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童话
我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听见小小的声音: 咔!咔!咔!咔!…… 这声音虽小,却很锐利,像尖尖的手指甲在硬东西上刮着。 我希望这声音早点停止,不然的话我没法睡得着。 但它一点都没有停止的意思。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我就爬起来,开了灯。 这时候我发觉——响声来自屋外,咔咔的声音是在门板上抓出来的。 谁在半夜三更抓我的门板? “谁?!” 咔咔的声音停住了。但没人回答。 “谁?”我又问。 咔咔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打算开门看看了。开门以前我拿了一个防盗喷雾器,用它朝强盗喷一下强盗就会晕倒一分钟,要是希望强盗晕倒两分钟就要喷两下。 我把门慢慢打开……为什么要慢慢打开呢?这样门就会发出一种吱吱嘎嘎的声音,有些恐怖,可以吓唬胆子小一点的强盗。 门开了。我并没有看见胆子小一点的强盗,胆子大一点的强盗也没有。 门外只有一只螃蟹。原来那咔咔声便是蟹爪抓出来的。 那螃蟹见门开了,就往屋里爬。 我把螃蟹拿起来,放到掌心细看。它的体形和壳的颜色与一般的螃蟹差不多。 螃蟹用它的一只钳子夹了我一下,就扑笃跳到地上。 这一夹使我想起来,这是落枣湖的螃蟹呀。落枣湖的螃蟹夹过我一下,夹得一点也不疼,因为那蟹钳是没有尖齿的。 一年多前我到过落枣湖。 一年里我要离开我住的城市至少一次。因为,在这个城市住得太久的话,我会厌倦它。所以我总是在快要厌倦时赶紧带上牙刷牙膏跑得远远的。我跑得越远就越能忘记这个城市让我厌倦的地方。 落枣湖被一个无名山谷拥抱着。落枣湖其实也是个无名湖,是我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这个湖不很深,可以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到大大小小的螃蟹在湖底爬来爬去。 我把脚伸进湖里,就有一只螃蟹来夹我的脚。它夹了我一下,我就也来夹它。我用脚丫子夹住这只螃蟹,把它提出水面。 稀奇的是,我发现这螃蟹深色的背壳上,竟有隐隐的一圈圈白色花纹。 我放掉这螃蟹,再注意看其他螃蟹,果然蟹壳上都有这样的花纹,这倒是个罕见的品种呢。 这时,一只小螃蟹也朝我的脚好奇地爬过来。没等它来夹我,我已经先下脚为强地把它夹住了。它比刚才那只螃蟹小一号,壳还是嫩嫩的,软软的,甚至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内脏。但我发现小螃蟹的壳上没有一圈一圈的花纹。 我想,大概就像小男人和大男人的区别,小男人还没长出胡子,小螃蟹的壳上还没有花纹。但小螃蟹是会长大的,它们会褪掉小小的壳,长出大螃蟹的壳,也长出大螃蟹才有的一圈一圈的花纹。 爬进我屋里的是一只长大的螃蟹,可是它背上好像没有花纹呀。 它正朝床下爬去。我把它拿到桌上,让台灯明晃晃地照着它。它的背上真的没有花纹。 它站在桌上,像是定了定神,然后朝我的书堆里钻进去。我的书桌很宽大,可以乱七八糟地堆起许许多多书本和报刊。一摞摞书报之间的空隙,对螃蟹来说就是一个曲折回旋的迷宫。 我观看着螃蟹在这书报的迷宫中小心翼翼地爬行。 它爬着爬着就会碰壁,然后只好另选一个方向试着再爬。它好几次转回原来的地方。有一次已经快到出口了,它又犹豫着拐向别的通道,结果离出口越来越远…… 我一边兴致勃勃地看螃蟹乱爬,一边也觉得有点奇怪:这螃蟹上我家干什么来了?就为了这样晕头转向钻迷宫吗? 螃蟹终于从书堆里钻了出来。 它爬到桌子边上。桌子紧挨着我的床。扑的一声,螃蟹跳到床上——不,螃蟹不会跳,是掉到床上。 螃蟹在床上爬。螃蟹大概不习惯在软绵绵的地方爬。但它居然爬进被子里去了! 谁也不会愿意跟一只螃蟹同一个被窝睡觉吧。 我掀开被子,抓起螃蟹,走到窗前,要把它扔得远远的。正好有个巡逻的警察开着摩托车路过,我赶紧招呼他停下。 “要报警吗?”警察问我。 我说:“我想驱逐一个半夜入侵者。” 警察说:“交给我吧!” 我就将螃蟹交到警察手里。 螃蟹便随着摩托车的声音远去了。 在落枣湖畔,最美妙的时刻是在天埙响起以后。 埙是陶制的乐器,外形简朴像个鸡蛋,却能吹出摇魂荡魄的乐曲。但我在落枣湖畔听到的乐曲是天然的。从山外面吹来的风,吹过峰顶的石缝时,最后成了细细的一丝一缕…… 这乐曲传来的前一瞬,我看见湖底所有的螃蟹似乎都颤栗了一下,全都停止爬动,停止吐泡泡。 忽然,半透明背壳的小螃蟹们飞快地跑开了,它们急急忙忙钻进岸边的洞穴。 那一丝一缕的风吹响了天埙。 呜喔……呜喔呜喔……呜喔…… 天空的蓝,随着乐曲的时抑时扬而时浓时淡。 湖边那株老枣树,老得只能结出一颗枣子了。穿过天埙的一丝一缕的风吹向枣树,那唯一的果实像铃铛一样,被吹得悠来荡去。 乐曲消失得恰到好处。乐曲的结尾是“咚”的一声。 ——枣子落进湖里。 从枣子落下的水面立刻生出一圈波纹,这叫涟漪。涟漪一圈一圈扩展开去。 最后,涟漪到达了对面岸边小蟹们的洞穴。 我知道,这些洞穴是小蟹褪壳的地方,小蟹要在隐蔽的地方褪壳。 我耐心地等着。 一直等到那批小蟹——不,它们不是小蟹了,它们爬出洞穴时已经长出了大一些的蟹壳,而那壳上已经有了美丽的涟漪。 咔!咔!咔!咔! 我又被惊醒了。 可以听得出这次来了许多螃蟹。而且抓门抓得很用力,很激动。 见鬼了,没想到我会经历螃蟹之夜。我再不能开门了。我的门挺结实,蟹爪抓不破的吧。 扑笃一声,我回头看,一只螃蟹已翻过窗台到了地上,它的伙伴们正跟着往上爬。我赶紧把进屋的蟹先锋扔出去,随即关上窗户。 我想看看窗外有多少螃蟹,但窗户上很快就爬满了螃蟹,螃蟹挡住了我的视线。 警察的摩托车怎么不来了?我要报警。 但电话像死掉一样,无声无息。电话线被蟹钳剪断了?可这是没有尖齿的蟹钳,夹人也不疼的呀。也许因为它们太愤怒了。 我听见厨房传来咔咔声。跑过去一看,原来有一些螃蟹从油烟机管道钻了进来! 这算是螃蟹的空降兵,它们还有海军陆战队——我的马桶里也开始唿噜唿噜往外冒螃蟹了。 进了屋的螃蟹到处乱爬,到处乱翻,我屋里本来就乱,这下子乱得轰轰烈烈了。 有一只螃蟹爬到门上,要为同伴开门,我伸手阻止,被它夹了一下,夹得我大叫:“哎哟哇!”它像是告诉我:谁说我们没本事夹疼你? 门一开,螃蟹大军排山倒海涌了进来。 我对着螃蟹使用防盗喷雾器,可这东西不是为了螃蟹研制的,它们不怕这个。 它们继续乱爬乱翻。我发现,先来的螃蟹翻过的地方,后来的螃蟹就不再翻了。这说明它们不是瞎捣乱,而是像要找什么东西? 最后,没被螃蟹翻过的只剩一个上锁的抽屉了。 它们集中了爪子特别尖利的精兵强将,锯的锯,抠的抠,很快就把这抽屉弄得支离破碎。 想到抽屉里的东西,我总算明白螃蟹们的来意了。 离开无名山谷的时候,我带走了那儿的一样东西。 我本来可以把那山谷命名为“天埙谷”的,可是我带走的正是天埙。 天埙太迷人、太动人了,但它只迷、只动我一个人太可惜了,我要让全世界为它如痴如醉。我就掏出小锤和凿子,将天埙从峰顶巨石上凿了下来。 回家以后,我吹起天埙,却怎么也吹不响。 我去掉它的棱角,将它打磨得光光滑滑的,使它的形状和人造的埙一样。 但还是吹不响。 我请来专门吹埙的演奏家,他喜爱地将这埙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可就是没吹。他只说了句:“此非人力可为。” 天埙从破碎的抽屉滚落到地上。 对着天埙,满地、满床、满桌、满马桶的螃蟹全都一动不动,像是呆掉了。 很像落枣湖里的情景,所有的螃蟹静待那支能使天空的蓝色一浓一淡的神奇的乐曲。 我想到,如今落枣湖的湖水依旧清澈,湖边的老枣树依旧会长出一颗枣子。但在无名山谷的峰顶,天埙被取走后,不再有穿过天埙的一丝一缕的风去摇动枣树上的那颗枣子。枣子如果不在那一刻坠落,小螃蟹们就不能在长出新壳前得到需要的涟漪。 我面前所有螃蟹的背壳上都没有一圈一圈的花纹。 它们原是可以被称作涟漪蟹的,可是也许永远不会有什么涟漪蟹了。 螃蟹们对着天埙发了一阵呆,终于有一只螃蟹走上前去用蟹钳摸了摸它。 它大概太光滑了,太异样了,摸它的螃蟹显得挺失望。 这只螃蟹慢慢转过身,朝门口爬去。它的步态蹒跚,完全不是来的时候雄赳赳的样子。 其他螃蟹也一个一个爬过来摸一摸天埙,它们摸得很沉痛,然后转身,撤离。 以它们的蟹多势众,完全可以把天埙抬走的,但它们放弃了它,因为看来它已成为废物。 最后一只螃蟹离开后,警察的摩托车又来到我的窗外。 “我把螃蟹扔到一条小河里了。”警察告诉我。 我问他:“你应该多长时间巡逻一圈?” 他回答:“10分钟。” “可是,过了一个多钟头你才回到这儿。” “没办法,塞车。” “半夜三更的,塞车?” “说出来你不相信,刚才马路上全是螃蟹,我根本没法开车!” 警察又去巡逻了。 我躺在曾经爬满螃蟹的床上,盖着被螃蟹撕破的被子,想着螃蟹的事儿,睡不着,也不敢睡,我怕做梦做到螃蟹,它们会一起来掐我。 但最后我还是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落枣湖,带着那个被我打磨得像光滑的鸡蛋的天埙。 我把天埙放回原处。 湖水依然清澈见底。但螃蟹到哪里去了?一只也没有。 枣树还在湖边站着,树枝上挂着一颗枣子,这是去年结出的枣子,已经干枯萎缩了,却还没有落下。 我捡了块石头扔向湖心。石头落进湖水,没有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只在水面捣出一个深深的洞。 蓝色的天空干燥得出现了裂痕,然后那蓝色就跟漆块似的一片一片掉下来,露出后面暗红色的底子。 这时天埙有了动静,它先是发出一声长长长长的叹息,然后是—— 咔!咔!咔!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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