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世界闻名的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他创作短篇小说的一个重要艺术特色是篇幅短小，极其简练。他认为短篇小说‘情节越简单越好”，甚至觉得“简练是才能的姊妹”。说他的不少短篇小说往往得力于篇幅的短小、简练是不为过分的。作为儿童短篇小说名作《万卡》的成功，就很能体现这一点。
　　《万卡》不过三千余字，因为篇幅短小，契诃夫首先巧妙地在表现生活的角度上把口子开得尽量地小。契诃夫是非常熟悉学徒生活的，他的父亲开过小杂货铺，他小小年纪就在铺子里当伙计，他在回忆这段生活时认为“我的童年没有童年”，因为父亲对他十分严厉，使他经常承受沉重的劳动、体罚和其他屈辱，要表现这方面的生活，有很多事情可写，可以从多方面着笔。契诃夫力避从大处着笔，而是尽量地从小处着眼，透过一个小小窗口进行选材，于是选中了小学徒给爷爷写信，也就是作品中所描写的圣诞节前夜，鞋铺的学徒万卡给爷爷写信，诉说自己所受的折磨，要求回到爷爷身边的故事。情节十分简练、单纯，自然可将整个作品的篇幅缩短。
　　契诃夫决不是为短而短，为少而少，而是为了以短见长，以少见多，以小见大。作品选择万卡在圣诞节前夜这个时辰写信，是因为圣诞节作为基督教纪念传说中的耶稣诞生的日子，巳成为俄国人民的传统节日，对俄国儿童来讲，这一天可以和父母在一起围绕圣诞树欢跳，得到圣诞老人的各种礼物，是他们非常愉快的日子。可是万卡却不能享受这一切，他背井离乡来到鞋铺当学徒，受尽了老板们的拳打脚踢，有苦无处诉，连圣诞节都不能回家团聚一下，只好趁着老板们出去做晨祷的机会，给唯一的亲人爷爷写信，请求爷爷接他回去。作家截取生活中的这样一个小小片断，却可以概括出旧俄时代千千万万贫困儿童的悲惨遭遇，可以对整个黑暗的旧俄社会进行有力抨击，作家用心之良苦正是在于让简单的情节凝聚较多的社会内容，挖掘出较深刻的思想内涵，所谓匠心独运、艺术手法之不同凡响，由此可见一斑。
　　万卡在信中写些什么呢?为了信的内容简练而有分量，作家仍需进一步选材，正如契诃夫自己所说：“我得让题材在我的记忆里就像在筛子里一样的筛一遍，为的是使筛出来的东西一定是重大的或典型的。”对于一个孩子，他在鞋铺所受到的虐待莫过于挨打挨骂，吃不饱睡不好，作品就将这几件事集中表现在信中。一是挨打，“因为在摇小娃娃时不小心睡着了”而挨打，收拾鲱鱼时，以为是从尾巴上弄起，老板娘就拿鱼头直戳他的脸，师傅们“怂恿我偷吃老板的黄瓜”，老板捞到什么就用什么打等等，作家选取这几件事，首先注意了作为九岁孩子他的过错会是些什么，无论是累困了，还是不会干某些活，或受到别人的怂恿，都是不值得大惊小怪，更不值得遭毒打的，所以最后一次挨打，作品压根儿就没有写什么原因。二是在吃的方面，作品概括了一日三餐的情况：“早晨他们给我吃面包，午饭是稀粥，晚上又是面包”，信的后面加了一句“我饿得要命”，可想见这三顿饭的数量之少。对于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其供给是极不足的。三是在睡的方面，突出睡的时间极少，“他们的小娃娃一哭，我就别想睡觉，尽摇那个摇篮。”正是好睡的年龄却不得睡，从这方面表现对儿童的摧残显然也是非常得力的。作家从这三方面取材，简练而有说服力地揭示了万卡过着“比狗都不如”的生活。
　　万卡一面写信，一面回忆着他向往的乡村生活，这决非闲笔，它对反衬万卡眼前的悲惨生活，让人们了解万卡为什么这么迫切地希望离开鞋铺，回到爷爷身边，是起了重要作用的。作品在写万卡的回忆时，选材也是格外精当的，万卡在乡村出生、长大，经历的事情也不算少，乡村生活在旧俄时代又是困苦的，但看得出作家在选材时注意到了几点：一要少，二要能够印在一个九岁孩子的脑子里的，三要符合两个实际，万卡在乡村生活的实际和万卡写信时的心理状况。
　　因此作家选择了这么几件事：首先是爷爷的伶俐、活泼、爽朗，乐观给他留下的印象，其次是写爷爷身后跟着的两条狗，它们各有脾气，尤其是名叫泥鳅的，“随便哪条狗也不及它那么善于抓机会溜到人的背后，在人的腿肚子上咬一口，或者钻进冰窖，或者偷庄稼人的母鸡。”这些描写显示出作家没有忽略孩子对动物的格外关注。另外还描绘了带有童话色彩的乡村夜色，写得更为生动的是爷爷带着他—起去砍圣诞树，“祖父发出卡卡的咳嗽声，冰也发出卡卡的炸裂声，万卡瞧着他们，就也卡卡的叫起来。”这形象、色彩、气味给人的印象是完全孩子似的。总之，这些回忆形象鲜明，动态感强，有着浓烈的生活气息，作品正是通过这些能给万卡留下深刻印象的事件，让我们看到万卡记忆中欢乐的乡村生活。
　　一个是现时的鞋铺生活，一个是回忆中的乡村生活，作品通过这么两方面的选材，在作品中两相对照，更显出鞋铺生活的惨无人道！然后让读者再读到万卡在信中苦苦请求爷爷带他离开这儿，他答应去给爷爷“搓碎烟草”，替爷爷“向上帝祷告”，“给总管擦皮鞋”，“替菲德加去做牧童”，等爷爷去世，“一定要祷告，求上帝让你的灵魂安息”……这些诚恳的态度就完全为读者所理解，足以让读者感动的了！
　　契诃夫的许多短篇小说还很重视细节描写，在他看来，作品要写得简练，还必须选择具有较高艺术价值的细节。《万卡》的细节就是经过作家匠心独运，能以一当十的。万卡写完信，作品描写他写上地址：“寄交乡下祖父收”，“然后他抓抓脑袋，再想一想，添了几个字：康司坦丁·玛卡里奇”，看到这里，小读者们会嚷嚷：地址写得不行，信收不到！殊不知作品的画龙点睛之笔就在这绝妙的细节上！万卡将未来的希望完全寄托于这封信，然而这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希望终究要破灭，一当破灭，万卡将陷入更悲痛的境况中，这是多么不堪设想的情景啊！而结尾的描写却是：“因为有了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他睡熟了。……在梦中他看见—个炉灶，炉台上坐着祖父，耷拉着一双光脚，对厨娘们念信。……泥鳅绕着炉子走来走去，摇尾巴……”这更是催人泪下之笔，以梦中的美好衬托现实的悲哀，以实现希望之欣喜氛围，给人留下深深的失望，使人哽咽在喉。精巧的细节就这样为整个短篇的凝练起到了不可忽略的作用。
　　安乐·巴甫洛维奇·契诃夫(1860—1904)是十九世纪末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出生在塔干罗格一个杂货商家庭。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医科专业，当过医生。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作品中如《一个官员的死》、《胖子和瘦子》、《变色龙》、《普里希别叶夫中士》等，表面上写日常生活，却嘲讽了专制统治者的暴戾无耻，和某些小官吏的奴才心理。80年代中期，他开始反映劳动人民的痛苦生活，如《哀历》、《苦恼》、《万卡》等。80年代后期，作品日趋成熟，如《渴睡》，《草原》、《第六病室》、《跳来跳去的女人》、《文学教师》、《带阁楼的房子》、《我的一生》、《套中人》等，写得非常出色。
　　契诃夫的小说题材广泛，思想深刻，艺术性很高。他在中短篇小说的创作上有很高的成就。在戏剧创作上也独具一格，很有影响。
　　190S年前夕，疾病夺去了他的生命。 
　　附

 万　　卡
[俄国]契诃夫

 　　三个月前，九岁的男孩万卡·茹科夫被送到鞋匠阿里亚兴这儿来做学徒。在圣诞节的前夜，他没有上床睡觉。他等到老板、老板娘、几位师傅出去做晨祷以后，就从老板的立柜里拿出一小瓶墨水和一管安着锈笔尖的钢笔，然后在自己面前铺平一张揉皱的白纸，写起来。他在写下第一个字以前，好几次战兢兢地回头看看门口和窗户，还斜眼看了一下那个乌黑的神像和神像两边摆满鞋楦头的架子，颤颤巍巍地叹了一口气。那张纸铺在—张凳子上，他自己就趴在凳子前头。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祝您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您一个人是我的亲人了。”
　　万卡朝黑暗的窗手看看，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蜡烛的影子，他生动地想起他祖父康司坦丁·玛卡雷奇的模样——他是席瓦列夫老爷家里的守夜人。那是个瘦小的、然而非常矫健灵活的小老头，年纪约莫六十五岁，者是带着笑脸，夹着醉眼，白天，他在仆人的厨房里睡觉，或者跟厨娘取笑。到晚下，他就穿上肥大的羊皮袄在庄园四周走来走去，敲着梆子。他身后跟着垂下头的老母狗卡希唐卡和泥鳅——这条狗所以起这个各宇，是因为它的毛是黑的，身子又长，象是一条黄鼠狼。这条泥鳅非常恭顺，和气，见了陌生人也好，见了自京人也好，一律用深情的眼光瞧着，不过它是靠不住的。在它的恭敬和谦卑里面隐藏着顶顶阴险的恶毒。随便哪条狗也不及它那么善于抓住机会溜到人的背后，在人的腿肚子上咬一日，或者钻进冰窖，或者偷庄稼人的母鸡。人们不止—次打坏它的后腿，有两回甚至把它吊起来，每个星期都把它打得半死，可是它总是养好伤，活下来了。
　　这当儿祖父一定站在大门口，眯细眼睛瞧乡村教堂的通红的窗子，顿着他那穿着高统毡靴的脚，跟仆人们开玩笑呢。他的梆子挂在腰带上。他冻得拍手，耸动肩膀，时而在女仆身上捏一把，时而在厨娘身上捏—把；发出苍老的笑声。
　　“吸点鼻烟，好不?”他拿鼻烟盒送到女人鼻子底下说。
　　那些女人吸了点鼻烟，打起喷嚏来。祖父乐得什么似的，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叫道：
　　“快擦掉，粘在鼻子上啦!”
　　他也给狗闻鼻烟，卡希唐卡打个喷嚏，皱一皱鼻子，委委屈屈地走开了。泥鳅为了表示有礼貌，没打喷嚏，只摇了摇尾巴，天气真好，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清澄，爽朗。夜色很黑，可是整个村子和那些白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烟子、披着重霜而—身银白的树木、雪堆，全都看得见。整个天空布满快活得直眨眼睛的繁星，银河很清楚地现出来，看上去，仿佛人们为了过节拿雪把它洗过，擦过似的……
　　万卡叹口气，、拿钢笔在墨水里蘸—蘸，接着写下去：
　　“昨天我挨了一顿打。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院子里，拿皮带抽了我一顿，因为我摇他们那个睡在摇篮里的小娃娃，一不小心睡着了。上个星期有—天，老板娘叫我把一条鲱鱼收拾干净，我就从尾巴上弄起，她就捞起那条啡鱼，拿鱼头直戳到我的脸上来。师傅们取笑我，打发我上酒店去打酒，怂恿我偷老板的黄瓜，可是老板随手捞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我。吃食呢，简直没有。早晨他们给我吃面包，午饭是稀粥，晚上又是面包，至于茶啦，白菜汤啦，只有老板他们才大喝而特喝。他们叫我睡在过道里，他们的小娃娃一哭，我就别想睡觉，尽摇那个摇篮。亲爱的爷爷，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带我离开这儿回家去，回到我们村子里去吧，我再也受不了啦……我给你叩头了，我会永远为你向上帝祷告，带我离开这儿吧，不然我要死了……”
　　万卡嘴角撇下来，举起黑拳头揉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会替你搓碎烟草，”他接着写下去，  “我会为你向上帝祷告，要是我做错了事，那就照打那头灰山羊似地打我好了。要是你认为我汉活儿做，我可以去求总管看在上帝的面上让我给他擦皮鞋，或者替菲德卡去做牧童。亲爱的爷爷，我再也受不了啦，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原想跑回我们的村子去，可是我没有靴子，我怕冷。等我长大，我会报这个思，养活你，不让人家欺侮你，等你去世，我一定要祷告，求上帝让你的灵魂安息，就跟为我妈彼拉盖雅祷告一样。
　　“莫斯科是个大缄市。房子全是老爷们的，马有很多，羊却没有，狗也不凶。这儿的小孩子不举着星星走来走去①，唱诗班也不准人随便参加唱歌，有一回我看见一家铺子的橱窗里有好些已经安好钓丝的钓钩摆着卖，那些钩可以钓各种的鱼，个个都挺好，甚至有一个钓钩经得起一普特重的大鲶鱼呢。我还看见几家卖各种枪的铺子，跟我们老爷的枪一个样子，恐怕每一管要卖一百个卢布吧……肉铺里有山鹬啦、松鸡啦、野兔啦，那些东西是从哪儿打来的，店里的伙计却不说。
　　“亲爱的爷爷，等老爷家里有挂着礼物的圣诞树的时候，替我摘下一颗金色的胡桃，收藏在我的丝匣子里头。问奥尔迦．伊格纳捷芙娜小姐要，就说是给万卡的。”
　　万卡嗓音发颤地叹一口气，又凝神瞧着窗子。他想起祖父总是上树林里去给老爷家砍枞树，而且带着孙子一块儿去。遇到那种时候多么快活呀I祖父发出卡卡的咳嗽声，冰也发出卡卡的爆裂声，万卡瞧着他们，就也卡卡地咳起来。往往在砍枞树以前，祖父先抽完一袋烟，再闻很久的鼻烟，瞧着冰僵的万纽希卡①直乐……小枞树披着重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着瞧它们当中哪一株该死。冷不防，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只野兔，沿着雪堆象一支箭似地窜过去……祖父忍不住叫道：
　　“逮住它，逮住它……逮住它！嘿，短尾巴鬼！”
　　祖父把砍倒的枞树拖回老爷家里，大家就动手装点那棵树……奥尔迦．伊格纳捷芙娜小姐，万卡的好朋友，干得顶忙。当初万卡的母亲彼拉盖雅在世，在老爷家里做女仆的时候，奥尔迦·伊格纳捷芙娜常给他糖果吃，遇到没事情可做，还教他念书，写字，学数数儿，从—数到一百，甚至教他跳卡德里尔舞。彼拉盖雅去世以后，他们就把孤儿万卡送到仆人的厨房里去跟祖父住在—块儿。后来又从厨房里送到莫斯科的鞋匠阿里亚兴这儿来了……
　　“来吧，亲爱的爷爷，”万卡接着写下去，“求你看在基督的面上带我离开这儿。求你可怜我这个苦命的孤儿吧；因为在这儿，人人都打我，我饿得要命，而且闷得没法说，老是哭。前几天老板拿鞋楦头打我的脑袋，打得我昏倒了，好容易才活过来。我的日子过得苦极了，比狗都不如……替我问候阿辽娜，问候独眼的叶果尔卡，问候马车夫，千万别把我的手风琴给别人。孙伊凡．茹科夫草上。亲爱的爷爷，来吧。”
　　万卡把写满字的信纸叠成四折，放进一个昨天晚上花一个戈比买来的信封里面……他想—想，拿钢笔蘸了蘸墨水，写上地址：
　　寄交乡下祖父收
　　然后他抓抓脑袋，再想一想，添了几个字：康司坦丁·玛卡雷奇
　　他想到他写信居然没人来打搅，觉着很痛快，就戴上帽子，顾不得披羊皮袄，只穿着衬衫，跑到街上去了……
　　昨天晚上他问过肉铺的伙计，伙计告诉他说所有的信都该丢在邮筒里，由醉醺醺的车夫驾着的邮车装走，响起铃铛，送到世界各地去。万卡跑到就近的一个邮筒，把那封宝贵的信塞进了筒口……
　　过一个钟头，因为有了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他睡熟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炉台上坐着祖父，耷拉着一双光脚，对厨娘们念信……泥鳅绕着炉子走来走去，摇尾巴……(汝龙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