜幕中的小石屋，越来越近了，像林子里的一只怪兽，一张嘴，就把我吞进去了。
屋内的那张掉了一个角的木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炖豆角，一两块排骨，从土豆和豆角之间，不甘寂寞似的探出了头。在菜碗旁边，放着一碗玉米粥，对面放着一只空杯子，还有一瓶白酒。
爸爸从碗架上拿来了两双筷子，放在了桌子上。"坐吧，把书包放下吧。"爸爸对我说。
我对爸爸的殷勤无动于衷，仍然背着书包，好像要上战场的战士，时刻准备着出发。爸爸拍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在了凳子上，他也坐好了，然后打开了酒瓶子，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爸爸举起了酒杯，滋溜一声，先喝了一小口的酒，然后放下了杯子，"怎么样，跟老师说了吧？……"
我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咱可是说好了的，坚持到这次月考，等成绩一发下来，你就退学！"爸爸见我还是不说话，就说，"好了，吃饭吧，看看这菜，排骨炖豆角，香着呢，咱家好一阵子没吃肉了，解解馋吧。"
我还是低头不语。爸爸又滋溜一口酒，夹了一块土豆，放在嘴里咀嚼，咽下后说："我下午把咱家的情况跟你们学校说了，告诉他们你不念了，明天爸就带你去工地。爸也是没法子，眼看中考了，考不上还好，这要是考上了，咱家拿啥给你读书？爸爸在工地半年没开工资了，你以为爸爸不爱让你读书？"爸爸说着，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干了，又满了一杯。他伸出筷子，夹住了一块排骨，迟疑了一下，放下了，又夹了起来，又放下了，然后捡了块豆角，放进了嘴里。
"要怨都怨你妈，跟野男人跑了，不，是死了，永远地死了……"爸爸又干了一杯，"不，不提她，咱不提她。"
"我想起了你的爷爷，我小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大，他就让我下学了，那时，我还是班级里的班长呢。我哭啊，喊呀，闹哇，没办法啊，命苦，认了；现在，又轮到你了。唉！"爸爸说着，又干了一杯。
我一把抓住了酒瓶子，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并没有说话。"给我--"爸爸往回抢酒瓶子，我仍紧紧地握着。"你给我！"爸爸猛地一用力，夺去了瓶子，我坐着没动，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爸爸对不住你！"他一仰脖，嘴对着酒瓶子，咚咚咚，把剩下的酒全灌进了肚子里，等我过去抢，已经来不及了。"没事，醉了……比清醒好，懂吗？"爸爸歪歪斜斜站了起来，"我还想跟你说，跟你说……"他的身子，慢慢瘫软了，我一把拽住了爸爸，把他扶到了床上。
屋内，又恢复了平静，只听见爸爸粗重的喘息声。世界，仿佛在瞬间凝固，这石屋，成了一个小小的琥珀，我成了琥珀里的一只展翅难飞的昆虫。我熄灭了屋内的灯火，就这样站在爸爸的床前，一动也不动。看着面前这个黑瘦的男人--我的爸爸，我的意识里渐渐出现了一种幻觉，我突然觉得，床上躺着的是我的爷爷，一会儿又变成了我，变成了我的儿子、我的孙子……这种感觉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苦痛。
我慢慢抬起头，望向窗外，希望在无奈中寻找一种寄托，哪怕是片刻。
一轮圆月，不知不觉间，已爬上了我的窗棂。如水的月光，从窗口，轻轻泻在我的脸上、身上、手上，我感到了月光的清凉。这月光的水，渐渐融化了屋内的冰冷，一丝生命的喜悦，渐渐回融到我的心头，我意识到，我还活着。我有一种渴望，我要到外面去，我要像一尾鱼一样，要在月光的水里游泳。
我悄悄地推开门，走到了屋外。一璧大月高悬中天，像一口泉，泉水喷涌，月华满天。我平伸双臂，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尾鱼，我要向哪儿游呢？我没有方向。
迷茫间，阵阵的槐香幽幽而来，像水波一样，入我的口鼻，浸我的心脾，洗我的忧伤。槐香来自何处？原来我家的后面，就是一大片槐树林，现在正是槐花飘香的季节，这月下槐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心灵鸡汤，就让漫漫的槐香，陪伴我度过这寂寂的夜晚吧。
我拐过石屋，慢慢走到了屋后面的槐树林。清亮亮的夜空下，雪白的槐花，层层叠叠地涌起，像巨大的海的波浪，在山谷间冲撞涌动，飞泻出一串串白翡翠的浪花。白月当空，移影树下，人影与树影，交错斑驳，清晰可辨，宛如一副水墨丹青。这样的杰作，是谁的手笔，在大地上肆意泼墨的呢？
伫立久望，身心皆空。动与不动，我都如一缕风，忘记了自我，心底，已被月光照彻；痛与不痛，在此瞬间，都已灰飞烟灭。我在企盼，此生，此情此景，与我永恒，我又何求？但，这可能吗？不能。我懂，花落水流，夜寂山空，一切都会走远，就像我的妈妈，在我记忆的天空里，像一个断翅的天使，早早地离去，带走了我童年所有的欢乐，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干瘪的符号和无尽的伤痛。
我不禁从怀里，拿出了那张我儿时和妈妈照的唯一的照片--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把照片拿出来，细细地端详妈妈，生怕被爸爸撞见。我在心里喃喃地说："妈妈，今夜，你好吗？你在哪里？为什么不要我了？"
爸爸与妈妈的故事，早被爸爸讲述得耳熟能详，但我不相信爸爸说的话，我不相信我有那样的妈妈。我也不相信村里的女人讲述妈妈的话，在我的心里，妈妈永远都是一个天使，我只相信，妈妈在南方，她是个苦命的女人，一切，她都是不得已……
我向着南方，双膝跪下，心中默念："妈妈，明天，儿就要去工地了；等我有了钱，就去南方找你，妈妈，你真的把我忘了吗……"
一股苦涩涌上我的心头，妈妈不会来管我的，也许，永远都不会了，一切，还得继续。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背上响起了哗啦一声，我这才想起，书包还背在自己的身上。我轻轻地解下身上的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本心爱的书和本子，放在地上。我看着它们，眼前一片模糊，仿佛有夜的雨，从天而降，落在书本上，滴答有声。
这书、这本，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一股气愤，从心间喷涌，我颤抖着手，摩挲着一个个洒满自己心血的本子，疯狂地将它们一本本撕裂。我又拿起了书，不过，我没舍得撕，这是我全部的童话和梦想啊，如今，却过早的破灭了。我从兜里掏出了一盒火柴，将本子一页一页地点燃，拢成了一堆小小的篝火。
在篝火的跳跃中，我仿佛看到了老师和同学们那一张张微笑的脸庞，看到了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爸爸、妈妈，在淡淡的一笑中，都已挥手远去；我似乎还看到了，自己走在通往大学校园的台阶上，我一磴磴地走上去，同学们在上面欢呼着等我，我走啊走啊，却永远也走不到头，蓦地，那片火焰，熄灭了，我赶紧又添了一张纸，然而，大学的校园在大火中烧着了，一切都不在了。我暗自摇头，我这是怎么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一个人怎么能不面对现实呢？烧了吧，把一切都烧了吧，连这个书包也烧了，让这飞腾的火焰，算是对这槐香之夜的祭奠吧。
我正要把书撕裂的一刹那，忽听得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心里一惊，这会是谁呢？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还是老师和同学们呢？此时，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无力回头。
"不要撕书！"一个短促而有力的声音在身后炸响。
是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我猛地转回了头，真的是李老师！他的身后站着的是刘校长！
"老师！"我像一个孩子似的一跃而起，一头扑到了李老师的怀里，呜呜痛哭，像要把心中的苦痛，一下子哭尽似的。
"别哭了，孩子。"李老师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别哭了，孩子，我和刘校长来看你来了。"
"校长！"我又扑到了刘校长的怀里，呜咽不止。
刘校长紧紧抱住了我，"别哭了，孩子，下午你爸爸给学校打电话后，我们立即召开了会议，鉴于你平时的成绩和表现，我们已经把你的情况向教委反映了，上级领导开会决定，免去你上高中的书费和学费！为了怕你出意外，我们连夜赶到你家。"
"真的？"
"是真的，孩子，你可以继续读书了！"
"校长……老师……"我扑通一声跪在了他们的面前。
"快起来！快起来！"刘校长一把拉起了我，"孩子，不要谢我们俩，要谢就谢全社会，是纳税人的钱资助了你，你将来要回报社会，懂吗？"
"嗯……"我早已泪流满面，感动得泣不成声
"人生的道路没有一帆风顺的，要坚持、不放弃，坚强地走下去！"李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黑夜过后，太阳就要出来了。"
我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牢牢记住了老师和校长的话。此时，我感到一轮红日，已在我的心中，冉冉升起。我有些歉疚地说："校长，老师，到我家里坐坐吧。"
"不了，收好你的书本，陪我们一起美美地欣赏这月下飘香的槐花吧。这样的美景， 一个人的一生中，又能真切地体验过几次呢？"
我看了看校长，看了看老师，我明白他们的话。我收好了书本，对他们笑了笑，向石屋跑去。
我从屋里拿出了桌子、凳子、杯子和盘子，又烧了一壶自制的熏衣草茶。在盘子里，又放上了刚采摘的一串串香甜的槐花，陪着校长和老师，一起度过了这样一个终身难忘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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