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碱蒸馒头,碱蒸馒头……” 这是我们全家每天早上都能在小巷口听到的吆喝声。卖馒头的是个老太太,声音略带沙哑。我们那个小巷口,做买卖的小商贩特别多,光卖馒头的就有四五份。他们每天天刚亮就起来吆喝,对待顾客非常热情,彼此间的竞争也很激烈。 老太太的吆喝声音不大,掺杂在那些尖细的或者大嗓门里,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妻子每次叫儿子去买馒头的时候,都要嘱咐儿子,去那个老太太的摊上买。老人家风里来雨里去的,很不容易,每天买她的馒头,算是对她的支持。 我们买老太太的馒头还有另外的原因,老太太卖的是她自己做的碱蒸馒头。这与其他小商贩卖的不一样,他们都是从别处批发来的馒头,是用发酵粉蒸的。馒头看着个大,雪白,暄腾,可吃起来口感不好。我们全家从乡村到城市租房住,妻子在原来的大锅灶做饭习惯了,用电饭锅做饭不得劲。尤其是蒸馒头,更是不方便。家里吃一顿碱蒸馒头,妻子要忙活小半天。面和好了,等着发酵,发酵好了,兑上碱,蒸的时候一锅蒸不下,妻子要分两次操作。往往是这锅的碱兑得正好,等到蒸下锅的时候碱性挥发了,馒头又蒸得不理想了。干脆,家里不再蒸馒头,买现成的。 好在从老太太的碱蒸馒头里,我们还能感觉到久违的家的味道。 有一天,儿子去买馒头。小孩子顽皮好动,边走边摇晃装馒头的塑料袋,两个馒头就随着儿子的摇晃飞了出去。掉在地上的馒头弄脏不能吃了,儿子知道惹祸了。老太太就喊住儿子,另外给了儿子两个馒头。这件事情,使我们全家对老太太的好感日益增多。妻子去还这两个馒头的钱,老太太说啥也没有收下。 有一天下大雨了,我穿着雨衣骑着摩托车回来。在小巷口看见了老太太正在雨中站着,仅有的雨伞遮挡着盛馒头的大笸箩,而她全身都浇湿了。我停下车,大声说,大姨,收摊吧。老太太焦急地说,不行啊,我的馒头是自己蒸的,不像他们的看着天气不好,就不去批发了。面发酵好了,不蒸就得扔掉啊。 我回去跟妻子说了,妻子打着雨伞去看。回来买了五块钱的馒头。我埋怨妻子买的多了,妻子说,多买点她好早点回家,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老太太今天蒸的馒头碱放多了,馒头有些发黄,有的还裂了纹。老太太很歉意,跟妻子解释说,人老了,眼睛不好用,找不好兑碱的尺度了。妻子一下子买了那么多馒头,老太太执意要搭两个。妻子不接受,老太太就以今天的馒头蒸的不好继续坚持。 那些馒头我们全家吃了两天也没有最后吃光,我从小巷口经过的时候,却再也没有发现那个卖碱蒸馒头的老太太。老人的消失,没有引起我们的关注。直到我们再次想买碱蒸馒头的时候,才发现老太太不见了。跟其他小贩打听,都没有结果。妻子去附近的商店问,得到两个回答。一是,那天的风吹雨淋,老太太感冒了,据说住进了医院;一是,老太太的儿女接走了她,再也不叫老人受累了。 这两个结果,我们全家都希望是后一个。 尽管,以后我们不能再吃老太太的碱蒸馒头了。
白囡的龙潭
湘 女 人称云南百河九冲,那大山里,不仅有河,有溪,还有龙潭。如一只只美丽的山的眼睛。不论你去到哪个山寨,寨里都要有龙潭。人们对于这些生命之泉,倾注了极大的敬仰和虔诚。 我在一个叫他撒的哈尼山寨时,就见到他们的一种图腾崇拜。 那两棵石柱就伫立在通往寨中水井的路上,一边一棵,石柱顶端坐着两个小人,很夸张的性别特征使你一眼就能分辨出男女。 两棵石柱上的雕象,守候的是一个奇特的龙潭,人称“江外第一潭”。 这里梯田环绕,棕榈成林,那个水井很有气势:在石栏的围护下,十二只石雕龙头,一溜排列在石壁上,每个龙头都栩栩如生,张开的龙嘴里,哗哗喷吐出很急促的一股泉水。十二股泉水同时飞落在长长的两个深水池里,汇成满荡荡一池清波。 泉边很热闹,背水的,洗衣洗菜的,笑声,说话声和着哗哗的泉流声,很远就能听到。 早晨到龙潭是最惬意的了。 还在梦中,就听见窗棂笃笃有声。一睁开眼,见窗外一片粉白,有人在轻声喊着: “姐姐,快起快起!” 是白囡!我顿时记起了昨天的约定,忙穿起衣服,趿拉着拖鞋冲出了门。 天已破晓,泛着淡淡的白色。雾气迷朦,空气浓重而潮湿,站在门口的白囡,刘海上一片细密的水珠。见我出来,她赶紧转身往小路上奔。 我们要趁寨里人没起床的时候,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去。 白囡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腰带上的一串串小银铃叮叮当当直响,艳丽的衣裙飘洒开来,象一朵初放的花。这个活泼的哈尼族小姑娘有着黑亮的眼珠,浓密的睫毛,秀美的长眉和红润的脸蛋,皮肤光洁得没有一点瑕疵,模样非常逗人喜爱。 别的姑娘喊我阿姐,她偏喊姐姐。别的哈尼姑娘从一懂事,就开始为自己缝制一套镶银嵌珠的蓝靛布嫁衣,准备出嫁时穿。可她却缠着阿妈,把新衣做了一套又一套,红红绿绿几乎天天换着穿。就连洗澡,她的想法也与众不同。 “我不爱洗别人先搅过的水,每回,我总是第一个。”她这样告诉我。 大龙潭水清人稀,寨里的姑娘媳妇都极爱去洗浴。白囡自然也不例外。我曾问她,这哈尼山上,她最爱什么?哈尼族男女交往较早,我猜想她已经有了一个心上人。哪知她莞尔一笑,毫不犹豫地说:“龙潭呀!” 出于对我的信任,她一定要带我去看龙潭。 铺满晨露的小路,一出寨就象个箭头,直射向后山。浓浓的云雾铺天盖地,密集的雾露浸湿了我的面颊。我伸出手轻轻挠着,满掌心都是湿润的雾气。摆脱了浓雾的裹缠,只见霞光漫天,眼前是苍青的,渗出缕缕白雾的老林,云遮雾罩的山寨和波光粼粼的梯田。连绵葱郁的山巅缠绕着一朵朵白云,深邃的峡谷涌动着一片浩淼的云海。那些朦胧的山尖峰峦,像座座墨绿精致的岛屿,在云的波涛中时隐时现。 “嗨——”我们情不自禁大声喊叫起来。 大山发出阵阵轰鸣,惊起团团浓雾,竟挤挤涌涌如一道壮阔的瀑布,从一个山隘口溢出,沿着雄峻的山坡滚滚而下,消失在峡谷里。 循着一条小溪流盘桓在密林中。晨光渐渐明亮,小溪无声无息不见踪影,一片稠密葱郁的绿树间,凝聚着一汪明镜似的水。原来这里藏着一个龙潭呢!潭面不很宽大,平滑如一块厚玻璃。透着一片黛青色的,深不可测的反光。走近才发觉那水极清,看得见水底彩色的小石子和游动的小鱼。潭边有许多光滑的青石,一株大青树伸展着蓬蓬的树冠,华盖般撑在龙潭上。几枝盘虬弯曲的树根,凸出地面,直接伸向潭中。露出水面的部分,由于姑娘们天长日久的戏耍抚摸,变得光滑洁净,如上了一层清漆。 空气是清甜的,轻风送来潺潺泉声。四下寻觅,除了绿汪汪的树木和茂盛的杂草,始终找不到泉在何处。但苍翠的树木,茂密的草叶,处处都闪耀着水的光泽。哦,肯定是有无数沉静温柔的细流,悄悄地从大山内心深处渗出,带着绵绵的深情,汇聚到这密林中,化成这晶莹的龙潭。大自然在这高山密林中深藏起一个无尘无喧的纯情世界,将无尽的情意和美好的梦幻都浓缩到一潭碧水中了。 “下水吧,姐姐,怎么只会看了!” 说完,只见白光一闪,平静的水面骤然漾开了一层柔波,满潭都是白囡妩媚的笑容。 高山的夏日清晨,还有着很重的凉意。我的脚尖一触到水面,便打了个冷颤。我哆嗦着,硬着头皮艰难地将身体一点一点往水里挪。白囡看着我,红润水灵的脸蛋在水面上沉浮,轻俏的身子在水里悠然摆动。终于,她不满地叫起来;“怎么城里人洗澡都这么斯文呀!” 不由分说,她手臂一扬,竟一把将我拽进了水里。奇了,竟毫不觉得凉。清爽、柔滑的水,很温暖很亲近地拥抱了我。我四肢一展,就在这多情的怀抱里徜徉开了。 白囡在我身旁痛快地游着,活象一条银亮的美人鱼。她调皮地朝我打出一片水花,那飞珠溅玉在我头上脸上倾洒,说不出的舒适惬意。我扑上去捉她,她轻轻一摆,狡猾地甩开了。什么东西在我眼前一晃,细看,才发觉白囡圆润的脖颈上,挂着一粒碧玉的心。我笑着吓唬她: “别让你的心掉进水里,捞不着罗!” 她哈哈大笑:“哪我就把心给它啦!” 白囡突然不笑了,说:“姐姐,你知道吗,这龙潭,是阿妈的眼泪呢!” “哦——”我很好奇,连忙催她快说。 她在水里轻轻游动着,讲起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位阿妈,她有个心爱的女儿。有一天,她的女儿进山打柴,就再也没回来。阿妈很着急,在山里找呀,找呀。刺棵扯破了阿妈的衣裳,碎石划破了她的脚底。她从天亮找到天黑,可女儿就是不见踪影。阿妈的脚上流着血,眼里流着泪。她一边走,一边喊,就在她走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一个龙潭。姐姐,天上有多少颗星星,老林里就有多少个龙潭。顺着这些龙潭,就能找到回家的露,就能见到阿妈呢!” “那个细心的阿妈,最后找到女儿了吗?”我关切地问。 白囡笑了:“你猜猜嘛——” 我茫然四顾,周围除了树还是树,清翠水灵之间,只有白囡红润的脸蛋和小汗衫上的红花在闪动。我心里豁然一亮:“嗨,那个让阿妈着急的女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 我朝她泼去一串水花,她笑着,双手一伸,拨开清波就游开了。 我终于有些累了,便抓住一根树干坐上去,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望水中,那里映出一个陌生的人儿:那样的星眸黛眉,那样的红唇贝齿,那样的润泽水灵……我端详着那个不用任何粉饰却又无比美丽的面容,不由万般感慨:大山养树,树养龙潭,唯有这哈尼山间千种风情孕育出的龙潭之水,才能洗涤尽从繁杂闹市携来的尘土污垢,还我一个久违的清洌秀美啊! 太阳出来了,白囡还在忘情地扑腾,我催了好几次,她才极不情愿地攀上树根坐下,细细擦拭着自己白净的躯体。她那墨黑的长发,直泻进水里,几缕细柔的发丝,微微掩着她莹润丰满的身子,在这寂静清新的山林,她毫不在意地袒露着自己的青春,神态是那样的高贵飘逸。 我看呆了:只有丰沃的哈尼山,才养育得出这样光彩照人的姑娘。 她轻轻一扬头,俏丽的黑眼睛微眯着,好似在说:“我好看吗?这水养的哩!” 啊,原来我所想的,已是她早就意识到了的呢!可见大自然并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反而很容易地将这种意图浸透到爱美的人心里了! 白囡注视着水中自己那容光焕发的倒影,突然不笑了,眉宇间罩上了一片愁云,忧心忡忡地说:“姐姐,要是没有这龙潭,迷失的姑娘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能洗澡了,真不知我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我的心一颤,白囡心灵深处沉重的忧郁震动了我。我沉默了,脑海里浮现出在山里常常看见的情景:一大群汗流浃背的人,在奋力砍树,他们身后,是一片狼籍的树茬和尸横遍野的树木。山火在吞噬着一片一片绿林,那惨景令人触目惊心…… 白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好几个山寨的龙潭都干了,我真怕——” 白囡没有再说下去,我却想起了昨晚村长的话。那个精壮的汉子满脸严肃地说: “我才不憨呢!我不会让我的娃娃们去干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儿孙的蠢事。我们这匹梁子的林木,谁敢动一根树枝,我就先砍谁的手指头,保水先保树嘛!” 心里头掠过一阵欣慰,白囡大约也同我想到一处了,脸上忽地又现出了笑容,朗朗地说:“姐姐,我们的龙潭肯定不会干的,我们一寨子人的心,都系在这龙潭水里了呢!” 晨雾渐渐散开,隐隐传来姑娘们的说笑声,幽深的绿色将那些年轻的声音滤得清脆悦耳。白囡立即套上衣裙,将湿淋淋的头发随意拧了拧,飞快地在头顶绾起了一个发髻。她轻盈地跳到我跟前,手指翘在嘴边嘘嘘着,拉起我就往老林深处跑。 眼看着那潭碧水在远去,透过婆娑的绿叶,我看见大片大片飞溅的水花,也看见一个个婀娜多姿的娇好身影。走在这新鲜甜润的空气中,一种恬静的柔情,在我心里慢慢荡漾开去,渐渐沉浸到那纯净的龙潭水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