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散文|奶奶
那时,我还年幼懵懂,不明白奶奶为何于弥留之际怪怪地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来,然后,还在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做出与我等孙辈们一一握手的动作? 我更是糊涂,奶奶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我竟然还在大场上兴高采烈地叉铁箍,好像奶奶此行同往常一样,是去河埠打水洗菜了,或者是去田头替儿子儿媳担茶送饭的。 甚至,转回家时,我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躺在灵堂里的奶奶是劳累后稍作打盹…… 无疑,我在之后一步步长大的岁月里,对奶奶是深感内疚的——小时候,我除了曾用小手替奶奶挠过几回痒痒外,还有什么算得上回报与孝顺? 时至今日,我只能在支离破碎的追忆中依稀看到手影里的奶奶—— 可以想象,奶奶的手影第一次映入我眼帘的那一刻,我或许正睡在用稻草纺织的囤窝里。 屋檐边,阳光下,奶奶开始逗我乐,彩旗一般的手影不时在我眼前慢慢地挥动。 我脸带催生婆婆暗使的笑容,两颗乌亮亮的眼珠哧溜溜地闪眨、转悠。 奶奶开心地说,这孩子真乖! 然后,我很快就不乖了:去田头干活的妈妈只是让我吃了几口并不充裕的奶,现在,小肚子里的饥饿感本能地唆使我哇哇啼哭。 奶奶连忙端上温热而细腻的米粉浆,然后,用茹菇样的手指一口一口地喂我。 我终于怡然安静下来,小嘴边留着米粉浆的香味。 奶奶哼着甜甜的催眠曲,轻轻地摇动囤窝,那生动好看的样子赛过在村前的小河里悠悠地摇橹。 摇啊,摇,一直把我摇进甜美的梦湾。 漫长的冬夜,奶奶凑着昏黄的油灯,匆忙地做着永无休止的针线。 我只得趴在桌沿边打瞌睡,任凭吱吱呜呜的抽线声呜呜地响。 可以肯定,我当时的模样一定很滑稽,口角流着口水,一俯一仰的额头俨然成了趣光的飞蛾,直至哪缕蓬乱的头发烤出了焦味。 我猛然醒来,睁开惺忪的眼帘一看,唉,真好玩,墙上恍若上演哪出精彩的“皮影戏”? 凝神细看才明白,原来是奶奶穿针引线时映在粉墙上的手影:一会儿来了蹦蹦跳跳的小兔子,没错,小兔子嘴里还叼着一棵小青菜呢;一会儿来了峨冠长尾的大公鸡,从它威风凛凛的模样看,嘿,准是斗不败的“常胜将军”;一会儿来了胖乎乎的狼外婆,哇,好可怕,它不会真从墙上走下来吧?…… 我一下来了好奇心,学着奶奶的样子,把红朴朴的小手贴在灯光下。 唉,果然有趣。随着我的手心合拢、手腕翻转、十指交错等一个个手势造型,粉墙上变幻出一帧帧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画面来。 奶奶伸出冰凉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夸奖道:“林林真聪明!” 我骄傲了,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天才! 秋日里,奶奶搀着我走在梧桐密匝的村道上时,我的手心里好像有一片粗糙的树皮在磨擦。 我惊叫着,挣脱一看,那“树皮”原来是奶妈的手! 哦,想起来了,奶奶的手似乎原本就是这样的。曾几回,奶奶伺弄棉纱活时,皮屑拉碴的手指上总是挂着白白的“绒花”;捏制米团面糕时,手上的裂缝间总是嵌满了粘粘的“石膏”…… 奶奶满不在乎地解说道,因为一辈子握农活工具的手心磨掉过好几层嫩皮,又长过好几层老茧;因为打出娘肚皮以来那风吹日晒的手背从未抹过护肤类油脂,甚至,没戴过几回手套…… 当我听得似懂非懂时,村道边悠然飘过一片宽大的落叶。 我捡起一看,竟然又是惊讶,又是感动:那片落叶太像奶奶的手了,那种粗糙的触觉,那种枯黄的色调,还有那一条条暴凸的筋脉…… 第二年春天,村道边的梧桐枝上长出了一片片绿嫩嫩的新叶。 奶奶说,那一片片新叶是我们孙辈们的一只只小手。 我好奇地抬起头看,看了半天,依然似懂非懂。 时光一天天地过去,奶奶一点点地变老。 那时,奶奶的全部工作似乎就是看管好我们这帮子调皮的孩子,就像草垛弄里的母鸡整天守护着一群叽叽喳喳的雏鸡。 奶奶的腿脚不太好使,只得坐在老屋门口那张吱吱嘎嘎的竹椅上,然后,默默地投给我们慈祥而警惕的目光。 我们仿佛被奶奶圈住了,随时想着开溜的法子。 奶奶机灵一动,开始把肚皮里的一大堆老掉牙的故事搬进来,诸如,太阳公公脸一红天就热,月亮里边有个嫦娥姐姐,小白蛇变出个白娘子…… 只是我们极少有听故事的耐心,听着、听着,趁奶奶口干舌燥、倦目恹恹时,一个个跑到门外去野蛮地玩耍了。 奶奶急了,大着嗓门喊:“阿秀——别跑,当心跌跤;小福——快回来,河边有野猫……” 我扭头一看,真逗人——奶奶不倒瓮似的,喘着粗气,伛偻的身影在晚风中摇摇晃晃,而她头顶上那只频频招动的手,俨然是村头老槐树上的枯枝,被辉煌的夕阳扯得很长很长…… 待我们三三两两回到老屋边时,奶奶变魔术似地从衣兜里掏出云片糕、南瓜籽之类的口福来。 我们贪嘴了,争先恐后地伸手去争抢。 奶奶发话说:“谁也不许争抢,还是那个‘鎯头·剪刀·布’的游戏好,看谁的小手乖巧,我就把东西奖给谁。” 一时间,划拳喝令,噼里啪啦,一只只此起彼伏的小手,犹如浪花里乱蹿乱蹦的白鱼阵:你的鎯头敲我的剪刀,我的剪刀裁你的布…… 奶奶笑了,一边用大蚌壳一般的手掌捂住我们的一只只小手,一边说:“哥哥让着弟弟,姐姐让着妹妹,你们说对不对?” 我们一听,谁都说对。 唯独没有想到,应该让奶奶先吃! 通常,老年人爱唠叨。可是,奶奶四十多年前的那场神乎其神、亦真亦幻的唠叨实在令人费解—— 你看,青天白日里,奶奶明明一个人好好地站在灶台边握刀切南瓜,切着、切着,竟然一声声地唠叨起来:“是谁的小手伸上灶台了,生南瓜不好吃,得煮呢……” 而且,这场唠叨一直持续了好久好久。 我乍一听,顿时毛骨耸然! 只有我的父母和伯叔姑姆们不一样,他们非但不笑话奶奶,还认真地谈论起奶奶的唠叨,说,人老了,自然会神昏眼花,奶奶那天在灶台边见到的所谓小手,只是经常念叨孙辈们后产生的幻觉。 我这才低头沉思——是啊,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去看望奶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