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还没见过黑色的蚕茧吧?我见过,而且深深地觉得,这种“黑蚕茧”特别珍贵、诱人! 那时,我才六七岁。饥荒岁月,苦于家境拮据,能勉强填饱肚子算是不差了,哪里还有糖果小吃之类的口福?于是,每每响起在村头的悠扬动听的糖笛成了我最大的诱惑,尽管糖笛只是“咪来哆——咪来哆咪来——”一串简单的音符。 糖笛一响,甜丝丝的饴糖味随风飘来。村道上顿时活跃起来,孩子们挡不住嘴巴里的馋虫,纷纷从家中找出凡是可以换取饴糖的旧货品,然后,小蜜蜂似地聚到糖担上。 我飞快地跑到妈妈的梳妆镜旁边,伸手从小竹笼里抓出一个甚至二三个“黑蚕茧”——那是妈妈梳头时掉落下来的青丝,一根根、一缕缕,仿佛春蚕吐丝;那是妈妈粗糙而不失灵巧的手指间演绎出来的头发团,圆溜溜、光亮亮,仿佛春蚕织茧。 是的,在我看来,妈妈满怀慈祥坐在梳妆镜前慢条斯理地拂动光滑滑的木梳时的情景是那么生动感人,甚至还有几分神秘! 我满怀希望地守望着妈妈,看到飘洒在妈妈胸前背后的冉冉青丝,婉如茂盛的桑田在阳光清风里轻轻地泛起墨绿色的波浪,而点缀在辫梢髻端的一朵朵栀子,仿佛是睡得好香好香的蚕宝宝。 糖担跟前,小伙伴们见我手中握着的“黑蚕茧”,羡慕死了,因为头发的价值是其他破旧物品无法比拟的。可不,糖担主人在不停地吆喝:“老棉破布旧衣裳,一把头发一把糖。” 哦,“一把头发一把糖,”多么诱人的吆喝!我灵机一动,偷偷把“黑蚕茧”一层层地解开,弄出个逢松硕大的感觉。 糖担主人一捏,便有了敲糖的分寸。 我一眼不眨地望着糖担主人,操起小铁板、小铁锤,“笃笃笃”敲下一块块麦黄色、软绵绵的饴糖。一下,我成为小伙伴中最富有、最幸福的人! 当然,这样的福份不是经常由我一个人独享的,我的兄弟姐妹们不是傻瓜,贪婪的目光也是时常盯着妈妈梳妆镜一旁的那个竹笼子,直至吵吵嚷嚷惹起争抢“黑蚕茧”的硝烟。 妈妈就劝解着说,别争,别吵,妈妈的头发多着呢。 有几次,妈妈自己也跟我们争“黑蚕茧”。因为,那“黑蚕茧”可以从糖担上换取漂漂亮亮的红头绳、发夹子,甚至是非常实用的鞋条布、松紧带、蛤蜊面……我们急了,死皮厚脸地阻挠着妈妈的交易。 妈妈就谦让着说,算了,算了,下次再换也不迟。 果然,妈妈的头发像魔术一般神奇,无论春夏秋冬,会源源不断地替我们提供“黑蚕茧。” 场头的榆树下,妈妈端出一盆从稻草灰里滤出来的清水,把散乱的头发洗得顺溜溜、乌亮亮的,而遗失在盆水中的密密麻麻的散发,墨影一般静静地浮荡着、交织着,尔后,妈妈照例把散发一根根捞起来,缠成湿淋淋的“黑蚕茧。” 田头的风车旁,妈妈带着辛苦劳作后的喘息,从青花布袋子里掏出木梳,补上一天中必不可少的“梳头课”,匆忙中,几根从梳齿间掉落下来的零发让野风吹走。妈妈心疼了,下意识撩开一个个抓取的动作…… 记不得多少年,我一直希望妈妈的头发掉得越多越好,因为,梳妆镜旁那个小竹笼里的“黑蚕茧”是换取饴糖的好东西。 后来,我惭惭长大了,并且因读书和工作的缘故,一步步离开了妈妈。此后的多少年中,或许是无声无息的时间在磨砺我的记忆,或许是优越的生活让我对既往的艰辛不再敏感,或许是曾经滋养过我的饴糖现在已经算不了什么,我竟然一天天地开始淡忘妈妈的“黑蚕茧”,甚至,有几回从妈妈亲手制作的腌咸菜、黄豆酱中发现一二根长发时,也只是缘于条件反射,仅仅讥笑自己童年时的嘴馋与顽皮。 直到有一年,村里人忙着种桑养蚕。妈妈也养了好几张蚕。我劝妈妈不要养了,又不是缺钱花。妈妈不依,天天起早摸黑跟着年轻人钻到桑田里去採桑叶,又一顿不落地喂给蚕宝宝们吃。我看到过妈妈的蚕房,重重叠叠的蚕床铺着竹垫,围着麦编,很是温馨。吞宝宝们似乎认识妈妈,一听到妈妈手里的桑叶声,就一个个悉悉索索纵身昂首,一俟妈妈送上桑叶,蚕床里立即响起雨打芭蕉般的声响,哗哗啦啦,煞是壮观。 终于到了出售蚕茧的日子,妈妈又像年轻人一样,背着降落伞样的“蛇皮袋”兴冲冲去了收购站。 那天,我恰巧带着儿子回乡下,也就去收购站看热闹。我看到妈妈正利用排队的空当儿,坐在一处墙边慢悠悠地梳头。 我走上前去一看,先是一震,因为妈妈梳头情景让我突然找回了童年的记忆,然后,禁不住满腹伤感起来——妈妈的头发竟然已经如此花白、如此稀疏! 妈妈习惯地用粗糙而有些颤抖的手指把一根根落发缠绕成一个特殊的“蚕茧”,只是那“蚕茧”的颜色分明娈了,变得如同“蛇皮袋”里某个洁白的蚕茧。 我儿子好奇地从“蛇皮袋”里抓了几个蚕茧,说是回到城里后要学学养蚕,以便了解蚕的一生。 我默默地走到墙边,俯身下去也抓了一个——那是妈妈才用她银白的落发缠成的“蚕茧。” “咪来哆——咪来哆咪来——”童年的糖笛依稀响起…… 我的眼眶一片湿润,我的心情无法平静——我将慢慢地解读深藏在那个“蚕茧”里的永恒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